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知乎,作者:白马非马,文责自负。】
“桃桃,又有人为你跳崖了。”花狐狸在一旁幸灾乐祸。
“放屁,什么叫为了我?”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明明是她自己爬到一半掉下去了。”我将手中啃了一半的野果子砸过去。
1
我叫桃夭。
一只两千多年的桃妖。
我的本体长在鹿鸣山顶上,那里鲜少有人会去。
早在一千多年前我就修出了人身,此刻和花狐狸趴在山顶看着下面那些努力往上爬的人。
山底有许多白骨,那都是千百年间想爬上山顶的凡人的骸骨。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狗屁和尚说鹿鸣山上有神仙出现。
如果将自己的愿望写在红丝带上,系在鹿鸣山顶的桃树上,神仙看到了就会帮你实现愿望。
此后便有不计其数的人来爬这鹿鸣山。
但鹿鸣山山顶四周都是笔直的峭壁,凡人很少有爬得上来的。
瞅瞅树上那零星可见的红绸就知道了。
作为有着上帝视角的我来说啊,这并没什么用,不过是白白丢了性命。
但每年总有一些不信邪的人来。
半山腰的老槐树精曾说,我们妖类修炼到三千年,便会有飞升大劫,挺过去就能成仙,挺不过去就灰飞烟灭。
再过不久我的飞升劫就要来了。
为此,我日夜苦练,从不曾懈怠过半分。
己卯年六月十五,前一刻还天光大好,下一次鹿鸣山顶便阴云密布。
“劈嚓”一道天雷落下,我体内血气翻腾,但尚未吐血。
接连七道落下,我浑身焦黑,已然看不出往日的光彩。
老槐树精说过,前面八道天雷都不如这最后一道,最后一道是最强的。
我有些撑不住了,要躲到本体里面才行,本体可以帮我承受部分伤害。
雷神在天上蓄势,我躲在本体内修养。
老槐树精还说过,我是鹿鸣山上最有天赋的妖精,妖力是最纯粹强大的。
我沾沾自喜,目前身体好着呢,肯定能撑过这最后一道。
我的仙府到底选在那里好呢?既要灵气充沛,又接近凡间的肯定最好。
终于,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结果没落到我身上。
没落到我身上......
天杀的,面前这个白衣服的男人是谁?
他死定了,我要杀了他!!!
2
尴尬树,尴尬果,尴尬树下你和我。
说地就是此刻的场景吧:我和雷神面面相觑。
“大,大哥,这怎么办啊?”看着雷神黝黑的脸,我结巴道。
他挠了挠脑袋,“我也不知道咋整啊,这是我第一天上任。”
“糟了糟了,第一天就劈死了个凡人,我师父肯定会罚我,怎么办?”他开始蹲在地上扯自己的头发。
看着本就不富裕的头发,本想拯救一下,可一想到自己的飞升劫被打断了,就愁啊。
唉,槐树精说没有飞升的妖精就会灰飞烟灭。
难道今日我要命丧于此了吗?
可我现在身体好着呢,妖力还更上一层楼了,这会是个什么样的死法呢。
我也开始和雷神一起蹲在地上发愁。
他愁他的惩罚,我愁我的死法儿。
“要不......再抢救一下,他还有一口气儿在。”花狐狸突然冒出来道。
听到这话,唰地一下我就站起来了。
这天杀的还没死透呢,那我就亲自送他一程好了。刚撸起破损严重的黑袖子,就被雷神和花狐狸拦住了。
“他死了我就没法儿和师父交代了,你不能弄死他。”雷神防贼似的挡在那白衣人面前。
“你飞升还没结束呢,桃桃,要以大局为重。”花狐狸挡在面前拦住我。
“不但不能杀,反而还要救他呢!”黑白无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他本是一片坦途的高寿之命,被这一劈,寿数骤减三十年呐!”白无常唏嘘道。“桃桃,你摊上大事儿了。”
我欲哭无泪。
想要飞升的妖折损了凡人的寿数,这是个什么罪啊?
几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和雷神。
“大哥,这个事咋整啊,要不咱商量一下?”深吸一口气,转身带着谄媚的笑,一脸的讨好对小雷神道。
“雷劫先暂时放一边,当下应该先把这个凡人救活,不然我俩都得有麻烦。”雷神一脸严肃。
“好好,都听您的,小弟一定以您马首是瞻。”我笑咪着眼睛,学着山下小精怪在花狐狸面前时的模样,对雷神点头哈腰。
花狐狸翻了个白眼儿,“哟。这还是我们鹿鸣山的大姐大桃桃吗?我瞅着咋不像啊。”
我转头避开雷神的目光,小声对花狐狸凶神恶煞道:“闭嘴,小心我扒了你的狐狸皮。”
花狐狸撇了撇嘴,到底是没再讲话了。
月亮探出头来,凝视着鹿鸣山顶。
“可以了,三天之后他便会醒来,你们把他送下山去吧。” 小雷神收回运转仙力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现在我要回去向师傅请罪,然后问问他这件事要怎么处理。”说完他就走了。
剩下我们几个面面相觑。
“你们说,我这个劫怎么算?我的妖力增长了不少,那我这算成功吗?”我双手托腮环顾三人。
哦,不,一妖俩鬼。
“以我的经验来看,你应该只能算是半仙之体,不然你的妖力就应该是白色的。”黑无常扬着黝黑的脸肯定地说。
“屁,你才上几年的班儿,有的什么经验。”白无常忍不住地直翻白眼儿。
“我经验少?你也没比我多到哪儿去啊,好意思说我......”俩人开始吵起来了。
我和花狐狸习以为常地躲到了一边儿。
“别听他俩瞎吵吵了,赶紧给他捣拾捣拾,弄下山去,别让他看见咱了,不然得被吓死。”花狐狸说完便闪人了。
我心想,还是花狐狸这话说得在理儿。
我先用水将脸给他擦干净,嗯,就是这样的,之前见花狐狸照顾那个官家小姐就是这样的。
随着手上的帕子变黑,他面如冠玉的脸显露了出来。
我的心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跳得有些快,压下心中涌出的不适感,开始给他清理,看他身上的衣裳没什么特殊之处,就给换了身差不多的白衣服。
收拾好后,我将他扔在山脚下,转身回去了。
一刻钟后,又返回来。
“不行,不行,就这么扔在这里,万一被还没成精的野兽吃了咋整。”我心想,这样岂不是就浪费小雷神的仙力了。
对,就是怕浪费了仙力。
我绝不是看他长得好看才这样的。
安慰完自己,给他设了个三日后自动解除的屏障罩着,才又转身回去。
半月后,小雷神终于出现了,不过是带着满身伤痕来的。
一看就是被雷给劈得,我压下心里小小的愧疚。
“您老终于来了,您辛苦了。”我奉上鹿鸣山特有的频婆果,再加上一壶茶。这都是花狐狸从凡间学来的。
他接过茶,喝了一大口,“师父说,我们要帮那个人在仅有的寿数时间内,完成他原本就该经历的。”
我听得一脸懵,看向其他几个......
