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寒冷的杭州参赛跑了42.195公里

去年12月17日上午8:30,一声发令枪响,来自全国各地三万名杭州马拉松参赛者依次从黄龙体育中心出发,沿北山路、杨公堤,经钱塘江两岸,到亚运村,奋蹄踏地,浩浩荡荡,你追我赶。奔跑的人流,如南归的雁群,奔腾的野马,农历八月十八日势不可挡的钱江水潮。激情澎湃的参赛选手,欢天喜地的啦啦队员,恪尽职守、无处不在的志愿者,如诗如画的杭州城满天空都飘着高昂的歌。

我因保留名额而参赛,直到赛前一天才决定是否参赛。今年暖和的秋天,经久弥月,一直延续到了冬天。晴天之后又是晴天,一个个饱满闪亮的晴天。树木花草,在一天比一天灿烂的暖阳天气里,久久不枯。然而就在杭马开跑前的两天,寒潮有风和雨的帮衬,气势汹汹,不请自来,气温从一二十度,一下子降到零下四五度。一种铺天盖地的寒冷,自人的头盖骨一直凉到十个手指。天气预报说,比赛当日,有风、有雨、有雪,有严重冰冻。杭马组委会临时公告,因天气原因,将开跑时间由上午7:30推迟一小时。天气一变化,我参赛的兴奋感如玻璃瓶掉地上一般碎了一地。

我自2018年参加马拉松赛以来,有过几十次艰难苦痛完赛经历,马拉松的乐趣就在于克服各种困难,难度系数越高,越让人兴奋。不过,在这种极其寒冷的日子里跑长距离,我心有胆怯。两年前,在甘肃白银越野赛中,受极端天气影响,有二十一人失温遇难。梁晶 这些顶级选手尚且抵御不了严寒,我年龄已过六旬,全身疲惫如一台运转了几十年吱吱作响的机器,还能在冰天雪地里坚持42.195公里不停奔跑吗?习惯春秋两季短袖短裤跑马拉松的我,没有零下四五度寒冷天气跑步的体感经验,真不知道怎么参赛。然而,真要放弃,实不心甘。毕竟等待了三年,这一年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皮肤褪了一层又一层。我如这个季节的蚊子,没有了目标,只能在半空中息羽歇翅。

经跑友一而再,再而三的鼓励怂恿,本抱着去看一看的心态,我还是于比赛前一天去了杭州。反正离上海也不远,随时准备弃赛。跑友有支持和反对我去参赛的两种意见,你一言,我一语,如林子里鸟的鸣啭。这是一个吐气成雾、寒气砭骨的傍晚,我领好装备,就与一起来杭州的月光、小乐和他俩的教练三人去西湖逛了一圈。我与月光在一个跑团,与小乐和她俩的教练刚认识。月光是一家公司的白领,酷爱跑步,对训练的要求十分高。我常叫她“鸡血妹”。走上苏堤,被风一吹,想想明天的比赛,不安的我一颗心忙乱不堪。半面湖水映着远处的群山,好似燃烧的火焰。一阵风吹来,我一阵阵战粟。这风,其势渐强,又戛然而止。紧接着,令人不安的微风又吹了过来。这不阴不阳的风,像是在讥讽我的胠弱。

“我们再走一会儿吧”,月光说,他们三人走在前面。我一边凝望着被泛红的逆光映射得迷离惝恍的水面,一边倾听着湖水拍打岸堤发出的声响,那水的拍打声像是我受凉从喉咙发出来的嘘嘘声响。阳光绚烂地照射在月光、小乐富有青春活力的背影上。他们在打诨这几天变化着的的天气,欢声笑语,快乐非常。我甚感惊讶,他们仿佛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寒潮对他们没有一点影响。当教练提高嗓音计划比赛策略时,月光、小乐又聚精会神倾听教练说话,时不时颔首点头,那副十分投入的表情,于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满满的自信。

“我明准备穿短袖短裤参赛,教练说我能三小时二十分完赛,我刚问他这是不是保守估计,如果还有余地,我必须尽可能轻装拚一拚。”小乐嘀咕说。小乐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个子不高,长得有点胖。她中长跑运动的天赋不是很好,但是,特别好强,这一年她常常锻炼 得上吐下泻。“我要穿上短袖短裤跑个两三公里感觉一下。”说完,她找了一个地方换上衣服,把包往月光手中一塞,撒腿就跑。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湖水,绯红的湖水细波粼粼。小乐在我心中滴进一滴墨水,让我猝不及防。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就想起了马,这个季节的马,体内蓄积了奔跑的力量,浑身是劲。小乐如一头这个季节的马,以冰雪为体,寒风为形,勇往直前。我仿佛感受到了这马不停甩动的尾巴、高耸骄傲的鬃毛,以及咬牙时流下来的一丝丝闪亮的唾液泡沫。月光接过小乐递给她的包,冲我微微一笑,那关切的目光似乎是一种轻蔑的表情,狠狠地刺痛了我。

