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河中有一兽，名为也鹿，浑身赤裸，通体人形，唯有头上长两只鹿角，常出没于夜晚却很少被人看见，有人说这兽夜晚会变为透明，有人说他只是活动得太晚了村里人都睡了。不管怎样，正是因为这种神秘感且小村安宁平和，当地人奉他为守护神。

悦及自小生长在这河边，听腻了这河兽之事。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悦及躲在门框后面看阿母虔诚地对着落河拜三拜都觉得好笑，她心里是不信的，毕竟那搁置在供桌上的米饭与水果最后总是放到腐烂。

“你可要学会感恩，这河神这么多年来一直守护我们村，我们才年年有饭吃。”阿母说这话十分认真，悦及也不好再说什么。

2）

悦及渐渐长大，现在已经到了十八岁说亲的年纪。从小看不出来美人模子的悦及此时出落的十分漂亮，细长眉眼，红润小嘴，一笑眉眼弯弯，实在是甜而不腻。村里人朴实又热情，自己家里的事还没管好，倒是开始张罗悦及家的婚事。

“村里东边那张家的小伙，考上进士现在做官呢，也到了娶妻的岁数了。他从小就喜欢和你玩，你觉着如何？”这边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拄着拐杖和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那李二呢，经商呢，你嫁过去后彩礼都够你阿母吃一辈子呢！”那边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卖鱼大妈，手里还有没擦干的血渍。

悦及也只是摇头，她仍是倾心于邻家参军的于温。那于温啊，身材挺拔，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善良淳朴还热爱国家，除了有些黑也没什么不好。还未参军前，两人早已暗生情愫，可后来于温父母双亡病死在床，又正值战乱期间，于是他干脆放下了锄头拿起了兵枪。临走时也许诺悦及一旦战争结束就回来迎娶她，悦及泪如雨下还是挥了挥手与于温说了再见。

可周围的人都摇头啊，你这么年轻，又何苦等一个连何时回家都未知的人呢？

悦及阿母倒不着急，既然闺女想等几年，那么就等几年吧。

3）

这年秋，家家户户开始制备冬衣，南方冬天向来潮湿，寒冷总是浸到骨子里，不提前准备保暖厚实的冬衣，在下雪天啊，手脚便会酸软无力。

夜晚的月亮发出白冷的光，悦及阿母还在赶制寒衣，家里老老少少快十口人让整个工程似乎浩大了许多倍。

庭院寂静清冷，风有气无力地吹着，树叶偶尔散落，悦及抱着一盆旧衣走到河边，捣衣声阵阵，响在空中。

“你在做什么？”清远的男声一下子消散在空中，悦及抬了抬头，没看到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又低下头。

“喂，你在做什么啊？”又一声，这次声音更清晰了些。可是茫茫黑夜，哪又有人。悦及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低头的瞬间眼睛瞟了一眼河面，水下有两颗发光的宝石状玩意儿。

悦及吓了一跳，往后蹭了蹭，但眼神始终没有离开那发光的物体。

两颗宝石缓缓上升，直到…直到河面上露出了两只鹿角。

“啊，啊…你…你是河兽？”悦及紧紧握住盆沿，背抵住河边吐出的石块。

河兽眨了眨会发光的眼睛，又抹掉了发檐滴下来的水滴，“什么河兽？真难听，我又不是没有名字，我叫…”

“也鹿。”面对这样人不人，兽不兽的怪物，悦及反而平静下来，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感谢小时候阿母的念叨。

“哎呀你竟然知道我名字！”也鹿拍了一下手，溅起了一片水花，“那你呢？你叫什么？”

“悦及。”悦及又开始捣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驱散了方才的紧张，月色仍是清冷，偶尔被飘过去的几片云遮着又颇显妩媚。

悦及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也鹿静静地竖立在水中，两个人好似相识多年，连沉默都迷人。

过了许久，悦及先开了口，“村里人都以你为神呢，说你保护我们村。”

也鹿换了一个姿势，以水面为桌，双手交叉，将下巴放在了手臂上，若有所思，然后说：“那肯定呢，我对你们村可谓尽心尽力啊！”说完，随手拿来水面漂浮的荷叶趁着月光把玩。

“嘿，就夸了几句，反而骄傲起来。我可不信你为我们做了什么。”

“恩，虽然吧，是没做什么，但是至少，这么多年来，我可没离开你们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鹿又甩手丢了荷叶，游到更靠近悦及的位置，趴在石板上看悦及捣衣。

“这么多年？”悦及停下了手中的捣衣棒，望着只有脑袋露在水面外的也鹿，分明是个少年模样，头发又乌黑浓密，能有多少年？

“一千多年呢！还有几个月我可就两千岁了！”说完，也鹿挑了一下眉毛，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悦及面前晃了一下。