嗯,凡事得靠自己。
“所以到底需要怎么做呢?您能不能直说,我听不大懂。”我眨巴着大眼,看着雷神的眼睛,坦率地问出心中所想。
“他的劫数被我们打乱了,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帮他完成需要历的劫。”小雷神无奈道。
“他这一生坎坷得很呐!”黑白无常神出鬼没般地拿着偷来的命薄念着。
他叫顾洛黎,将军父亲被安上通敌的罪名,株连三族,他查到的证据表明整件事与从小有婚约的未婚妻家族有莫大牵扯,所以他一直恨着她。但未婚妻为了救他,用自己的一生和家族的命运与一位皇子做了交易。皇子登上帝位后,她便自缢在两人常去踏青的地方。他查清事件后,余生都活在悔恨中,终生未娶。
“那现在发展到哪里了?”三脸好奇地齐声问道。
“现在离他父亲被安上通敌罪名还有一年。”白无常翻看着手中的命薄。
“那我要怎么做?”以前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呀!
“他目前的命格已经被我们搅和了,说白了,在他这一生中,我们需要让他经历丧亲之痛,失爱之痛,还有悔恨之痛,这样他的历劫就算完成了。”
说到这儿,白无常顿了顿,“桃桃,等他历劫结束,你也就可以飞升了。懂了吧?”
事关飞升,我必须得懂啊。
“嗯,大概懂了,我需要让他再次经历这些痛对吧。行,没问题。”
2
己卯年七月初,花狐狸和鹿鸣山上的精怪们列队用“不舍”的眼神,目送我下山。
可还没等我想好怎么混进将军府,就被不长眼的人贩子拐到了青楼,青楼的老鸨一看见我,直往下掉粉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菊花,没待几天,就开始逼我接客。
正当我打算大开杀戒时,顾洛黎出现了。他仍旧一袭白衣,面如冠玉,一副风光霁月的贵公子模样。
“这个人我要了,给她赎身。”他对身边的小厮道。
喜从天降,没想到,我就这样简单地进了将军府。
刚到将军府,他就开始询问我的身份。
“你叫什么名字?”审视的目光钉在我身上。
是时候发挥我高超的演技了。
避开他的眼睛,我低头垂泪,露出一截白如细瓷的脖颈:“我,我叫桃夭,父亲是山中的猎户,前段时间父亲去世,临死前让我来京城投奔亲戚。刚到京城就被拐进了这里。”
顾洛黎神色淡漠,侧身而立,并没有看我,像是在思考我的话的真假。
周围安静得可怕,他转身面向我时,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气氛紧张到无以复加之时,一股冷风突然袭来,吹开了半掩着的窗。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故作柔弱般将双手挡在胸前,搓了搓胳膊,楚楚可怜的蹙眉:“好,好冷啊……”
顾洛黎伸出的手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压迫感减轻了不少后,他转身去关了窗户,又命小厮拿来披风,披在我身上:“春寒料峭,桃夭姑娘还是要注意保暖。”
我紧了紧身上的黑色披风:“多谢公子。”
“我已命人为姑娘寻找亲戚,姑娘家住在外面不安全,不若这段时间就先住在府上吧。”顾洛黎眼神温和道。
我满脸感激,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公子为我赎身,对小女子来说就已经是大恩了,怎么能住在这里再麻烦公子呢?”
“你住在将军府确实会给公子带来麻烦。”旁边的小厮耿直道。
“我......”我哽了哽,瞟了一眼那搭话的小厮,心里想,晚上我就把你毒哑。
他也瞟了一眼那小厮:“青松,不得无礼。”转头声音轻柔对我道:“姑娘不要多想,安心住下就是,他只是考虑到我尚未婚配,所以有些担忧罢了。”
他又顿了顿,“不过这府上又不是只我一人居住,姑娘不用担心。”
闻言,我无比感激。
为了显示自己的真诚,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愿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来报答公子。”
哼,来世你都不知道去哪儿投胎了,报不报答的你也不知道。
“姑娘快快请起,报答一事还是等先帮姑娘找到亲人再说吧。”他扶起地上跪着的我。
就这样,我成功地住进了将军府。
亲人是我杜撰出来的,肯定是找不到的,笑死,我一个集日月精华长出来的桃树,有什么亲人。
“公子,都是桃夭命苦,父亲不在了,唯一的姑姑也找不到了呜呜呜……”我掩面作势哭泣。
“公子的大恩,桃夭无以为报,只能来世再......”
“别等来世了。”
我:“啊?”
他难道想让我今生就做牛做马?打断我飞升就算了,还想我给你当牛做马?信不信我一掌劈死你算了。
顾洛黎挑眉轻笑:“姑娘可愿留在府中洒扫庭院?”
