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七月三十一日八时许,李良开在袁春福的陪同下,坐上盛春找来的丰田越野车,直奔龙泉驿。正是交通高峰时段,成都成了“城堵”。尤其是在主城区,几乎每条街道都塞满了像蜗牛一样慢慢移动的汽车。李良开是个急性子,又第一次见识城里的堵车奇观,坐在车里,就像一只热锅里的蚂蚁一般急躁不安,不停地问袁春福:“这要堵到啥时候啊?”
已在成都生活八年的袁春福见怪不怪:“莫急莫急,一会儿就好了。”
一个小时后,当丰田越野车终于艰难地穿过主城区并驶上环城高速时,李良开忍不住对袁春福发起牢骚:“这就是一会儿?你们城里人真不容易,时间净花在道上了。刚才堵那一个多钟头,在老家我都能挖一块地了。”
袁春福正要接话,李良开又开口了:“我说春福,是不是有人跟踪我们啊?后面那辆黑色小车,怎么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跟踪我们?我们两个是大款还是大官?你开什么玩笑。”袁春福不屑一顾。
李良开还想说什么,手机却响了起来。电话是李大奎打来的,问李良开几点到龙泉驿,说午饭已经安排好了。
李良开把手机交给司机,让他告诉李大奎到达龙泉驿的大致时间,回头对袁春福讲:“这个大奎,真是饿死鬼投胎,这才几点啊,就张罗着吃午饭。”
袁春福哈哈大笑:“这还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他老汉,谁叫他老汉当年那么苛刻娃娃?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啊。”
李大奎的父亲叫李良云,唐家岩李家大院李有双的小儿子。作为三房的老幺,李良云从小倍受宠爱,养成了好吃懒做、自私自利的毛病。即便结了婚,即使有了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依然把自己摆在最重要的位置,好衣服先穿,好东西独享,尤其面对好吃的东西,他总是当仁不让地冲在最前面。
关于李良云这个出了名的好吃佬,特别是他喜欢走人户这个嗜好,唐家岩尽人皆知。但凡亲朋好友或左邻右舍家里有个红白喜事,李良云都会大言不惭地代表全家出席,还说自己腿脚长,走得快,快去快回,不耽误干农活。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些理由都是扯淡,不过是李良云想借机大饱口福的一个说辞罢了。
川渝民间多年来流传一种说法,叫做“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意思是说皇帝一般都把长子培养成接班人,而平头百姓则习惯于跟最小的儿子度过晚年岁月,所以平时对排行老幺的男丁总会格外疼爱。李良云本身就是老幺,也倍受父母的庞爱,可轮到自己的小儿子李大奎时,他却没给予相应的待遇,包括在吃的方面,也从没给过任何特殊照顾。
李大奎出生于一九六六年末,虽然没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那样的大饥荒,但打记事起,对饥饿有着极为深刻的记忆,至今挥之不去。李大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全国农村人口爆炸性增长的年月。在“人多力量大”最高指示的指引和“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多子多福”等传统观念的驱使下,即便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中国广袤农村的成年男女们还是卯足了劲生儿育女,一对夫妇少则生三四个,多则生七八个。这样一来,人丁倒是兴旺了,但人多地少、靠天吃饭、粮食不够吃的问题却越来越普遍。在李大奎的记忆里,土地承包到户之前,唐家岩一带,随便挑十户人家,至少有九户吃不饱。就算土地包产到户后,遇到年景不好,交了必须要交的公粮,还了头年借的粮食,孩子多的人家粮食还是不够吃。
当年李大奎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和两个哥哥连补丁衣服都保证不了,一到夏天,经常光着屁股蛋子满山跑。那时,吃不饱是常有的事。最困难的时候,李大奎家晚上不开伙,天还没黑透,父母就催孩子们上床睡觉,这样可以节约一顿粮食。于是,李大奎和两个哥哥、三个妹妹经常在半夜里饿醒。
十一岁那年的一天晚上,李大奎又饿醒了,实在受不了,想去厨房偷一块生地瓜充饥,不料却看见父亲李良云和母亲赵富珍正在灶屋相互推让着一碗面条!
赵富珍说:“你赶紧吃了吧,明天还得下地干活,没力气可不行。”
李良云把面条推过去:“你先吃,给我留点就行。”赵富珍夹了一根面条送进嘴里,抬头说:“要不让娃儿他们都起来吃一口?”
李良云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你个死婆娘,让你吃就赶紧吃,哪来啷个多废话?就一碗面条,那么多细娃儿,啷个分噻?娃儿还小,吃的日子在后头。”
赵富珍抹了抹了眼睛,低头吃面,不再说话。
对“娃儿还小,吃的日子在后头”这句话,李大奎和兄妹们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们经常听到父亲这样讲,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讲一次。孩子们心里不服,却不又敢多说什么,以免招来父亲的责骂。这一次,亲眼目睹父母“偷吃”面条的李大奎也没敢吱声,更没敢去偷生地瓜,咽了好几次口水,之后回到床上睡觉。不一会儿,李大奎梦见啃腊猪蹄,正啃得起劲哩,被二哥李大飞一脚踹醒:“个老子的你咬我脚趾头做啥子?”
