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他都无从知晓,他想要的那个开头,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种在她心里了。
楔子
一九四九年后,香港居民人数由二十万暴涨至百万,其中包括很大一部分移居香港的沪籍居民。
这之中有作家、商贾、艺术家,还有电影人。
“那是香港电影最好的年代,却也是最坏的年代。”
许胤淞在接受采访时如是说。
棚内的光打在他已有岁月痕迹的面上,即便是知天命的年纪,他的儒雅风度仍能卓然于世,碾压一众当红小生。
他这句突如其来的唏嘘,早就是一句在网络上说烂了的鸡汤,可主持人却微微愣住了。
因为在许胤淞的眼眶里莹然有泪。
“您是……想起了什么吗?”
许胤淞没有回答。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将那罕见的泪逼回眼眶。
而眼皮覆盖住的这个世界,却并不是一片漆黑的。在各种光线的映照下,黑灰白红的颜色交错重影,一瞬间仿佛几十年陌陌前尘扑面,卷起了不堪就着宿醉回味的往事。
1
纽约四十二街永远那么繁华。
海报上的人穿着黄色连身衣,摆出武打动作。有老外走进电影院,指着广告惊喜地喊:“Bruce Lee!”
许胤淞站在海报前,若有所思。
一九七三年,西方刮起名为“李小龙”的旋风,也是在这一年,许胤淞在美国修完电影,决定返回香港。
他举家移民的时候才七岁,初回故里,却觉得陌生。老友肖梓良一直与他有联络,先带他吃遍大街小巷,再去旺角的繁华里消磨漫漫长夜。
五颜六色的广告牌迷了眼,许胤松半蹲在鱼蛋摊子前,和鱼蛋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肖梓良说自己遇上熟人,去了五分钟还没回来。
他吃光鱼蛋,起身拍拍破洞的牛仔裤腿,过去找人。走到街角那个夜场门口,就被招徕的女郎一把抓住了小臂。
“靓仔,进来玩呀?”
他只穿着白T、蓝裤,万人从中仍是卓然玉立。偏他不自知,连婉拒都毫不吝惜笑容。
女郎见惯了登徒浪子,难逢青葱少年,推拉间半个身子已经靠过去。
许胤淞费力要抽出自己的手臂,忽地有人喊了一声:“阿淞!”
他偏头,视线越过身前的女郎,瞥见一行人从喧闹的夜场里头缓缓走出来。
约莫六人,多是男性,当中只有一个胖胖的女孩。
肖梓良当先出来,要把他从女郎手里救出来。女郎不悦,偏头瞧见身后走出来的这一行人,却忽地脸色煞白,退到了一旁。
肖梓良拉着许胤淞过去,大大咧咧地介绍:“阿淞,给你引荐一下,这几位可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你不是要拍片吗?以后合作的机会多得是!”
彼时许胤淞不知这几人在港岛的地位,只当是结识新朋友,依次握手。到了那个女孩,他却仿佛有些迟疑。
她的形象在他眼中实在是有些陌生。
她身型微胖,微卷的发散在圆乎乎的颊侧,却穿着一身精致礼裙,曲线毕露。若赞她美,显得虚伪,可那一身夺人的气势,却绝非寻常人能拥有。
在他开口前,女孩胖乎乎的手已经先将他的指梢握住,磊落大方,姿态款款。
“我是杜咏欣,你可以叫我六妹。”
此话一出,几个男士都知道她是刻意逗他,纷纷在后头私语低笑。
后来他才知道,杜咏欣其实比他还要大五岁。
“我还以为她别号‘六妹’。”
肖梓良揽着他的肩瞪大眼睛,一脸“你真是天真”的表情:“想什么呢?他们几人拜了把子,肥欣行第六,只有她五个了不得的大哥才能叫她六妹!”
许胤淞皱了一下眉:“肥欣?”
“人人都这样叫她啦!”肖梓良满不在乎地说,“别看她肥,人家是无线开台的功臣,十五岁就出来做事。你想要拍片,还不一定请得动她!”