看来是我想多了。
我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情意,一脸娇羞:“当然愿意,多谢公子。”
但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之前为了让他们相信我只是个贫苦出身的猎户女,所以面容打扮得有些凄苦,脸色发菜,经过这段时间在将军府的“将养”,逐渐恢复了原本肤如凝脂的皮囊,笑起来也能摄人心魄。
只是这手还是有些粗糙,因为这该死的青松,一有空就来监督我洒扫庭院。
看着站在凉亭下端着盘点心吃着的青松,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想我鹿鸣山堂堂大妖,居然受一介凡人驱使,在这小小的四方院里清扫卫生。
真是太憋屈了。
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丢去鹿鸣山的雀台去打扫动物的排泄物。
“青松,公子呢?”一身穿素衣的美貌妇人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夫人,您怎么突然回来了?怎么没让公子去接您呢?”连忙放下手中的点心。
“感觉最近身体好了许多,所以想回来看看。”字字珠玑,声如其人,人长得好看,连带着声儿也好听。
我说呢,怪不得顾洛黎长得那么好看,原来是随了他娘的长相啊。
这就是白无常之前说的,顾洛黎有个身体很差,常年在道观清养的母亲。
“府上何时多了这么个神仙般的女娃?”突然的问话,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
“回夫人,这是公子从青楼救回来的一位良家女子。”青松打断了我要开口说的话。
“救下来?这是为何?”顾洛黎母亲有些疑惑。
我没等青松再次开口。
“我本是山中的猎户女,家中只剩我和父亲相依为命,前段时间父亲过世,我特来京城投奔姑姑,却不曾想......”讲到这里,我再次飚起精湛的演技来。
硕大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低头忙用衣袖擦了擦,“呜呜……却不曾想被人拐到了青楼,幸得公子相救,这才得以保全清白。”
美貌妇人被我完美的演技所骗倒了。
她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将我搂入怀中,“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安心住在府中。”
搂我入怀时,有一丝异样在我在我心中荡开,那是一种我从不曾有过的感觉。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叫温暖,叫母亲的怀抱。
她看起来那么柔弱,柔弱到我稍稍用力,便能顷刻间要了她的性命,但为什么,她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有力?
“母亲,您怎么回来了?”一道惊讶的声音从外传来。
天杀的顾洛黎,我还没弄清那丝异样到底是何物呢,怀抱就没了。
“还没说你呢?不在家好好读书,跑到外面去做什么了?”她用手指点了点顾洛黎的额头。
“母亲,最近您身体怎么样?这次能在府中待多久啊?”顾洛黎过来搀着他母亲的手。
“身体好多了,能再府中多待一些时日,这段时间我要在家好好看着你读书,可不能再让你到处乱跑了。”
“有您看着我,我肯定不乱跑......”俩人的声音逐渐远去。
3
月黑风高夜,黑白无常终于露面儿了。
“两位大哥,你们终于舍得出来了。”我一脸的苦大仇深。
“桃桃,我们这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天天忙得要命,哪儿有时间经常来找你啊。”
要不是这俩经常来鹿鸣山找我和花狐狸打马吊,我几乎都要信了这话。
“别废话了,说正事儿,我已经混进将军府了,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啊?”
“你应该先让他爱上你,然后你再杀了他父母亲,让他恨上你,然后你离开,让他一辈子都在恨你中度过,这其中的过程你可以这样......差不多就这样吧!”黑无常十分满意自己的思路。
我和白无常一脸的黑线。
“你编得很好,下次别编了。”无情地打断黑无常的想象。
“你干这活儿实在是屈才了,应该去干司命星君的活儿。”白无常在后面补刀。
“走走走,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净出些馊主意。”把他们都轰走了。
我冥思苦想一夜,终于下定决心。对,就这么干。理清思路果然做什么连饭菜都变得香了。
嗯?饭菜?
这么早,谁送来的?
我打开房门,探出头看见一个行色匆匆的背影:“顾公子早啊。”
那身影顿了顿,转过身来:“桃夭姑娘早,”“那个,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先用早膳吧。”他说完就摸了摸鼻子,落荒而逃了。
呵,送早膳就送早膳嘛,跑什么跑,既然他害羞,那我就主动出击。
这日是休沐,前段时间刚进兵部的他今天休假在家,我精心梳妆打扮,手里提着点心盒子,去临西院找顾洛黎。
途中遇到了青松,我朝他勾唇一笑:“青松小哥好。”
看见我笑,他的脸色暴红,直接将头垂下。
声如蚊讷:“桃夭姑娘好。”眼中不再似我刚来时的严厉与不屑。
春风习习,我穿着淡粉色纱衣立于风中,衣诀翻飞,原本垂下的青丝随风舞动。
正当我准备再温柔一些声音问顾洛黎在不在时,就听到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从房内传来:“桃夭。”
提起的气突然紧了一拍。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一种做坏事被抓着的感觉。
青松低垂着头,快速地跟顾洛黎行了一礼,飞快得跑了。
我转身,回眸,看向窗户处。
他带着温和的笑容,一身白衣翩然站定,我们就这样,隔着四五步的距离,遥遥相望。温暖的日光撒在他身上,熠熠生辉,宛如神明临世。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脸上的温度突然上升。
我,被他此刻的笑容摄住了心魂,心底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摧毁欲,想要毁掉他,想让他沾上我的气息,让他不再保持现有的纯粹感,堕入和我一样的妖类。
“桃夭,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顾洛黎率先打破这沉默。
“你想听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他看了我良久,挑眉轻笑:“都想听。”
“我做了一些家乡的点心,想让你尝尝,”我顿了顿,又说:“这是假话。”
他眼底的神色变得晦暗不明,“那真话呢?”