马拉松赛是跑者的节日。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一书中这么说:“节日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一个特殊的场所,在其中人们与神同在,自身也变成了神。当人们游戏时,神感到喜悦;人类为了神灵游戏。”所以马拉松赛的意义就是暂时摆脱内卷与躺平的困惑,忘记柴米油盐的焦虑,大家以一步一叩首的虔诚,更好、更快、更强比肩奔跑,相互间唤起了一种特殊的生活节奏,一种团结的氛围,并建立了一种亲密的朋友关系,使人心中最原始、最脆弱、最孤寂的部分得到释放、抚慰和安顿。这一夜,我的身子如火烤一般燥热,体内仿佛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火舌蔓延到身体的各个角落。我所有不安的感情,所有对寒冷的畏葸,都经白天的淘洗,消失的一干二净,精神恢复了正常的律动。

一夜过后,杭马当日,又是一个光辉的早晨,抑制不住地参赛兴奋感又回到我心中。这天没风、没雨,阳光灿烂。我穿上比赛服,披上一件薄羽绒服,寄存好包,不早也不晚来到黄龙体育中心起点。黄龙体育场塞满身穿各式各样比赛服的人,如高山草甸上千万朵摇曳着的红黄青蓝五彩斑斓的蒲公英、牵牛花。我从自己吐出的白气里,感受到自己被净化的心灵。人群一阵又一阵地喧嚣声由微蓝的天空不停歇地飘落下来。凛冽的寒气一阵阵袭来,我心情激荡不已。该出发了,我的心怦怦直跳。该出发了,这个词于我可以说是“起飞”。从我的昨天,从我坦然接受寒冷挑战的那一时起,我出发了。

从黄龙体育中心出发,我夹杂在如潮的人流中,尽情地沐浴早晨的阳光,觉得脚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轻快。这是一条熟悉的赛道,不一会就到了北山路。看到承受着轻纱般朝阳的西湖,我从未感到这么光艳、这么耀眼。参赛的兴奋感、未知的42.195终点,以及金灿灿的奖牌在心中轻轻磨合,我有一种水晶般的幸福感。“让一让,让一让!”一个身穿黑色短裤,深灰色背心,有麦子一样肤色的女选手,像燕子一般轻盈地从拥挤的人流隙缝间穿插而窜,一会儿消失在前方。她不是小乐,更不是月光,她俩在B区和C区起跑,应该早早地跑在我前面有好长一段距离。

跑着跑着,身子有点热了。被风一吹,浑身有一种赤祼祼的快感。我对自己说:“不能停,不能停!我的终点是亚运村。”我心中产生一种直奔目的地的勇气,这是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勇气。经杨公堤时,有几株枫树错落在路的一旁。这些枫,下面的枝条有杏黄、枯黄、浅绿,上面的叶如一盒子散开来的玛瑙,红艳欲滴。我就瞄了一眼,我不愿意无端消磨时间,无暇歇息一下身子。

返上钱塘江桥,有一段很长的坡路。一上桥,江面宽广,江水清澈,水天一色。六和塔一点一点消失在背后。跑到江西岸,人流散落地拉开了距离。路两旁或绿植簇簇,或一幢幢铅银色高大的建筑。这一带是杭州如海市蜃楼一般新的地标,我知道有很多我没有见过的景观。

因为怕跑崩,前三十五公里,我跑得不紧不慢,跑得比较轻松。然而,一过三十五公里,疲劳感如期而至。我周身又出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并伴有极度的恶心。我乞求双腿,坚持再坚持。当这种极度的痛苦逐渐消失时,在我的意识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难以置信的快慰,我整个身体洋溢着轻松与活力。

由42公里到终点是一条笔直的路,两旁旌旗飘扬,锣鼓喧天,“加油”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从这里能望见终点凯旋门横梁上跳动的时间。这红色的数字,如进港和船见到灯塔一样,它是我思想和力量的源泉。跑过风景跑过你,我终于奔跑到终点了。

这天,比赛一结束我就坐高铁回上海了。在高铁上,月光发来了她和小乐的成绩,她俩分别以个人最好成绩3小时零8分、3小时16分完赛。高铁在夜间咯咯作响地飞奔,我把头抵在车窗上,眺望车外。今夜没有月亮,车外黑乎乎一片。我像捡漏一个古瓷瓶一样回忆这两天的经历。我是一只已上年纪的惊雁,因舍不得离群而拚命扑翅动羽。我一路这么想。车厢,灯光,高铁到站播报声,重复着这同一种感情,逐渐强化,一种抒情的展望在我面前展现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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