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在广陵,何楼何塔不同登。
壹
益生回到山城学校,还没把行李归置妥当,系主任就找他去了。
来到办公室,系主任何先生已经等着他了,见面就直奔主题,说:“益生,有个差事要你去干。你整理一下学校里手头的事情,到山城火柴厂去报到,具体事务到那里会有人跟你接洽。”
何主任跟父亲是同学,曾一起在燕京读书,一直对他颇为照顾。益生面露为难之色,说:“何先生,我准备毕业后回江南,不想留在内地做事。” 何先生一摆手:“我知道,只干到你毕业为止,毕业以后的去留你自己决定,如何?”益生听这么说,勉强答应了。
第三天,他被来接的车子送到了山城火柴厂。这地方建在山坳深处,两边是高耸的森郁青山,山坳里一个隐蔽的入口,也没有厂名。车子被拦停在门口,有人来检查,搜索一遍车里人的面孔和司机的通行证,一挥手放行了。又开了好一段路,才来到一处开阔的山洞前,下车,被人领进去,却是储藏武器的库房。左侧一间屋子,里面一位军装的男人正在等他。
益生这下明白了,他原想自己的专业跟火柴半点不沾边,怎么会安排到火柴厂来工作。原来是军工厂,这才对得上号了。
军装的男人是部队军需处的陈处长,这地方对外是火柴厂,其实是兵工厂,益生要参与的是军火的研制。他在大学里是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材生,何主任推荐他,这边军工厂二话没问就录用了。签订了保密协议,马上投入工作。益生只想着一年期满,毕业时再回自己的故乡,却不料命运已不由他决定了。
深夜,他忙完一天的事情,摊开信纸,给蓉儿写第一封信:蓉儿,见字如面,虽只分别才一日,可已经思念至深,不知你可好?我这里已被安排一份零时工作,在火柴厂,但等我毕业,这份工作我可以辞掉,回到故乡,践约与你的婚事。明天就是战争胜利两周年,可这里火药味依然浓厚。等我的信寄到你手里,中秋大概已经到了,而你的信大概会在节后才到吧。
望安心勿念,哦,不!望思念与吾同。
爱你的益生
丁亥年九月二日
贰
蓉儿接到信是在中秋节那天。她这一个礼拜颇为折磨,到镇上的邮局一日去个几趟探望,明知信没有那么快到,可她仍然不停地去看。
接到信,她手都抖着,捏着信却不敢打开。她来到湖边,坐在石墩上,才小心拆开,一字一句看起来,当看到“安心勿念”时,眼泪忍不住涌出眼眶。她泪眼模糊地抬头,宝塔在泪光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
回到家,她给益生写了一封回信,收拾自己的心情,极力将信写得平淡委婉,讲了邵家送来中秋节礼品,讲书院里小皮孩们第一次听到英语的滑稽模样,也讲到自己妹妹的病情反反复复,“ 郎中治不好自家人”,她俏皮地写一句。最后,她咬咬呀,写上一句“甚念” ,署名蓉。
这封信又经过长途跋涉,辗转千里到益生手里,就这么书信往来,熬过一日浓似一日的相思苦。春节也并未放假,过年后不久,他们研发的武器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上司终于松口,给每人半个月的春假,以补亏欠的春节年假。益生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的工作虽然保密、辛苦,但待遇非常优厚,津贴很高,他决定给蓉一个惊喜。
一路奔波回到故乡已经是两日之后,他在傍晚叩响蓉儿家的门。薛先生夫妻将他迎进屋,略准备一些酒菜,围桌坐定。
益生先给薛先生倒满酒杯,举杯满怀诚意说:“借岳父岳母大人的酒,敬两位一杯。此次回来,我要带蓉儿去山城,我想在那里登记结婚,等年中毕业,我俩再一起回来,补办酒席,望岳父岳母体谅我俩,答应我的请求!”说完一饮而尽。
蓉儿涨红着脸,责怪地瞧他一眼。这个人总是这样急切,当初提亲,今天提婚礼,都是如此,心里却欢喜得不得了。
父亲应道:“不知你父母是何意见?我们虽说不舍得蓉儿离开,但也体谅你们分隔两地。”益生说:“我还未回家,只把行李送了回去,想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父母定会答应我的请求。只要岳父岳母答应,我们假期结束,就乘飞机返回山城。”
果然那边邵先生一家也没有意见。这十来天时间,两家是忙坏了,虽然只是登记结婚,但该备的一些东西,诸如婚嫁衣服,首饰妆奁,金银细软,都是要备置齐全的。两家人家都还殷实,没几天就准备妥当了。
家里仆人照例送到沪上,几箱东西颇费事,还是专门的小飞机接应,顺利地到了山城。在城中幽静的地段租了房子,靠近益生学校的地方,并没有到他工作的火柴厂附近。
益生家里、蓉儿家里都只知道益生是火柴厂的,职位挺高,跟南洋也有生意往来,连蓉儿也并不知情他兵工厂的那份差事。
叁
选定一个吉日,益生邀请最要好的朋友成华和成华的女友作为证婚人,到婚姻登记处登记结婚。傍晚,他邀请何主任和自己要好的几位同学,参加他和蓉儿的结婚酒席,在饭店小小地办一桌。何主任是知道他的工作情况的,但并未声张。
酒席上,新娘娇媚,新郎帅气,被一众好友围着起哄,两人喝了交杯酒。酒色泛上脸颊,让蓉儿更是人比花娇。新郎被多灌了几杯,本来就是外向的性格,这下更不得了了。他执起蓉儿的手,深情款款地说:“蓉儿,何主任和列位好友作证,今日我娶你为妻,一辈子敬你爱你,永不分离。”说完,捧着她的脸,在唇上狠狠啄了一口。“好!” 大家又是起哄叫好。
新婚之夜,两人自然情浓意浓。蓉儿稍有点羞涩,却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不识字的小家碧玉。夫妻感情融洽,这日子赛过蜜里调油。益生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蓉儿没有去找工作,横竖不过两三个月,等益生毕业就要回江南的,到时仍去做老师。
假日时,两人补拍了婚纱照。那天蓉儿穿上了家乡带去的白色婚纱,益生一身笔挺的法兰绒西装。镜头前,摄影师啧啧赞叹,这一对郎才女貌,拍出来的照片可以放在橱窗里当招牌用的。照片拍得不多,印得也慢,有一天益生把照片本子带回租住的房子。两个人肩并肩坐着,一起看起来。益生忍不住夸道:“蓉儿,你真好看,站在你旁边,我就像个傻小子。将来,我们的孩子要像你才好看。”蓉儿嗔怪地戳一下他的额头:“你哪里傻了,将来孩子要像你才好,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蓉儿眼里,益生身材魁梧,做人热情诚恳,是真正的男子汉。益生得意地搂住蓉儿,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说:“所以你才愿意嫁给我啦!”