肖梓良提到“拍片”,又将他一语惊醒。
他返港想做电影,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容易,他只得考进无线台做了编导,开始拍剧。
肖梓良说得不错,这些剧,没一个请得动杜咏欣。他偶尔去影院,看到她身为主咖,在屏幕上画着夸张的妆容,讲着狭邪的台词,不顾形象地搞笑。
有一次通话,他问肖梓良,杜咏欣怎么会一直拍搞笑片呢?
肖梓良“哈哈”笑了几声,那么肥,不拍搞笑片还能演什么?演嫦娥好不好?你去拍喽?
许胤淞静了良久,忽地丧气,一言不发地收线。
2
许胤淞跟无线请辞那年,已经小有名气,嘉禾电影朝他递来橄榄枝,邀请他过来执导电影。
这两年他只见过杜咏欣两回,却都记忆深刻。
一次是在无线年末台庆时,杜咏欣做主持,在后台瞧见他说:“我记得你,你是阿淞。”
他手里拿着对讲机,要同时指挥几个编导控场,匆匆和她握了一下手,却觉得骨骼分明起来,脱口说:“你瘦了些。”
杜咏欣倦然道:“是呀。”说完就转身去补妆。
她的经纪人文森是个纤瘦的青年,在他耳边提醒:“欣姐最近不太好,最烦听人好心说她瘦。”
“她病了吗?什么病?”
文森叹了口气:“还能发什么病!失恋病呀!”
杜咏欣换男友的速度堪称一绝,历任男友都有名有姓,还个个盘靓条顺。这两年,单是八卦头条上的男星就换了三个。
肖梓良是做公关的,各行消息都很灵通,同他煞有介事地八卦杜咏欣的情史,末了还好心提醒他:“肥欣最爱小白脸,你可要小心些。”
他只当是个笑话,没想到第二回见杜咏欣,倒真应了肖梓良的担忧。
那时他刚拍完台里一部武侠剧,收视一路飘红,身价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剧目收官时他同各主创去夜场庆祝,仍是旺角那处老地方,又见到去年在门口揪着他不放的女郎。
两人在狭长的过道,相视一笑,认出了彼此。
“是你呀。”那女郎上下打量他,说话收敛了许多,“看来混得很好哦。”
他见她只觉亲切,执手问她的姓名,女郎才答了“辛迪”两字,就突然像见了鬼一样,肃容收声。
许胤淞跟着回头,竟是杜咏欣。
她衣着鲜亮,指间夹着一支雪茄,猩红的一点火光随着她的吐息倏地变亮了,又慢慢暗下去。她斜斜地依靠在墙壁上,姿态和喜剧片里的搞笑肥妹判若两人。
他唤:“咏欣。”手便松开了。
杜咏欣顺手将半只雪茄递给他,拦在辛迪跟前,倾身凑到了女郎耳际。
“我去年有没有提醒过你,不要朝他发浪?”
“有。”辛迪低垂着脸,说,“欣姐,是我失据。”
杜咏欣缓缓直起身来,一扬下巴,示意她滚,然后才回身望他,努了努嘴。
许胤淞迟疑片刻,将雪茄凑到她嘴边。她咬上去时,口红不小心蹭到他的手背上,立刻笑着说了声“抱歉”。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本来最是善谈的一个人,却忽地不知该如何开口,怔了几秒才想起替辛迪平反:“刚刚是我拖着辛迪问她的名字。”
“我知道。”杜咏欣漫不经心地往外走,越走越近欢场,震耳欲聋的乐声似要将他们淹没。
忽地,她回头朝他一钩手指,待他凑近了,才高声在他耳边喊道:“跟她无关!”
“为什么?”
“因为我中意你咯!”