我一步一步走到小轩窗前。
“我想告诉你,我心悦你。”我鼓足勇气说完,抬眸看向他,心中鼓跳如雷。“这是真话。”
这是前段时间花狐狸特意过来教我的。
之前我还总担心自己情绪不到位,现在看完我的演技很好嘛,超常发挥。
此刻,我们眼神交织在一起。
他突然凑近,我有点被吓到。“怎,怎么了。”
“头发有点乱了。”他抬手,替我将耳边几缕调皮的青丝勾回耳后,这时的气氛暧昧到了极点。
他捏了捏我的耳朵,绽放出一抹勾人的笑:“我知道了。”说完便将我手中的点心盒子接了过去。“乞巧节快到了,那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
4
关于乞巧节,我曾经听花狐狸说过,讲的是牵牛和织女的故事,说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他们一年只能在这一天见面,牵牛在这一天会带着孩子和织女在天河相见。
我还没见过凡人是怎样过乞巧节呢,不知道那天有没有红豆饼。
到了这天,我穿了一件绯红的衣裙,其间点缀了些许珠宝,行走之间如步生莲,摇曳生辉。
在大门口又见到了顾洛黎。
他一袭白衣长身玉立,袖口绣了竹叶,比以往多了几分清贵,端端是人间贵公子模样。
他可生得真好看,与花狐狸不一样,花狐狸是柔美,而他则是俊逸泠然、干净的美:身姿挺拔、宽肩窄腰、眉眼如画,面如冠玉。见我看愣住了,他笑了一下,朝我伸出了手。
“桃夭,过来。”
我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凡人的衣裳过于复杂,我常常穿错,这次也不例外。
他叹了口气,将我半臂衣上的系带重新扎紧,遮住了裸露在外的胳膊。
我抬手挽住他的胳膊,勾唇一笑“谢谢。”
他的耳垂有些许红,被我一眼就瞧见了。
晚间街市上人特别多,刚开始我们牵着手都还好,越往中心人越多。我们牵着的手被迫松开。
“顾洛黎......”我们被人潮冲散了。
等人潮散去,我留在原地等他来找我,但等的时间有些久了,腿都站麻了,他是丢下我回家了吗?我有些不安。
“桃桃。”
我猛地转身,远处一人飞奔而来。他终于回来找我了。
“桃桃,把眼睛闭上。”我依言闭上。感觉发髻上重了一点,睁开眼想拿下来瞅瞅,顾洛黎按住了我躁动的小手。
“是一支红豆簪子,等回去你再拿下来看。”他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阿黎,以后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他低垂了眼眸,很快又睁开,将我的双手紧紧握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桃,我今后不会再松开你的手了。”
当时我沉浸在他的话语中,没有注意到他眼中那一丝一闪而过的愧疚。
如果当时我能发现他的异常,是不是就可以避过后半生的悲苦呢?
可惜没有如果。
就像是注定好了的,每个人都按照设定好的轨道一直走下去。在我打算放弃定好的计划时,将军府传来了噩耗,不对,这个噩耗对之前的我来说,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是推动计划发展的关键一步。
“不好了不好了,公子。”青松步伐不稳地跑进来。
“公子我好得很。”顾洛黎从书中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青松。
青松还没再次开口,却先红了眼眶:“将军打了胜仗,但却重伤身亡了。”
“啪”,他手中的书掉在地上。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顿了顿,他又说,“先别告诉母亲,她身体不好。”
“桃桃,你现在去我母亲那儿,帮我稳住她。”他的鼻音一下子变得很重,我知道他在强忍。
此刻我有些心疼他,他也不过是双十年华的人,却这么早就要经受丧父之痛。
“好,我先去陪着夫人,你也不要着急,先去确认消息的真伪。”
转身出房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见了他眼中强忍的泪终于落下。
苦心孤诣想要瞒着的事,终有瞒不住的那一步。
听到这一噩耗,夫人还是熬不住晕了过去,身体也日渐变差。
这夜,布满白幡的灵堂内,他披麻戴孝跪着,送去的饭菜也没动几口。
虽然将军常年不在家,但从府中的点点滴滴,看得出,他与他父亲的感情很深。
灵堂内只有他一人,我走过去,跪坐在一旁,陪着他,我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有两个:
一则是我要引诱他,让他爱上我,然后早日渡过这劫,飞升成仙。
二则是我很不解。顾洛黎看起来很悲伤。
从最开始噩耗传来时的震惊、不信,然后泣不成声,再到后来的默默流泪,以及现在的沉默无声。
人前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放声大哭,我没有父母,理解不了这种情感,只能安静地陪他跪着。
将军下葬后,我与顾洛黎的关系又更进一步。
这日,我在他的书房看见了顾将军为顾洛黎制作的弹弓和誊抄的诗集,时间有些久远了,绳子都裂了丝了,我那里也有花狐狸和黑白无常送我的小玩意儿。
于是我便脱口而出:“将军和你的感情很好啊。”
顾洛黎拿着诗集,看得正出神,我突然出声,将他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出来。
他闻言楞了一瞬,淡淡地笑着:“我与父亲的感情自然是很好的。”
“我,我父亲也待我很好,家中贫苦,但父亲总会将最好的给我,有时猎到的东西换了银钱,还会给我买果腹之外的点心。”我低垂着头,拿衣袖擦了擦挤出来的眼泪,编着从花狐狸那儿听来的猎户日常。
顾洛黎将我拉到身前,拿出帕子替我擦眼泪,“斯人已逝,我们都应该往前看。”
我试探性地搂住他的腰,他没有将我推开,反而更用力地搂住了我。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但我内心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毕竟,人妖殊途,凡人不过数十载光阴,而我是要追求永生的妖。
后来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
至于他的未婚妻,从我的雷劫被打断,他被送下山后,他的命格就乱得毫无章法,黑白无常说就连阎王殿都看不清了。
白天他去兵部上值,我陪着身体每况愈下的夫人,晚上他回来我就会陪着他。
5
又是一年春,冰雪融化,万物复苏,但夫人身体却进入油尽灯枯之时。他辞了在兵部的职务,每日都在家陪着他母亲。夫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着,少有清醒的时候总会拉着我们的手,让我们好好地过下去。
有时,顾洛黎不在,她会时不时地拿出一些朱钗首饰给我,让我多打扮打扮,不要总穿得那么素。
这天她将自己带了一辈子的玉镯套进了我的手腕,我本想拒绝,但明明生病的她,不知为何力气奇大。
“桃桃,你是个好姑娘,今后我不在了,希望你们能好好的,他有时候脾气差,你多和他说说软话,他心肠软,不会一直冷着脸的。”她握着我的手。
“我和他父亲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但没能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一年时间有些长了,我怕他在下面等急了。”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的嘴角泛起一抹少女般的笑。
“但我还想看着我儿娶妻生子啊,要是我也走了,他该有多孤单啊!”她喘了口气。
这时我看见门口一处衣角闪过。
“这将军府太大了,他一个人住着太冷清了。你一定要陪着他。”
看着面前这个满头华发的妇人,不过短短一年光景,曾经的光采不存,但我依旧记得她的怀抱,是我过去两千多年不曾拥有过的。于是我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我足以改变我今后命运的决定。
晚上睡觉时,我断断续续地开始做梦。
梦到了一年前度雷劫时,挡在我身前的白色身影。他的身影是清晰的。
也梦到了初见夫人时,她言笑晏晏的模样,不过,她的轮廓是模糊的。
还梦到了我刚化成人形时,老槐树精提醒我不要下山。他的脸也是模糊地。
梦中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摸我的头。
醒来时,天色尚早,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我呆呆地坐在窗前,思绪却飘到了千里之外。
是因为夫人要和老槐树一样永远消失吗?不然为何他们的脸那样模糊?
