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爱上了一首歌。
那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歌。它的旋律也谈不上乐理。时而疏离飘渺,时而粗暴嘈杂,背景中夹杂着一些山风吹拂、陨石掉落、似乎在寒冷的针叶林中伐木的古怪异响,
但不知为何,一曲终了的时候,总是一股莫名的悲怆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在瞳孔里打转。就好像在遥远的宇宙边缘经历了漫长的一生,她已然与唯一的挚爱诀别。
为了填补莫名的缺失,她着了魔似地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
K企图找到作者的信息,她检索了互联网,却没有找到任何痕迹。
也许,它并不是这个时代的音乐。她逐页翻找厚重的世界音乐史,也未能找到任何与之匹配的作者,甚至是流派。
“你听过Les sablon吗?”
K询问着朋友们。他们包括摇滚乐手、占卜师、天文学家、嬉皮士、流浪汉、挖掘机驾驶员。然而所有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后来,她终于找到了关于这首歌的信息。在二手书店一本老旧的旅行杂志上。
Les sablons,萨布隆站,位于南美智利。此外再无记录。
她买了最早的航班,于日出之前抵达了萨布隆站。
她在站台上等待着。从日出到日落。人来人往,几乎全都是高鼻梁,皮肤黝黑,颧骨凸出的陌生面孔。而他,是个脸盲的异乡人。
但她坚信,当他出现的时候,她一定能够一眼捕捉到他。
一群飞虫簇拥着站台的一盏孤灯,末班车呼啸而至将它们赶走。地铁站关门的预警声鸣叫了五秒。门合上的刹那,一只纤弱的手扶着一个旅行箱踉跄地跌出车门。穿着黑色风衣的瘦削男子如纸片般滑出自动门。
那就是他!
“等一下!”K朝着背影喊道。
那人扭过头,眼神迷惘如清晨之雾。她冲上去拥抱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她听见他的骨骼被压迫得咯吱作响,如一颗正在迅速坍缩的恒星。
K的头在埋在他的胸膛里,像埋在湿漉漉的水草中,她的鼻息间涌入某种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植物气息。而当K抬起头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们已置身于一片广袤的草原中。丰沛的水草没过了他们的头顶。
“我爱你。”
K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那是一双因甲亢而过分凸出的眼睛,似乎一片羽毛飘过都会使他受到惊吓。
K的手在他的身上游移,从眼睛开始,然后是凹陷的脸颊,流连在因甲亢而过分凸出的喉结,细数着他的每一条肋骨,就像抚触一株干枯植物的年轮,将他疲惫的心灵唤醒。
他的身体开始战栗,吻不自觉地落在K的身体上,他们的身体交融在一起,于是,湿漉漉的雨季降临了,他们浑然不知,时间正以光速逆着指针倒流。而他们交媾的身体成为了时间旅行的机器。
他们回到了茹毛饮血的太古之初,长出了浓密粗糙的毛发,在生着火的洞穴里舔舐着彼此的身体,他们的十指相扣,在岩洞的墙面上摩挲,留下了人类文明的第一幅壁画。
后来,火苗熄灭,冰川时代到来了,他们在浩瀚无垠的冰原中打滚,手穿过身体触碰彼此的心脏,火热的跳动慰藉着两颗同样寒冷而孤独的灵魂,长得比富士山还大的猛犸兽们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对不速之客.
很快,一颗行星落在他们的身后,巨大的能量将他们融化成一滩滚烫的岩浆,他们的每一颗细胞都赤忱相拥,再也无法分清彼此。
再后来,温暖的洋流浇灌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身体在深海中复活,浮游栖息,万物生长,他们变成了两条黑龙般丑陋的上古鱼类,在浩瀚的深海中,他们尾鳍交缠不息,腮部紧紧依偎,即使是最剧烈的海啸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很久很久以后,他们来到了时间的尽头,在无尽的黑暗和寂静中等待着大爆炸的降临。那是全宇宙最盛大的一场烟火,汇集了光谱中的一切颜色,在绽放的那一刻,他们也成了烟火的一部分,目睹着烟花又喷涌出无数新的烟花,成了一朵又一朵璀璨的星云,众星归位,万物各得其所。他们也被喷涌的能量推向了无尽的未来,在太空的边缘目睹了宇宙诞生的全过程。
万籁俱寂。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K觉得她已经过完了漫长的一生。
而她也确实很老了,她的眼睛像蒙上了厚厚的尘埃,手摸什么都像在触摸粗糙的砾石,鼻腔闻什么都是水泥的味道。
但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与圆满。
“很高兴能与你共度这一生。”K对着艺术家说道。
“我也是。”
“下辈子再见。”
“下辈子再见。”
K死去的时候嘴角袒露着一丝微笑。
“醒醒,这位女士,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
被唤醒的时候,K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二手书店的沙发上。他的手上拿着一本老旧的杂志,她翻遍全书也找不到Les sablon这个词,那只不过是一本寻常可见的旧杂志。
耳机中正好一曲终了,而她却不再感到悲伤,甚至感到某种欣喜。她觉察小腹胀痛,似乎充盈着某种神秘的能量。
几天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次年,K诞下一个婴儿。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