那晚,许胤淞回到卡座继续喝酒,却频频走神。
隔了几天,他接到杜咏欣的电话,约他去打高尔夫。他揣摩不到那头的杜咏欣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却分明知道,开了这个头,未来便无法掌控。
他知杜咏欣背后是怎样庞大的人脉与资源。
但这个开头却不是他想要的。
他坦诚地说:“咏欣,我要离开无线去嘉禾做电影了。”
她亦静了良久,有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她几不可闻的笑声,又疑心只是错觉。
她说:“好,我知道了。”便挂断电话。
3
许胤淞进嘉禾这年,以冯氏为中心的顶级电影公司大佬,说的还都是一口上海话。
初执导的是一部武侠片,从开头就千难万险。资方打回了好几次本子,甚至有一次冯氏大佬还指着他的鼻子咆哮。
许胤淞是吃洋墨水长大的,自然听不懂吴侬软语,却能觉出对方是在骂他。他丝毫没给面子,当众起身告辞。
小插曲不知如何流出,被媒体大肆渲染成“新人导演触怒冯生,险被封杀”的闹剧。许胤淞一时间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众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公司另一个导演阿宇资历深,劝他找知名好友客串造势,他却只是笑:“我是个小人物,不认识什么天后巨星。”
阿宇一脸不信:“怎么可能?肥欣好多次当着媒体说你们是好友,她看好你的前景!”
他彼时正帮着看一部片子的剪辑,手指无意识按错,险些删去一大段,吓得阿宇立刻把他从位子上拉开。
“喂!你不想用肥欣就不用啦!干吗拿我的片子出气?弄丢了可回不来的!”
许胤淞说:“不是不想。”
他只是……他抿住唇,只觉想起她来,心中莫名有些发涩。
后来他还是给杜咏欣去了个电话,问她肯不肯来客串。杜咏欣一口答应下来,等收到剧本,又匆匆打电话回复他:“你是不是搞错了?”
他答:“没有错。”
他知道杜咏欣的反应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写给她的这个角色,从头到尾都不曾搞笑。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我尽力而为。”
杜咏欣进组那日,他是在监视器上先看到的她。
红衣女侠手持峨眉刺,缓步走进画面,红叶纷落间,她的眉眼煞是明艳动人。
全场所有人都禁不住屏住呼吸——那素来以搞怪、滑稽示人的肥欣,居然也可以风情万种。
一场戏毕,天已经黑了,A组准备转场。许胤淞才要跟着先走,就被文森一把扯住。
“欣姐有场戏想改,要问过你。”
许胤淞进去她的休息室,里头却是一片漆黑,只能瞧见猩红的一点火光。
他脱口问:“怎么又抽雪茄?”
“后生仔。”她轻轻笑起来,揶揄道,“轮得到你管我?”
他只说:“我可以开灯吗?”
话音刚落就被她阻止:“不可以。”
许胤淞回手关上门,瞧见她的轮廓动起来,伴随着火光忽高忽低,而后一股独特的、馨香的气息就到了面前。
“你想改哪场戏?”他垂眸,借着那点微光,看清她明眸所向,眼神盈盈。
“你心里有过我吗?如果有,可不可以为我留下?”
空气仿佛凝滞,时间也仿佛停止,他反应了足足十秒,才意识到她念的是台词。
“我想改成这样。”
“你心里有我,我知,若我给你一点甜头,可以留住你吗?”