我应该抓紧了。
早膳时,桌上独有我和顾洛黎。
“阿黎,这两天我想回家祭拜我父亲。虽然我知道这时离开很不好,但父亲......”我斟酌着话语,尽量照顾着他此时的情绪。
“好。”我愣住了,他快速地回答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他这段时间很离不开我,我想了一大堆组织好的话,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同意了。
“我不在身边,这段时间照顾好自己,不要过于悲伤,相信伯父也不愿看到你流泪。” 似是察觉到自己回答得过于轻易了,他又补道。
“好,我快去快回。这段时间照顾好夫人。”
时隔一年,我回到了鹿鸣山。鹿鸣山的风景还是那样好,夕阳映照、漫天白云、群鸟翔集,可惜我没有欣赏的心情了。
花狐狸来时,差点将我炼制了几天的心头血打翻了。
“你疯了吗桃桃,这样做会折损你的妖力的,就算救活了他母亲,也只是续命而已,他母亲的寿命已经到头了。”他神情异常严肃。
“你给他母亲续命,这是逆天而为,你会遭天谴的啊,这样你别说成仙了,小命都保不住。”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中都带着一丝哭音。
因为我已经全部炼成了。
起身时,踉跄了一步,还好花狐狸及时扶住了我。
我苍白的脸色,浮起一抹久违的嘲讽,“称霸方圆千里的大妖,哭哭啼啼地像个小娘们儿一样,简直丢脸。”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凡间一年,我想通了许多事,活那么久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决定放弃修仙了。他对我很好很好,我想让他在这数十年光阴中过得快乐,只想看他笑,不想看见他悲伤难过。”
因为他悲伤难过时,我什么也帮不上,不想再有那种无力感了。
“两百多年前,那个官家小姐死后,你后悔过吗?”我问花狐狸。
他撇过头避开我的眼睛。但即使他不说我也知道,这两百多年来,他无时无刻都在后悔,后悔没能救她。
夜幕下树影稀疏,看向远处一望无际的山头,风吹得我俩衣袂飘飘。
他静默良久,道:“你去吧!我不想你的余生和我一样,活在悔恨之中。”
“拿着这个,有事就点燃它,我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接着他又回头塞给我一样东西。
看着手中的宝贝,这是我之前碰一下,他都要揍我的狐灵花。
我眼眶有些湿润,不想让他看到,转身大踏步地走了,背对他挥了挥手,“走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回应我的是槐树精教我俩的曲子。
笛声悠扬,回响在鹿鸣山间,久久不绝。
“阿黎,我回来了。”刚到将军府门口,就看见了他。
他跨过门槛,朝我飞奔而来,将我搂入怀中,“桃桃,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看见他焦急的目光,我知他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别担心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还回去取了早年间一位神医赠送给父亲的灵药,快拿去给夫人服下吧。” 我抚平他紧蹙的眉。
“好。”他一如既往的温润含笑的声音。
那么多的漏洞,我当时为何就没有发现呢?这都是后话了。当我发现时,都已经红颜不再,垂垂老矣了吧。
吃了药之后,夫人的身体好多了,且比以前在道观将养时还要好,整个人看起来也年轻了不少。
这天阳光正好,我和顾洛黎陪着夫人在廊下闲聊。
“夫人,你试试这个茶吧,可以清肺润喉的,前两天您不是说嗓子不舒服吗?”我将手中的沙参麦冬茶递给夫人。
“好孩子,你费心了。”她接过茶杯并没有喝,而是拉起我的手,转身问起了顾洛黎。
“洛黎,我的身体大好了,你和桃夭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我看向顾洛黎,期待着他的回答。
提到这事,好像他的眼神带着闪躲,不敢与我对视。
想起前几天府上来的那个道士,虽然后面被顾洛黎赶走了,但我还是有些不安。
“母亲,这事还需要您多费心,但您这身体刚好,不能这样折腾,等再养段时间亲自为我们操办,好吗?”
一提到要亲自操办儿子的婚事,夫人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我看着夫人恢复如初,带着笑意的侧颜,不禁觉得方才是我多想了,或许顾洛黎是真的为了夫人的身体着想吧。
6
中秋节,又叫祭月节,自古以来便有祭月、赏月、吃月饼、看花灯、赏桂花、饮桂花酒等民俗,流传至今,经久不息。此时,粮食成熟,瓜果飘香,是丰收的季节。
一切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
将军府中昏黄的烛光在墙上尽情地跳跃着,仿佛也在为这场盛礼欢呼。我和顾洛黎的婚期是他定下的,在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
这时我两颊酡红,不知是上妆时打的腮红,还是烛光映照出的红,满怀着激动与喜悦的心,等待顾洛黎。
月下树梢时分,他来了。
下人在他进来时就已悄然退下,此刻房中只有我们两人。刚喝完合卺酒的我们,吐出的气息都很醉人。
我抬头看向我的阿黎,他也低下头在看我,眼里映着烛火的光,细碎的光影璀璨而闪耀。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与烛光一起映在他眼中,在那深深的眸光里,不自觉冲他嫣然一笑。他也低下头来,抵着我的额,在我唇边落下一吻。
因为沉浸在这美好的氛围中,我才错过了他眼底流露出的浓浓的歉意与愧疚。
我双手勾着他的脖子,闻到了酒的味道,以及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令人心安。
我笑着问他:“洛黎,我好开心,你开心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将我紧紧抱住,“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抱得太紧,以至于此刻我看不到他的脸。后来想想,那时的我可真蠢。
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想着先安慰他,回抱住他的腰,安抚道:“你先说怎么就对不......
这句话还没说完,我就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钻心蚀骨的痛给活活痛醒的。
“啊!”
剧痛过后,我意识到自己躺在铺着龙凤呈祥的婚床上,鲜血在被面上开出一朵花,好似在告诉我这场婚事有多么荒唐可笑。此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臭道士取走我的内丹,而我却无能为力。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知道我是妖的?”看向床边站着的他,我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地问。
他低垂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我不记得那时鹿鸣山上发生了什么,但回家时身上的衣裳不同了,起初我并不在意,可是半月后,你的出现让我不免起了疑心,而且刚好你的家也在鹿鸣山……直到母亲病重,王道长出现,然后......”
