时间馈赠了他很长的寿命,却把他所有的记忆一点一点的夺走了。
2017年9月22日 星期五 晴
1.
追溯起我儿时记忆的源头,应该是从外婆家开始的。
外婆的家就在我的隔壁村,离得很近,走路的话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
外婆生了六个儿女,其中五个都是男孩,唯一的女儿就是我的妈妈。因此妈妈从小就得父母的宠爱。在她没有嫁给我爸之前,她一直都是被呵护的,脏活重活从没干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后来,妈妈终于到了适婚的年纪,外婆又不舍得她嫁的太远,外婆看重了我爸的地域优势,才挑了他当女婿。
可是妈妈嫁给爸爸后,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加上爸爸常年在外务工,所以,家里家外许多事情都要靠妈妈来操劳,婆家几乎是没有人可以指望的,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不远处的娘家。
小时候我和弟弟在外婆家待的时间比在自己家待的时间还要多,记忆中外婆一直都是很慈祥的,就算是我不小心打烂了手里的碗,外婆对我也从来没有一句责怪。外婆家里还有几位表哥表姐做我们的玩伴,我和弟弟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2.
外婆家旁边住着一位独居老人,他的家和我们只隔着一条狭窄的小巷,他常常会到外婆家的院子里来打水,因为外婆家里有个压水机。
外婆让我们称呼他为三公公,在我的老家,公公指的是爷爷的意思。叫他三公大概是因为他在家排行第三。
三公的背有点驼,走路时步伐是蹒跚的,双手喜欢盘在背后相握。他的声音很洪亮,笑起来时很大声,常常还没看见人,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三公的脑袋上下都是尖的,上面的头发往上竖起,下面的胡子朝下冒尖,看上去像个成熟的松果。
三公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早早的嫁了人,都不在身边。他的老伴也很早就去世了,他的年纪和外婆不相上下。
三公没有自己的房子,他一直借住在兄长家,后来两个女儿出嫁了,他就在兄长屋旁的空地上,建了一个小窝棚,搬了出来。
那个窝棚,只有铺开八张报纸那么大,放上一张床,再也装不下其他。窝棚外面用残砖砌了一口灶,屋顶盖上一层瓦。卧室与厨房之间,进进出出也就一个转身的距离。
外婆家里因为孩子多,总是非常热闹的。三公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常常会来外婆家串门,就算是吃饭的时间,他也会端着饭碗边走边吃,过来和外婆闲聊。
三公最喜欢年幼的弟弟,总想伸手去抱抱他,若是弟弟不愿意,三公就摸摸他的头,悄悄的逗他说,我家里有好吃的,你想不想吃啊?
三公指的好吃的,其实是米饭锅巴。在二十多年前的乡村,家家户户都是一贫如洗的,饥饿的童年里偶尔能有一颗糖就会像过节般开心。不过糖必竟是稀缺的东西,但是我们的童年里能有三公做的米饭锅巴,也是个非常不错的美味。
三公煮的米饭锅巴那是一绝。因为想要煮出又香又脆的锅巴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首先煮饭时的火候要控制的刚刚好,水量要适中,米粒粘在锅的底部,要煮得不糊也不焦。饭熟后,掀起锅巴的表面,只能有一点点焦黄。嚼起来口感要干干脆脆的,唇齿间能留存着米饭的甘甜与清香,那才叫回味无穷呢。
三公煮的锅巴是他最得意的本领,他因为有了这引以为傲的资本,常常能够让他的小阴谋得逞。慢慢的,我和弟弟也愿意跟在三公身后,屁颠屁颠的骗吃骗喝。
3.
有一年夏天,家乡发了一场大洪水。一夜之间,学校被迫停课,庄稼颗粒无收。周围十里八乡的村庄都被洪水淹没了,好在水势不是很高,没什么伤亡,只是房子被泡满了水,根本没办法居住。村子里的人把一些能带走的床和生活用品都搬到了大堤上,在那里搭起了临时窝棚。靠着政府的救灾物资度日。
那时候,三公也随着人流搬来了我们旁边,可是他舍不得他原来窝棚里的东西,总想再回去搬点过来。三公家里没有其他人力,里里外外也只能靠自己。但是他必竟是年事已高,有些事情是不能和外力抵抗的。
后来,他有次回家拿东西的时候,看到家具被洪水飘走了,他就跟着洪水去追,结果东西没追到,人却受伤了,好在最后被人给救上来了。
受伤后的三公,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两个女儿轮流来照顾他。左邻右舍也去看望他,大家都宽劝他不要太过看重身外之物,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三公总是艰难的点点头,对于大家的怜悯有点无地自容。
4.
在我十岁那年,外婆因为病重,与世长辞了。妈妈终于要学会独挡一面,不再常常带我和弟弟回娘家了。在自己家里我和弟弟有了新的人陪伴,和新的零食,不再记挂着孤独的三公和他做的米饭锅巴了。
又过了几年,乡镇开始搞规划改造,盖起了许多新楼房,铺上了新的街道,建了新的集市,新的银行,新的养老院。
三公因为是孤寡老人,被政府安排住进了养老院。那个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
三公住的养老院就建在我每周去中学必经的路旁,我常常会在路上遇见他,他走路的样子还是保持着一惯的姿势,单手握拳盘在背后,步履蹒跚着,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背似乎更驼了,另一只手上也多了一根短短的拐杖。
刚开始的时候,三公还是能认出我的,每次他遇见到我时,就会问,你是XX的女儿吧?我微笑着点点头,叫他一声三公公,他也不怎么搭理我,只顾自言自语的说,都长这么大?
再后来,我好几个月都难得遇见三公一次,就算碰巧看见了,他也把我当成了路人,不再和我打招呼了。我偶尔叫他一声,他会回过头打量我很久,小声的嘟嚷着说,这是谁呀?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许久过后,他一边摇摇头,一边无奈的说,不认得了,不认得喽。
我疑惑不解,跑去问妈妈,为什么三公不认识我了?妈妈说,三公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不记得很多人和事了。
5.
那三公是不是也忘记了怎么做米饭锅巴呢?这个问题我终究没有问出口,也许他忘了,也许他没忘。好像也不怎么重要了。他只是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好多年,受尽了孤独和磨难,最后把一切都忘掉了。
时间馈赠了他很长的寿命,却把他所有的记忆一点一点的夺走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我只知道孤独从来就没有从他身边离开过,一直陪伴了他好多好多年。
我也不知,到底是他被时光遗忘了,还是他遗忘了这无情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