黑暗里,她沙哑的声音低低地环绕耳际、心尖。
她说完,指间的雪茄便掉落下去,火光一瞬间暗了。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背与她的相碰,近似于汗毛与汗毛之间的厮磨,若即若离,几乎让他疑心只是有风吹过。
许胤淞始终注视着她,末了勾唇而笑,柔声道:“好,你可以这样试一试。”
杜咏欣愣怔了一下,他已经推门出去。
她独自在黑暗里,仍陷溺于方才他的温柔中不可自拔。
4
两日客串戏份拍完,杀青当日,许胤淞特意空出晚上时间来,答谢杜咏欣出面帮忙。
一行人聚在老地方喝酒,文森不知怎的提起先前的新闻来。许胤淞喝了一口红酒,只笑着说没关系,余光却见杜咏欣在讲电话,说的是上海话。
直到“冯先生”三个字灌进耳朵里,他才蓦地攥紧了酒杯。
十分钟后,有人推门进来。许胤淞抬头,愣了两秒,才要起身相迎,却被杜咏欣狠狠地钩住手。
冯先生是何等身份、地位,这些年来早练就了火眼金睛,一进门便瞧出了端倪。他和杜咏欣打过招呼,小酌了几杯,又接下许胤淞的敬酒,算是“一笑泯恩仇”。
走完过场,冯先生便告辞离开。
而她凝望他,仿佛在等着看他如何致谢。
他胸口那点温热,随着冯生的离开,慢慢地凉下去。他知道,这或许就是她许给他的一点甜头,步步为营般引他入瓮。
他该说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能说,亦不能指望她相信。
她见惯了太多的姻缘巴结、各有所谋,她在泥地里打着滚走到如今的地位,早把自己活成了桐皮铁骨,连“爱”字都用人脉与机会去交换和引诱。
她深谙人性的贪婪和不堪,知道无论怎样,总是会有人上钩的。
像文森有一次闲聊时说起的那样,她掏心掏肺为恋人铺好了扶摇直上的路,最终也只得在青春靓女面前败下阵来,看着一位位前任稳固了地位,再将她一脚踢开。
她却习惯了这样送走一位,再迎来下一位。
港人当面尊称她一声“欣姐”,背后却骂她“集邮”,说她不知廉耻。
而她连这些都已经习惯了,她将自己摆到了卑微至极的位置,奢望得到一点爱,哪怕是假的。
文森说,欣姐不是不想美,她是不能脱下这身“戏服”。
这身“丑角”一样,令她常常挣扎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戏服。
大概是后来他的脸色实在太过沉冷,终于惹得杜咏欣郁闷不已,借着醉意,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桌面上,殷红的赤霞珠飞溅出来,洇湿了他雪白的衬衫。
“许胤淞,你难道不满意我的这场安排?没一句谢谢也就算了,还摆什么脸色?”
她语气不见得有多重,轻描淡写说出来,却让四下霎时间安静了。
文森极有眼色地和其他人离场,带上了门。
酒水在皮肤蔓延,凉意沁骨,他不由得失笑:“咏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那个角色给你吗?”
“咏欣”二字让她火气顿消,却不好轻易展颜,佯装皱眉道:“我知你是为了要我开心,我在银幕上没有扮过美……”
不是这样。他凝视她一双写满沧桑痕迹,却仍然难掩天真的眼睛,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这样。
因为他不想她在人前笑了这些年,却仍要继续笑下去。因为他怕“肥欣”这个分明称不上雅号的标签生生世世困住她。因为他想告诉她:你很漂亮,不必在一段段敷衍的恋情里投入所有,又狼狈收场。
因为那才是她在他眼里的模样。
许胤淞无奈地闭了一下眼睛。
“你信有一日我会成为香港最厉害的导演吗?”
杜咏欣试图微笑,眼神却闪烁起来。
她直觉他是要开口说什么了不得的话,所以迟迟没有回答。
他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似是某种情绪到了极致,却也隐忍到了极致。
“你是我回港后认识的最够义气的女星,咏欣。我一个无名之辈的片子,你想都不想就应承下来,我无以为报。”他举杯向她敬去,郑重而又温柔,“我此生都会视你为挚友,珍重你的恩情。”
那一刹那,杜咏欣脸色煞白,几秒后,却仍是缓缓举起了酒杯。
静默的夜里,唯有杯壁相撞发出“叮”的一声。
这年,许胤淞二十五岁,返港第三年。
他不愿成为她“集邮册”里的其中一枚,亦没有能力让她相信自己的真心。所以他干脆逼自己立在悬崖绝壁,划下界限,好过再走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可在她眼中,不过是他拒绝了她,再一次。
而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他与她之间的所有,兜兜转转至今,离他们各自想要的开头始终是天差地别。
5
许胤淞拿下金像最佳导演这年,过得算是大起大伏。
他拍这部获奖片时,新闻八卦频出,满足了大半个港岛人茶余饭后的聊闲。
八卦的主角以辛迪开始,以杜咏欣结尾。
他同编剧写本子时,觉得女二像极了辛迪,便找了辛迪来演。
辛迪亦悟性极高,许胤淞甚至起了野心,想将她培养成御用班底,以便自己日后自立门户。
无名女郎一跃成为银幕女二,这等鱼跃龙门的变化,自然惹得有心人曲解。许胤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和辛迪这个名字绑在一起。
影片拍完,在当年大火,许胤淞拿了最佳导演,辛迪拿下新人奖,谁都以为她会签进许胤淞的工作室,以回报知遇之恩。
可辛迪却大跌眼镜地签进了大公司新艺城。
他只当辛迪是“良禽择木而栖”,隔了几天还打电话去问候。没料到那头静了良久,却是哽咽不已。
“发生什么了?”