我本想运转妖力复原的手,抬起后无奈又放下,硬生生承受此刻的噬心之痛,等着他的下文。
“桃夭,一年的朝夕相处,我真的爱上你了,无论你是人是妖,我不在乎。”接着他沉默了下,继而盯着我的眼睛,沙哑着恳切道:“桃夭,用你的妖丹救我母亲的性命,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但我会用我的余生来补偿你。”
呵,我愿意给是一回事,他设计来拿算什么呢?
此刻妖力随着妖丹的离体,逐渐在周身消散得无形。我闭上眼睛,不想再见他。
“王道长说,你的妖丹可以让我母亲彻底好起来,对不起,我已经没有了父亲,不想再失去母亲了......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见我这般,他走到床前,哽咽不止。嘶哑着嗓子,俯下身不断吻着我的脸,好似这吻能抚平我身上的伤痛。
“妖丹?”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是妖了,一直在跟我装傻。
可笑我还在想着如何不被发现呢。
呵,可笑,真是可笑啊。
“王道长说,剖妖丹有些疼,但你不会死,只是会丧失妖力。”他捧着我的脸的手在颤抖,不断擦拭着我呕出的鲜血。
“我们成亲了,是一辈子的夫妻,我会照顾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他哭到猩红的眼眸溅进了些许我喷出的血,混杂着蓄满的泪水,更像是浸透在血水里,异常骇人。声音依旧是那么好听,可说出的话却是那样残忍。
活了两千多年,第一次剖丹,我以为会特别疼,肉身会立刻丧失意识,但其实并没有。我的意识很清醒,只是四肢百骸都被透骨的寒意侵蚀,像是坠入千年冰窟一般,全身的血液逆转,逐渐失去温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阿,阿黎,我真,真的很爱你,可以后我不知道还会不会爱你了......”我的意识开始涣散了。
“道长,桃桃疼得快不行了,你救救......”他身后哪里还有道士的身影。
“桃桃,你别睡,告诉我该怎么做,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他的声音带着乞求和无比的悔意。
这个想法刚出现,我就觉得是自己濒死之际出现的幻觉。亲手将我迷倒让人剖丹,现在却又想要救我,何来的悔意呢?谁知他这是不是伪装?伪装得想要救我,救活之后,再来索取身上的零件儿。
呵,毕竟这妖啊,身上有许多凡人想要的宝贝。
这样的他实在是可笑,可我没力气笑出来了。
顾洛黎没了平常的风光霁月,不断颤抖的手和赤红色的眼睛,更像是一头绝望而嚎啕的困兽。
换作以前,我定然会马不停蹄地跑来安慰他。但眼下,我只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被透骨寒意侵蚀的四肢逐渐变得温暖。其实这样也公平,我骗了他,他骗了我,我们就这样吧!
顾洛黎的五官出现了重影,连带着他声嘶力竭的哭声,随着这夜色变得虚无。
烛光依旧在墙上跳跃着,只是好像缺少了生气。
不远处,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为我挡雷劫的白衣身影。
衣服纯白,不染尘埃......
7
再次睁眼,只见头顶白茫茫的一片。
“这阎罗殿换风格......”耳边乍然响起一个带着无力和虚弱的苍老的声音。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声音吗?
“醒了?”十分惊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怎么,没去阎罗殿不开心了?”熟悉的戏谑风格一响起,我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花狐狸,顾夫人她......”我真的很想给自己一巴掌啊,这个时候都在关心别人。
“别问我,问就是不知道。”他不耐烦道。“自己都顾不上了,居然还有心思关心一个凡人。”
知道问再多他也不会告诉我,索性不问了。
“那我现在的身体是怎么回事?”我换了个话题。
“现在死不了,不过离死也不远了。”他翻了个白眼,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继续说道。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好歹堂堂一鹿鸣山的大姐大,被一凡人骗得丢了妖丹,好意思吗你?”
闻言,我将身上的被子拉高,跟个鹌鹑一样,将自己蜷缩在其中。
闭上眼,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出来。
当初主动帮忙寻找亲人,后又留我在府中;乞巧节送礼物念诗时眼底的愧疚;夫人催婚时的推脱;我拿出灵药时的毫不疑惑;成亲之日选在八月十五我妖力最弱之时。
还有成亲前整日整日不见人影儿,原来都是在计划如何取我妖丹。
这一桩桩一件件,漏洞这么明显我都没发现,真是应了花狐狸的那句话。
蠢得可以啊。
“花狐狸,别藏了,把镜子拿给我吧。你不用担心,这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伸出的手布满了如鱼鳞般的褶皱。
拿过镜子,我看着里面的自己,红颜不再,满头华发,眼泪终究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谁又不在乎容颜,不爱美呢?抚摸着脸上沟壑不平的皱纹,我陷入了沉思。
亏大发了,为了升仙,丢了妖丹,失了修为,枯了容颜。虽然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在镜中亲眼看见自己鹤发鸡皮的模样,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我想,我上一世肯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恶人,做尽了坏事,不然上苍为何要这样对我呢?
努力修行想早日飞升,结果被破坏了。当我放弃飞升,想好好谈个恋爱的时候,爱人却亲手剖乐我的丹,将我打进这无尽的地狱。
7
冬去春又来,又是一年好风光。我已经适应了这副苍老的身躯和老妪般沟壑不平的面孔,我觉得吧,在授课讲学这方面我还是挺有天赋的。
不过是一些人间话本子上看的故事而已,经过自己的润笔,愣是将一些简单的事讲得绘声绘色,给人一种很紧张很纠结的身临其境的感觉。没想到垂暮之年,我还发掘出一个新的生存技能。我要是不做妖怪,不飞升,就在凡间当一个教书先生也挺好。
“他亲眼看见了那些贼匪抢劫一队商贩。”与小妖们讲到这里时,我突然停了下来。
看着他们纯真的脸,心里不由得有些无奈,我讲的不过是大沙漠里常发生的事。
大沙漠里有多大的绿洲,绿洲上住着哪些族人,他们有什么样的生活习惯。
在沙漠里迷了路应该怎么办?碰上流沙和沙尘暴怎么办?