次日一大早,喝了一碗可以照出人影的稀饭,李大奎和九岁的大妹李小凤拉着一大一小的两只羊上了山。到了山坡上,在大妹惊异的目光中,李大奎用竹笼把小羊的嘴套住,嘴里还咕咙着:“你也是小娃儿,吃的日子在后头。”
这一幕,刚好被邻居贺德方看见,问李大奎在做啥子。李大奎也不抬头,只顾在那儿嘀咕:“你还小,吃的日子还在后头。”
贺德方回去和李良云夫妇说起这事,赵富珍红了脸,李良云低了头,嘴里恨恨地骂着:“个狗日的小兔崽子,看老子不打破他脑壳。”
那天中午回来,李大奎没有挨打,还意外地吃到了一个煮鸡蛋。李大奎狼吞虎咽地消灭鸡蛋时,赵富珍抹了抹他的头:“幺儿,羊儿还没长大,要让它多吃草,要不过年时你们兄弟几个的新衣服就没了。”
这件事,一度成为附近村民的笑谈。事隔多年,当李大奎外出打拼并成为家具厂老板之后,回到唐家岩探亲,还有人拿这事开玩笑。李大奎也不生气,还坦承当年真是饿怕了,至今总有强烈的饥饿感和危机感,总怕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在这个问题上,在生意场上经常胡话连篇的李大奎确实没有撒谎。他甚至把自己定位为饿死鬼转世:生命不息,狂吃不止。到如今,早已吃穿不愁的李大奎还是不改饿死鬼本色:一上饭桌就吃个不停,生怕吃不着,更怕吃不饱。在家里,李大奎从不允许老婆和一对儿女碗里有剩饭,连掉在桌上和地上的也要捡起来吃掉。
没发达之前,李大奎去上海谈生意,人家请吃自助海鲜,他要了一大堆,还有一大瓶可口可乐。那位上海人看傻了眼,提醒他这个店不让剩东西,否则要加倍付钱。听主人这么讲,李大奎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吃完了那些海鲜,还强撑着喝完了那一大瓶可口可乐。没多久,李大奎被查出得了糖尿病,诱因是暴饮暴食。
从此,李大奎走哪都带着一次性注射器和胰岛素,吃饭前也不避人,当着男男女女的面,掀开衣服,露出滚圆的肚皮,很潇洒地扎上一针,之后该吃吃,该喝喝,真就活脱脱地一个饿死鬼转世。
二零一三年七月三十一日这天中午,陪李良开、袁春福吃饭前,李大奎同样很潇洒地在肚皮上扎了一针,之后吃菜喝酒、签字录相,啥也没耽误。下午,李大奎陪着李良开和袁春福逛了逛龙泉驿的主要景点,到他家具厂转了一圈,还非留二人吃了晚饭。
晚上坐车返回成都,李良开看见了那辆黑色小车,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丰田越野车后面,到李峰家附近才没了踪影。李良开心生疑惑:“真有人跟踪我?”
【桐言无忌】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这不是俗语,这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体现,他们是被生活强迫着长大,即便现在是家缠万贯,也无法实现“有钱难买幼时贫”的凄凉。
出生于一九六六年末的李大奎,当时正处于半饥饿状态,虽然是家中的“幺儿子”,但是一点没有受到“优待”,正如渝夫所写“当年李大奎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和两个哥哥连补丁衣服都保证不了,一到夏天,经常光着屁股蛋子满山跑。那时,吃不饱是常有的事。最困难的时候,李大奎家晚上不开伙,天还没黑透,父母就催孩子们上床睡觉,这样可以节约一顿粮食。于是,李大奎和两个哥哥、三个妹妹经常在半夜里饿醒。”正是这吃了上一顿,没有下一顿的饥饿,才迫使李大奎要战胜贫穷,力图吃饱穿暖,直至现在,即使成为大老板了,依然存在强烈的饥饿感和危机感,确确实实是饿怕了。哪怕是暴饮暴食后得上了糖尿病,李大奎依然是走哪吃哪,无论去哪都带着一次性注射器和胰岛素,无论何种场地都很潇洒地扎上一针,之后该吃吃,该喝喝,活脱脱地一个宁可撑死,不能饿死的窘相。
一个年代造就一个人的成长,一处环境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李大奎,从小到大你熬出来的是苦日子,从大至今你逼出来的是人生。倘若没有小时候的“饥苦锤炼”,也不会达成你现下的优越生活。生活就是这样,只要你熬得过万丈孤独,藏得下星辰大海,定能坐拥喧嚣,独揽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