辛迪压低了声音,饮泣道:“救……救我,许导,求你救救我!”
她报了一个酒店地址,许胤淞赶过去,却在看见她的面容时,吃了一惊。
她双颊似被掌掴过,红肿不堪,再看手腕,也有绳索的勒痕,全然一副被凌虐过的模样。
辛迪见了他如见救星,抓住他的双臂痛哭。
“我不敢回家,也不能回公司,新艺城签我,我是被逼的,你原谅我……我没得选!许导!我没得选!我以为可以飞上枝头,想不到反而跌得更惨!许导,你帮帮我好不好?”
许胤淞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忽地有一个荒谬的念头涌上来。
新艺城……新艺城的老板是谁来着?
他想起来了。
高雄,杜咏欣的三哥。
门外响起“砰砰”的敲门声,他心一沉,辛迪死死地抓住他,惊恐至极。外头的人又敲了两下,就猛地将门踹开。几个西装男冲了进来,却在见到许胤淞的同时站住不动了。
他们显然认识他。
“要么我跟她一起走。”许胤淞将辛迪护在身后,攥紧了拳头,“要么我将事情闹大,大家鱼死网破,你们看着办。”
双方对峙良久,西装男中似乎有谁开始打电话。许胤淞知道,这场对峙,他赢了 。
6
杜咏欣赶到的时候,高雄神色安然地端坐,拿着茶盏啜饮,对面是许胤淞和辛迪。
冰冷的仓库中,女郎瑟缩地躲在青年身后。
他回护的动作太过刺眼,令她推门到一半时,手便僵住了。
高雄招手唤她过来:“六妹,这对狗男女被我抓了个正着,算是替你出了这段时间的恶气,怎样处置都由你好不好?”
许胤淞闻言,震惊地偏头看她。
她在几步之外,浑身颤抖,满脸是不堪心事被人赤裸曝光的窘迫。
这几句无疑在昭告天下,她还念着他,对他不肯死心,哪怕被一次次婉言相拒,竟还是要累得兄长出面做主,用最为恶劣的手段来成全她那点卑微的私心。
“够了。”她极力镇定下来,对高雄说,“三哥,让他们走。”
高雄一脸的笑容僵住,诧异地看着杜咏欣。
而她克制着喉头哽咽,上前半蹲在三哥膝旁,仰面恳求:“求你。”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看向许胤淞,只怕他眼中生出的是恐惧,甚至是嫌恶。
而她宁愿是恐惧,好过让她此刻才认清,他这些年来与她如何虚与委蛇,都只是因为不敢开罪,粉饰太平;好过她此刻才知道,他嫌恶这个体态不堪的肥欣,他电影中她所有的客串,都只是一个华丽而虚伪的梦。
而她还日日夜夜发梦,以为他的温柔与邀请,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对她的一点点喜欢。
可到头来,终究是不敌国色倾城。
高雄拉杜咏欣起来,挥手示意那二人快滚。辛迪像得了赦免一般,终于“哇”地哭出来。
等许胤淞扶着辛迪出了门,高雄才说:“他都没有回头看你一眼,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伤心。”
杜咏欣摇摇头,不愿三哥窥见自己的狼狈,转身往外走。
她想,高雄不会明白,那人疏离的温柔让她感觉到自己仿佛被珍视。这些年他邀她客串的每一部电影,写给她的每一个角色,或是明丽,或是沉静,或是纯真,却独独不像“肥欣”。
她不至于要将自己当成他的缪斯,却愿意相信将肥欣拍出美人在骨的韵味来,定然是因为心中有情。
纵使世人拿她当一个笑话,她始终觉得他总是不同。
当他一心扶辛迪上位,她看遍他们的桃色绯闻,才不得不承认,他和他们都一样。
没有什么不同。