虽然是妖,有一定的能力,不过也还是禁锢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不能去欣赏世界各地的山川风貌,风土人情。所以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所以也听得十分有趣味。故而我的“教学”也比较顺利。
“桃夭姑姑,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一群小屁孩手捧着脸,一脸期待地问着故事的后续。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目光在扫过后面站着的身影时,先是微微顿了顿,接着抚了一下原本并不褶皱的衣角,随即扬起脸,大声学着凡间说书人的口吻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结果一个个都一脸茫然地盯着我。
怎滴?
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啊?
行,我懂了。
于是我换了个说法,“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遗憾的叹息和抱怨声。
“桃夭姑姑,你就不能把这一段讲完再下课吗?”
我淡淡道:“不能,剩下的明天再讲。”
于是小屁孩们开始遗憾得拍拍屁股上的灰,收拾东西走人。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花狐狸才径直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
他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是忘不了啊。”
“那你忘记那位凡人小姐了吗?”我用下巴点了点他身后跟着的毫无表情的傀儡人。
“不是我不想忘,而是根本就忘不掉。”他斜着眼睛撇了一眼那傀儡,淡淡地自嘲着,拎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酒壶,步步远去,傀儡人亦紧跟其后。
每次都是这样,一讲到那凡人姑娘,他就跑。
拎着的酒壶?
怎么好像有些眼熟?
“花狐狸,你个杀千刀的,把我酒壶还回来。”他什么时候偷走我酒壶了?这杀千刀的。
不过我并没有追上去,毕竟这老胳膊老腿儿经不起折腾了,再去跑一跑,怕是明天就得散架了。
此刻夕阳落下,太阳神将暖黄的光撒在鹿鸣山顶,赋予万物柔和而温暖的力量。
8
“恭贺神君历劫归来。”齐刷刷的声音在霖霜殿响起。
洛辰神君揉了揉久睡的鼻梁,半靠着身体,睨着眼往下方看去,只见众仙皆跪拜于地。
沉默了良久,都在众仙以为他又睡过去,正打算悄然离开时。
“近来可有何大事发生?”慵懒的声音不期然在殿内响起。
离得近一些的小仙上前:“回帝君,并无大事发生。”
“嗯,知道了。”闻言,众仙纷纷离去。
偌大的宫殿很快便只有洛辰神君一人,显得有些清寂,不过这数十万年来他都是这样度过,怕是已经习惯了吧。
一袭白衣,端坐于霖霜殿上,面无表情,总是沉着稳定、有条不絮地处理着送来的折子。也仿佛跟机器一般,这就是洛辰神君的日常。不过历劫归来,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地,仿佛弄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我感觉洛辰神君近来有些不对劲诶”仙君A一脸疑惑道。
“怎么不对劲了,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吗?”仙君B撇了撇嘴,“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
“我送去折子的时候,经常看见神君走神,盯着一处发呆,半天了折子都没翻页。”仙君A道。
“啊?真的吗?莫不是老铁树开花,神君他老人家红鸾星动了?就不知是哪位仙子能入得神君的眼呢?”彼时仙君B还在想到底是哪位仙子时,神君施施然从旁经过。
两人呆若木鸡,“神,神君……”
洛辰神君不带任何情绪的说:“心性未定,去伏魔窟历练一番吧!”
两人顿时欲哭无泪,谁都知道伏魔窟里危险重重,稍有不慎,小命就得交代在那儿了。
“司命,把溯洄镜拿出来。”
水云天司命殿内。
“神君,这是违反规定的,就算是天君来了,我,我,我也是不会屈服的。”司命抱着溯洄镜,粉嫩的脸蛋上尽是倔强,一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模样。
“唰”,天堑剑架在司命脖子上。
眼瞅着就要落下。
“神君,我教您怎么用这溯洄镜,先把这个......,然后选择......”门口偷听的仙侍扶着额头,一脸的怒其不争,本以为主人这次要硬气一回,没想到比以往怂得都要快,连一个回合都没坚持下来。
拿到镜子后,大袖一挥,走了。
走了!!
“神君,您不能拿走溯洄镜,这镜子不能离开水云天啊。”反应过来之后,司命忙不迭地追出去,可哪儿还有神君的影子。
霖霜殿内,
按照司命教的方法,很快便找到了自己历劫时的缩像,点击了查看。
那一世的经历,如一帧帧刻在脑海里的画面,挥之不去,看完久久不能释怀,他也终于知道自己这些天的怅然因何而来。
那桃夭后来如何了?
神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起身往外走。
“这次历劫,为何没有按照既定的命格走?你可知擅改上神的命格是何罪?”他揪着司命的衣领子愤怒道。
司命像个小鸡崽子一样被拎在半空中,脸色涨得通红。
“神,神君,我快要喘不过气儿了,您,您先放手。”
揪着衣领的手终是松了,他大袖一挥,负手而立,等待着司命的合理解释。
“您的命格自您下凡后,便已经不受控制,由上苍书写了。”司命揉着脖子上被勒出来的痕迹道。
洛辰神君听后,有些不知所措,踉踉跄跄地出了水云天。
“嘶,你轻点儿。”横着眉对旁边的仙侍道,“你说这神君这么牛,怎么不去指责上苍啊,就知道欺负我这样儿的小仙,哼,不就是柿子专挑软的捏嘛。”
仙侍拼命给她使眼色,无奈她此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说到兴奋处还会摇头晃脑,“不能次次历劫都由上苍书写吧,你等着看啊,下次他再历劫,我就写得更.......”
不经意间瞥见了旁边纯白的衣衫,顿时结巴了起来“神,神君,您,您还有什么事吗?”
司命站起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洛辰神君并没有追究他,把手中的溯洄镜还给司命,淡淡道:“把命格本拿来我看看。”
不多时,仙侍便拿了过来,递交给神君。
洛辰神君接过来,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赫然只有一句话:
洛辰归位,桃妖红颜不存,永留鹿鸣。
洛辰归位,桃妖,桃妖......
9
“那猴子为此大闹了天宫,玉帝无可奈何,最终请了西天的如来佛祖来帮忙。”讲到这里顿了顿,我低头喝了口孩子们送来的鲜榨野果汁水。
“那后来呢?结果怎么样,”坐在最后排的等不及了,站起来问我。
看孩子们都被吊足了胃口,这可不跟我当年一模一样的嘛。
这才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口道:“佛祖将那猴子压在了五行山下,压了整整五百年。”
“没了?”
