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到过东北大兴安岭，走进敖鲁古雅，想探寻这个即将消失的边境少数游猎民族：鄂温克族。但遗憾的是，我看到的一路都是工业化、商业化痕迹，连那些走路时踩着露珠，一路留下印着梅花脚印的驯鹿，都已经被圈养起来，供游人参观投喂。怀着对额尔古纳河的神往，对这个神秘民族的好奇，我翻开了迟子建女士的这本浸润着淡淡乡愁的《额尔古纳河右岸》。

这部小说是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在九十岁高龄的时候自述的，讲述了一个民族近百年的沧桑变化，悲欢离合。厌倦沉思，似是一部波澜壮阔的民族史诗，瑰丽斑斓，苍茫悲凉，命运沉浮。展示给读者鄂温克人一百年的风雨，激荡人心，在这里，时而清朗、明快，时而悲苦沉闷，时而振奋人心，时而落寞无奈。最终，书中的角色们，命运都如同大兴安岭的每一条河流，在夕阳落幕下，汇入到宽广平静的额尔古纳河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走进茂密幽深的大兴安岭，听一位脸上写满风霜的婆婆娓娓道来她这一生的故事，如清晨、正午、黄昏、半个月亮，有着沧桑质朴的美。这里面有爱情和亲情的描绘，有直面死亡的讨论，有壮丽旖旎的自然风光，有萨满宗教的传奇色彩，也有恢宏磅礴的时代背景，还有现代文明对远古文明的冲击，让我们感受到一个边境民族的缓慢变迁。老人见证了额尔古纳河右岸九十载春秋，虽历经千劫万难却仍深藏于心的温柔平静和从容，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这种力量，恰如额尔古纳河，静静流淌，却连绵不绝。

这个来自额尔古纳河右岸大森林深处的民族曾经是光明的，这些光明来源于上百年来从不曾熄灭的火种里，在桦树皮做成的”佳乌”船上，在河流旁的岩石画上，在那一棵连着一棵的树木上，在花朵的露珠上，在希愣尖的星光上，在驯鹿的犄角上。

“爱情”、”死亡”、“宗教”、“时代”是这部作品带给我们不同的思考角度。爱情，在本书中，作者用了很多笔墨描写了各角色的爱情纠葛、纷争、无奈、悲苦。比如父亲林克和母亲达玛依的爱情，林克是乌力愣最棒的猎手，达玛依是全乌力愣的女人中最能干的，“达玛依，你过来！，父亲常常这样召唤她，就像召唤我们一样。母亲慢腾腾地走到他身边，父亲往往只是笑着扯一下她的衣襟，然后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说，没事了，你走吧！母亲努一下嘴，不说什么，接着忙她的活去了”。当林克在一次狩猎活动中被雷电击中而亡的时候，把达玛依的笑声和裙子也带走了。后来，林克的兄弟尼都萨满开始重新追求达玛依，但是这段爱情得不到世俗的祝福和接纳，最终，达玛依在悲苦、伤痛、寂寞中跳舞而亡。白头偕老，是我们对爱情的最圆满的期待和希望，然后，圆满又是一个多么难得可贵的状态呢。

同爱情一样，死亡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主题，九十载的春秋，我们的角色一个接着一个以不同的方式谢幕。有的是垂垂老矣的死亡，有的是在孩提时代过早夭折，有的是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死于残酷的大自然。“她每天除了喝少许的驯鹿奶，就是让安草儿为她捡拾林中凋零的花瓣，把它们吃掉，她说自己活长了，她要在走之前把自己的肠子打扫得干净些。”这是书中对伊芙淋临终前的描写，虽然故事里的她恶毒地逼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但她的命运同样是悲苦无奈的，在弥留之际，她还是重新回归了自己的善良和柔软的心。从这些角色的死亡中，我们看到了人类历史的进程和生命的无常，也能感受到这个游猎民族日渐衰败的悲凉。“我们越爱什么，就越留不住什么”，“我们的出生大致相同，死亡的归路却各不相同”。

这部书的神秘之处在于它的宗教，书中用大量的笔墨描写萨满那些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和法术。比如尼都萨满，在为高烧不退的列娜跳绳后，列娜恢复了健康，但是一只小鹿仔却代替她离开了这个世界，比如为腿上有伤的日本兵吉田跳绳，吉田的腿伤愈合了，但是他的战马却倒下了。画面更多的是描写妮浩萨满，她是一个充满悲情的萨满，她拥有过人神力，也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然而她的爱情结晶却一次又一次在她为别人跳绳治病的过程中死去，这个任务身上有着矛盾的二元性，一方面，她是部落的萨满，治病救人是她的职责和义务；一方面，她作为一个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因拯救别人的生命而不得不舍弃自己孩子生命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悲痛的，懊悔的，自责的，然后，下次，她还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救治他人。在这位女性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那是一种质朴善良，无私奉献，舍己为人的精神。

我们和我们的驯鹿，从来都是亲吻着森林的。我们与数以万计的伐木工人比起来，就是轻轻掠过水面的几只蜻蜓。如果森林之河遭受了污染，怎么可能是因为几只蜻蜓掠过的缘故呢？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的文明必将和远古文明产生光和火的碰撞，伐木声取代了鸟鸣，炊烟取代了云朵，大森林里持续的开发和不负责任的挥霍行为，使得那片幽深茂密的原始大森林出现了苍老，退化的迹象。林木因砍伐过度越来越稀疏，动物也越来越少，山风却越来越大，驯鹿所食的苔藓逐年减少。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已下山定居这个以放养驯鹿为生的游猎民族：鄂温克民族，不得不频繁的搬迁，不可避免的迎来了“土著的落日”，那些被驯鹿舔过的白雪层下露出的红豆，那些用都柿的果实、百合花染成漂亮的布匹，还有那些美轮美奂的岩画，香甜可口的桦树汁，在我们的记忆深处都已经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