益生带蓉儿去逛山城的大足石刻,这里有许多洞窟,最著名的是心神车窟,窟正中“心神车”尤为奇伟,里面有观音、菩萨的石刻雕像。蓉儿虔诚地伫立,双手合十心里默念着千百次祷告的那句话:“愿和益生百年千秋,永不分离。”
平时常做的就是在他的大学里散步,与那些年轻的学生走在一起,两个人也像学生模样,还多一分和谐默契。两人志趣相投,有说不完的情话绵绵,益生不太好笑的笑话,逗得蓉儿格格直笑;而蓉儿不太到家的厨艺,益生也吃得津津有味,真是有情饮水饱。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蓉儿家里却来一封电报,说是细姑娘不好了,要蓉儿尽快回家。妹妹思念自己的姐姐,希望见姐姐一面。简直是晴天霹雳,细妹虽然缠绵病榻,但一直有爹的药料理着,不至有性命之忧,这次如此严重,蓉儿只得回去。
益生和她商量,自己请个假送她回去,但蓉儿拒绝了。这几个月相处,她隐隐有了不同的感觉,益生的工作不像是火柴厂经理那么简单,有时深夜才回,有时加班连着几天都不回。她知道他的工作是极重要的,不想因此拖了后腿,况且再有一个多月就要毕业,必定会回江南,那时就可以团聚了。两个人合计着也安慰着彼此。
分别前夜,益生将蓉儿紧紧搂在怀里,不舍之情满溢。蓉儿和益生这两个月相处,也知道他的脾气,这是情动了。想到要分隔一段时间,她眼里涌出泪花,益生吻掉她脸上的眼泪,一路吻下去,很快两人痴缠在一起,夜是这么长又这么短。
这次,在山城飞机场,换益生来送行了。成华也和女友陪着来了。两人和机场的人帮着搬行李上飞机,益生和蓉儿依依惜别。要说的话昨夜昨天以致最近几天说了很多,起先想着不久就会见面的,只是脉脉地望着对方。蓉儿因为昨夜的流泪,眼睛红肿着,却越发肤白唇红。益生痴痴地看着,只希望把这美丽的面容刻进自己眼里心里,好慰藉接下来一段日子的相思。
蓉儿望着益生的脸出神,她看惯了他神采飞扬的样子,看惯了他谈笑风生的样子,这样深情入骨的模样,渐渐勾起她的心酸,对妹妹的牵挂和对益生的不舍撕扯着她的心。她眼圈一点点湿了,低下头,把脸凑到益生胸前,哽咽着说:“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的,尽快回来⋯⋯”
益生抱紧她,用手按住她黑黑的头颅,恨不得嵌进胸膛,说:“嗯,我尽快回来!你也要好好的,等我回家,我们再也不要分离了。”
又一次,飞机飞上天空,山城的天空却不像江南那么湛蓝,阴沉沉的如墨团泼散、浓雾遮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到沪上,家里有人来机场接应蓉儿,因此回家的路途还算顺利。到了家,细姑娘见到姐姐很是开心,似乎病情有所好转。有太阳的时候,还能到屋外坐坐,晒晒太阳。蓉儿安心一些,又开始思念远方的人。蓉儿并未和益生出面办酒招待亲戚朋友,周围乡邻和亲友并不知道两人已成婚。蓉儿还住在自己家里,照顾着细姑娘。
开头还能收到益生的书信,诉说思念之情,好像一切正常。可是,到毕业时间临近的时候,却忽然没了来信。蓉儿猜测,难道是因为要回家,所以干脆不写了?可是有一日清晨,邵家来了人,告诉她益生不会回来了。
这个闷雷一样的消息把蓉儿吓傻了,听了好几遍才知道,益生去了海那边的岛屿,被大部队裹挟着,乘着飞机飞过海峡,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