我想了想,道:“天色不早了,回家吃晚饭吧,我饿了。”
“桃夭姑姑,我这儿有吃的,你再多讲一会儿吧!”一小屁孩将手中的吃食给我。
“好了,你们都回家吧,明天我给大家讲孙猴子去西天取经的故事。保证跟今天的一样精彩。”
“好哦好哦。”听到远处传来爸妈的呼喊声,孩子们很快也就散去了。
拿过身畔的拐杖准备起身回屋,眼角扫到了远处桃花树下站着的白衣人。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在凡界的日子,见到了我最恨、也最爱的人。
人影越来越近,并不是他。
不知他在树下站了多久,肩膀上都落了些许的桃花花瓣。
若是以前我定能察觉到他的到来,但凭现在体内这点微薄的妖力,能维持人形就很不错了。
不过看那样子就知道他不是凡人。
若是凡人,能爬上来就已经非常不错了,哪还能像他这样若无其事,端得一派轻松自在、怡然自得的样子。
“可是小雷神让你来送东西的?”我步履蹒跚地往屋子里走,边走边说。
“你让他别送了,这不是他的错,况且我现在这身体吃了也白搭,没几年活头了,让我清静清静吧。”苍老的声音里却满是不容拒绝的力量。
说完朝后面挥了挥手,示意来人快走。
洛辰看着眼前的桃夭进了屋子,在他面前关了门。
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不是他不想说,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一世不过是他巩固修为所历经的劫难,于她而言却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那场劫难使得她无法飞升,丢了丹元,红颜不复。
这不是送一些东西说一句抱歉就能抵消的。
丹元没了,可以重新塑,可心底的情该怎么还?
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被广袖遮住了,但泛着猩红的双眼此刻却暴露了,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
日落前的最后一抹阳光照射下来,将鹿鸣山顶的一切都照得金灿灿的。
那人全身都被这层金辉色的光芒笼罩在其中,整个人显得神圣而又充满温和的力量,仿若神明降世一般无二。
但此刻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无措与悲伤。
刚关上门的桃夭,此刻已经泪流满面。
桃夭吃了花狐狸送来的藏铃草,身体渐渐复原了,她可以重新修炼了。
为了吃这个,桃夭都给花狐狸写下了保证书。
飞升之后,会帮他塑那姑娘的魂魄。
因为那陪在他身边的傀儡人,就是他之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回来的藏铃草造出来的。之前她就觉得这傀儡不简单,却没想到是由凶兽镇守的藏铃草所造。
为了报答花狐狸,桃夭每天都特别努力地修炼,争取早日飞升。虽然每天修炼时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但用妖力却什么也探查不到。久而久之,也就放置不管了。
至于这次飞升,除了塑魂魄。
还有......
顾洛黎番外
其实一开始我便知道她不是一般人,因为我爬上鹿鸣山的记忆都存在。
那日,我刚爬上鹿鸣山,便看见一位粉衣女子变成了一缕白烟,钻进那颗古老的桃树里。
我走近那颗桃树,正想仔细再看看,不料天上天雷滚滚,那声响足以响彻云霄。
当雷劈向那颗桃树时,我下意识便挡在了前面。
在我丧失意识之前,我看见了自闪电中走出来一个皮肤黝黑的、脸色难看的年轻男人。
之后我在青楼遇见她时,第一眼便觉得她是那个钻进桃树里面的姑娘。
然后便给她赎了身,假模假样询问了一番她的身份和来历,
再以帮她寻找亲戚为由,将其留在府中,我想看看她接近我到底有何目的。
不过奇怪的是,她刚来到府中时,除了偶尔和青松斗嘴,其他的什么也没干。
我不免有些疑惑,但随着慢慢地接触,我逐渐对她产生了好奇,不由自主地靠近她。
偶尔我会给她送一些早膳,她也会做一些我没见过的稀奇点心拿给我。
我和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
乞巧节那天,我带她去了集市上。
她就像是一个孩童一般,对什么都很稀奇,什么都想去摸一摸。
后面我们被人群冲散了,其实我并没有走远,而是在暗处关注着她,想看看她会做些什么。
让我意外的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原地等我回来。
无奈,只好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红豆簪子出现。
念了一首诗经里面的诗,向她表白心意,但她居然相信了。
后来我父亲去世,那段时间我没什么空闲去关注她,但我知道每晚她都会陪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守灵。
随着我父亲的离世,母亲身体也越来越差,那段时间我特别消沉,也特别依赖她,逐渐的我爱上了她,即使我知道她不是人类。
一直琢磨不透她待在我身边的目的,但我知道她不可能一辈子都陪着我,她的目的达到了,就是她离开的时候。
但我不想她离开,想她一直都能陪在我身边。
但这是不可能的,妖的本领多大,既可日行千里,活得长久,又容貌永存。我只不过是她一生中的短暂的过客。
说不定过个十来年她就不记得我了。
这时,出现了一位道长,他说将军府内有妖气。
我知他说的是桃夭,但我不欲搭理他。
最后他说,既可救活我母亲,又可以让她永远都陪着我。
鬼使神差的我听进去了,将那道长安排在一家别院住着。
后来母亲生病,她说要回家一趟,我大概能猜到她要做什么。
母亲对她很好,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她应该是想救我母亲。
后来她回来确实带来了灵药,但那只是一时的,过了那段时间,母亲依然会死。
那个道长告诉我,取了桃夭的妖丹给我母亲服下,便可续命,而且桃夭不会有事,只会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鬼迷心窍的我又答应了。
在我们成亲当日,我在合卺酒里面下了道长给我的药。
在桃夭昏迷后,我亲眼看见道长取了剖开桃夭的心取走了妖丹,也亲眼看见桃夭被疼醒。
我可真不是个人啊,她对我和母亲那么好,而我还取走了她的妖丹。
妖丹被那个臭道士拿走了,最后我才知道自己被那个臭道士给骗了。
取走妖丹之后他便逃走了。
而我最后不仅失去了我最爱的女人,母亲也没有救活。
一年后,母亲离世。
走之前一定让我把桃夭找回来,让我好好对她。
我答应了。
但我知道自己已经没脸见她了。带她走的人能救她。
余生,我都活在悔恨当中。
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