她推开仓库的门,刺眼的光令她有一瞬间紧闭眼睛,缓缓睁开时,眼前的人几乎令她周身战栗。
许胤淞没有走。
他站在光明中,注视着她自黑暗里款款行来,而后单膝跪地,朝她伸出一只手。
摊开的掌心纹路纷乱,指尖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她愣住了,退后半步才扶住门,凝视他的眼。
“我想是我错了。”他声音极轻地说,“我是导演,惯于设计人生,如同设计一部电影。我总想你一切都遵从我构想中的那个开始,那个开头里,你没有高高在上,没有先来靠近我,这样我就可以如救世主一般靠近你,告诉你,咏欣,我喜欢你,从来和利益无关。”
他胸口却是铺天盖地的懊恼和绝望。他等了又等,小心翼翼地恪守这段距离,却还是一不小心亲自揭幕了这场避之不及的、错误的开头。
“那个开头永不可能重来了,咏欣。”他低声问她,“在这场错误里,你还肯牵住我的手吗?”
她低垂着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他伸出的手臂已经酸麻,久到他绝望地想要起身离开,“吧嗒”一声,却是她朝他前近了一步。
柔软的手搭在他的掌心。
而那一刻,他还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握住的,是怎样的命运。
7
二零零七年。
演播厅的光十分刺眼。长久的静默后,主持人继续问下去。
“许导,有关您的一段婚姻,令人很遗憾。对你来说,杜咏欣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她是我的挚友、我的恩人,却也是我想去保护的妻子。”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平静,“我只恨我没能够……”
没能够怎样呢?
保护她?劝告她?还是将她从那盘根错节的深渊里拉出来?
在那个年代里,他没有能力,而今有了,她却已经不在了。
“欣姐的结拜哥哥都是身份非常特殊的人物,在过去的生活里,有没有困扰到您呢?”
这个问题太过敏感,导播及时阻断。许胤淞看向台下,他如今的经理人,也是当年咏欣的经理人,文森。
年逾五十的文森,眼中混沌,仿佛有泪。
8
杜咏欣和许胤淞隐婚两年才选择了公开。
婚讯发出去没多久,香港最大的几家电影公司在临近千禧年之际,接连出事。涉黑、洗钱等等恶行眨眼从地下转到明面上,被公之于众。
新艺城首当其冲。
要补办的公开婚礼筹备到一半,就不得不搁置下来。
警方一一传讯相关人员,尤其是杜咏欣。每一次他都陪在她身侧,她痛苦不堪地走出审讯室后,都会抓着他的手问他:“你相信我吗?”
他当然相信她。
即便她同那些人拜了把子,即便他见识过高雄如何行事,他也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些事情会与她有半点关系。
他打点上下,辗转各方找人问事情究竟牵涉多大,所有人都告诉他,恐怕很难轻易收尾。
肖梓良骂他傻:“你脑子是不是秀逗了?肥欣在水边走了这么久,哪会不湿鞋?只有你还相信她‘出淤泥而不染’!”
他与肖梓良不欢而散,心中的怀疑几度盘旋,却仍是放下了。
直到那日。
那日他陪杜咏欣接受问询,独自徘徊在警局的走廊上,却听见有人吵吵嚷嚷。警察拖着长发女人踉跄着走进来,口中不知在乱喊些什么。经过他身侧时,他退开半步,却蓦地被这疯女人扯住了手。
“是你……是你!”
警察连忙去掰她的手,她却死命抓着他的小臂,直到乌黑的指甲抠破了皮肤,他在疼痛里忽地心有所思,抬手撩开她披面的长发。
是辛迪。
消失已久的辛迪。
她满面灰尘,容颜枯槁,瘦得不成样子。与他对视的那一刻,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喃喃念叨:“许导,我知道我骗过你,我对不起你,求你帮帮我,我不想坐牢……”
一如几年前在电话里,她恐惧至极地恳求他。他却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
没来得及开口问,警察已将她拖走。她回眸看他,眼底是无尽的绝望。
他问警察她是因为什么事被捕的。
警察急着去做事,被他拦住,漫不经心道:“那女的是杜咏欣的人,还不是牵扯进了新艺城的案子!惨啦。”
有女警走过,猛地一拉同事,小声道:“不要同他乱讲!他是杜咏欣的老公!”
留他在原地,如被雷击,半晌都缓不过神来。
高雄曾放辛迪离开,但原来辛迪并没有走。她一早就是高雄……或者是杜咏欣的人。
走廊尽头的审讯室的门开了,警察同杜咏欣走出来。隔着一段距离,他窥见她面上一片平静。
从前他一直以为那是受尽惊吓后的失魂,而今看来,却更像是某种骄矜与不屑。
她对这个世界——这个称她“肥欣”消费她、耻笑她的世界,是该充满不屑的。
只是他不知道,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9
辛迪从警局出来后的第二天,从三十层高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她在遗书中披露了这些年来,在杜咏欣兄妹的夜场及新艺城公司里见过的所有不堪的事迹。
她说杜咏欣的“集邮”更似威逼利诱,几任男友无名无势时,都曾受到胁迫为新艺城免费拍电影,或是通过他们工作室的名义避税,乃至洗钱。
没有人敢揭发。
杜咏欣曾有一名男友在分手后声称要去报案,当夜就在家中猝死。后来警方判定为自杀,事件不了了之。杜咏欣甚至还亲自出席了他的葬礼。
辛迪的遗书在整个港岛掀起惊天巨浪,高雄被正式提出公诉。而杜咏欣,则因无确凿证据,依旧未能收监。
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两天。
第三天夜里,她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彼时正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出神,听闻身后窸窣的响声,蓦地回过头来,就与杜咏欣四目相对。
几夕之间,她却仿佛老了好多岁。
“我的哥哥们怎么样了?”她沙哑着声音问。
家中没有一张报纸,电视机亦从未打开过。他不能告诉她,几天前押送高雄时,遇到几人带着大批马仔袭击,激斗了一个小时,才被赶去支援的警方控制住局面。
她五位哥哥皆涉案,无一生还。
许胤淞轻声说:“他们态度很好,认了罪,被判缓刑,都会出来的,你放心。”
她闻言,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哽咽,猛地抬手遮住了眼睛。
她想起很多年前,入行时被人骂蠢猪,打翻盒饭没得吃,是高雄帮了她,带她去饮茶。他告诉她,小妹啊,做人呢,宁愿刎颈,不屑偷生,别人给你一寸,你要还他一尺。
她三哥是个反骨仔,宁愿刎颈,不屑偷生……不屑偷生。
过了好一会儿,她忍住了泪,抬起头,就听他平静地问道:“那些都是真的吗?”
杜咏欣嘴唇干涩,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又笑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天真?许胤淞?”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这世上没有什么真的假的,无论谁想得到什么,都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是,我起初是想同你玩玩,知道你动摇,就设局逼你往前走一步,没料到你竟然要同我结婚。你是大导演,我当然不会吃亏!何况你的工作室摆在那里,不用白不用。我杜咏欣混了这么久,真的,头一回碰到像你这样天真得让我发笑的人!”
她字字句句都在向他捅刀子。
他以为自己会很痛,可是竟也没有。
他愣怔地看着她声色俱厉地说完这番话,下意识地抬手摸上胸口,却平静如一潭死水。有一股虚无感自脏腑蔓延开来,将他所有的知觉都蒙蔽住,令他生不出任何悲喜。
自辛迪死的那日起,他的痛便以倍数叠加,到了今日直面这场血淋淋的剧情,他却早已自暴自弃。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走出去,打电话到公司,询问工作室的资金流动及账目,然后挂断电话,安静地独自走下楼去,驱车离开。
够了。他想。
这一切都够了。
10
警方这场浩浩荡荡的大清扫,一度震惊了行内。
所有影视从业者站出来,游行、抗议,希望不再有新艺城这样涉黑的公司压榨艺人,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演员公会自此成立,他们将辛迪当前车之鉴,纪念她以死来揭露黑暗的勇气。
而杜咏欣,因为经纪人文森认下了所有的罪,才得以在这场浩劫中自保。可偌大的香港,却再也无法容下她了。
许胤淞与她签订了分居协议,三年后,期满离婚。
这些年他接手了不少重大项目,拍出了许多经典的片子,也曾只身闯荡好莱坞,小有成绩。
纽约四十二街上终于有了他的电影,李小龙也已经是过去的经典了。
他风光无限,走到了香港电影的顶端,以为前事已殁,直到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我明日出狱。”文森问,“你可以来接我吗?”
时隔五年,他亲自开车去接这位故人。
大门轰然打开,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缓步走出来,早已不复当年风采。
他脱口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要替咏欣顶罪?”
文森急不可耐地向他讨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才如活过来一般诧异地看着他:“顶罪?我怎么为她顶罪了?她也是受害者。”
“她是真的很傻,几个哥哥给她一点恩情,她就记了这么多年,心甘情愿被他们利用。她从艺以来的钱一半进了哥哥们的腰包,连男朋友都要搭在里头,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根本没话语权,什么都是哥哥做主啦。
“她呀,深陷人情世故里,总觉得欠人的太多,恨不得什么都给,可人家还不领情。那辛迪和她同样是庙街出身,后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给得再多,还不是得来了嫉妒和陷害?她这辈子已经不是她的了,要我是她,早恨透了这世上……”
文森一径说着,没留意到他的沉默,直到他哑声开口。
“她骗我。”
可话音才落,他又蓦地醒了过来。
她不过是……将他心中的所疑所想摊开给他看罢了。
她残忍地让他明白,他是怎样不堪地揣度她的过去。
他与那些戏称她是肥欣的看客,说到底,并无不同。
“她是怎样骗过你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年世人指认她的事情,她一样都没有做过。”停了一下,文森道,“还有,她是真的喜欢你。”
而这一句,来得太迟了。
尾声
体态丰腴的女人行走在繁华的纽约四十二街。
她已经不年轻了,病痛几乎将她压垮,连行走这几步都有些困难。
电影院门口是巨大的海报,导演和编剧一栏用英文写着“Johnson Xu”。她停驻在那海报前,出了神。
忽地周遭变幻,万事万物都镀上泛黄的色泽,玻璃窗前的她依稀是风华正茂,容色靓丽。
那年她二十五岁,在纽约度假,酒店坐落在四十二街最繁华处,推窗望去,车水马龙尽收眼底。
那俊美青年在窗前而过好几次,令她好奇他究竟要去哪里。探头望去,他却站在电影院海报前,一动不动地发呆。
“痴线。”她笑着偷骂他,却忍不住趴在窗前,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她不知不觉双颊绯红,心“怦怦”跳起来,缩回房间,过了一会儿又探身去看。
人来人往中,他却已消失不见。
一个月后,她返港与哥哥们喝酒,刚走出夜场大门,就愣住了。
二哥看出端倪,问她:“中意呀?要不要阿哥帮你搞定?”
她心惊胆战,小声说:“你们不要再插手了!”
高雄笑着给他们使眼色:“走着瞧,这小子,她搞不定的,到时候还是要我出手。”
而青年已缓步朝她走来。
穿过喧闹的人流,一步一步,踏上她的心尖。
这么多年他都无从知晓,他想要的那个开头,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种在她心里了。
她杜咏欣,生于上海,长在香港,临终前,重返纽约四十二街。
为了最后看一眼,她与他本该发生的,那个故事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