“悦及！洗完了吗？”昏黄的小屋里，传来阿母的声音，村里的灯火也渐渐灭了，是该入睡的点了。

“那我走了。”悦及匆匆抓过洗衣盆然后架在腰间，上了阶梯。

“那你明天还来吗？”也鹿还趴在河面的小石板上，双眸晶亮，如同银河。

“来！”悦及停了步伐，转过头来，轻轻一笑。

也鹿也笑，往后一翻便没入水中，河面散开愉悦的水花。元朝时期，他也曾试图同一个姑娘讲话，却不想那姑娘心思细腻脆弱被这个怪物给吓死。自此，也鹿便只在无人的时候出行，而现如今终于遇见了一个不害怕他的朋友，他深觉大幸，他有许多故事想讲。

他躺在河底，银辉洒在河面，尽管这样的夜晚他看过许多遍，但这一夜似乎是最好看的。

整个夜晚，他都兴奋不已，如同孩童，在水里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滚。

4）

次日，悦及又抱了一盆衣服来到河边，也鹿候时已久，看到悦及翩翩而来又不由自主在水中打滚，逗得悦及呵呵直笑。

“你可是等了许久？”悦及放下水盆，拣起一件衣服放在衣砧上敲打起来。

“嗯，来了好久，就是不见你出来”也鹿嘴巴一撅，继而又让自己漂在水面上，不像昨日，今日的也鹿穿了件衣裳，用荷叶拼接而成的，做工草草。

“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悦及看着这件不合身的衣服又笑起来。

“我没什么故事，这一千多年来，不过一个人活着，曾试图与人说话，却把人吓死，也吓得我再也不敢随便出没了。但姑娘你，看起来就不一样，我可真没看错人，这一千多年的智慧也算是派上用场了。”果真是孤独久了，话语如雨珠，绵延不绝。

“你可有父母？”

“知道村头那两棵大树吗？就很粗的那两棵？”

悦及点点头。那两棵树相依相偎，村里人喜结良缘的时候都欢喜从那特意走一遭拜一拜，祈求未来家庭和睦夫妻恩爱。

“那就是我父母。”也鹿的眼珠里全是真诚。

“噗嗤”悦及一笑，“你逗我呢，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可从未见过两棵树还能有个人形的孩子。”

“喂，我可不骗你。我们这一支啊是白泽的后代，初生时为狮，长两角山羊胡，还有两翼呢！但我们每一千年的节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变成一样东西，所以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而我父母呢，年轻时倒是走过不少地方，后来也腻了，干脆变成树，开心时抖抖树叶，不开心时就伫立，简直快活似神仙啊！”也鹿讲到会心处就用双腿拍打水面，好一个水皱人欢。

就这样，也鹿似乎将他至今的一生都讲了出来，畅快淋漓，他如此信任眼前人，也许他们曾经见过面也未知。

5）

接下来，白日里也鹿偶尔也会悄悄浮于水面，夜里才与悦及相见。悦及讲起心上人，眼神得意得不得了，说他是个英雄，却也曾为她梳发。

也鹿本不以为然，他以为自己从未动情。可没想到，不知何时起，他发觉白日太久，夜晚太短，他甚至忘了睡觉，心里想的总是那一个人，远山眉，水波眼，笑声如银铃，他脑子里总回响那夜里捣衣声，一声一声扣人心弦。

悦及每每提起那位英雄，也鹿就急忙回应自己也是英雄，悦及“吭哧”一笑，摸摸那长了角的脑袋。

“也鹿可也有心上人？”悦及问。

说及此，也鹿竟觉脸微微发烫，眼神也飘忽不定，心上人就在眼前，叫人如何说得出口。他又略微挑起眉毛，瞟了一眼悦及，见悦及也正在瞧他，又连忙垂下眼看水面那清波。

一天又一天，二人的世界都因对方的出现发生了改变，本是塞满了沉甸甸繁杂琐事的心如同打了焉儿的青菜却因着这邂逅得以喷洒了些水就又重新变得绿葱葱活灵活现起来。

6）

细雨纷纷，说是一阵秋雨一场凉，悦及裹着棉质薄衫出门接了讣告。桂花树上飘落片片黄花，满地尘埃却被风一吹就散，花朵如同漂浮的游子散落在河面，点点泪唯不知何处归。

悦及没有痛哭，阿母站在身后也是泪眼朦胧。试问今秋为何如此凉，只道心凉则遍及全身。

这些时日，每日捣衣，每日制衣，倒是期盼着今年冬天于温可赶回来过年，可那残破的一纸如此锋利，竟扎得人心鲜血四溅。

这日夜晚也鹿不见悦及，月亮也被挡在了云后，深蓝色的河水像厚重的心事。凡人有凡人的苦闷，仙人亦有仙人的心事。也鹿隐约透过河边的树枝看见那门框挂起了白布，屋中烛火闪烁，摇曳得让人心生悲哀，如此便也猜到一二分。

本是明日就是二千岁之日，本是还未决定变成什么才好，本是想说与悦及听听，也鹿望着那间屋子，静静地趴在石板上，双腿在水里划动。雨滴入河里，碰起涟漪，滴落在他的背上，滑过几道痕，也落在脸上，浇灭了眼里的期待。

两人守在不同的地方，却同样地彻夜未眠。

7）

第二日一早，屋外传来敲门声，悦及红着双眼开了门。屋外站着的人浑身是泥，皮肤黝黑，亮晶晶的眼睛，如同银河，一笑还有整齐的大白牙。

“于温！”悦及一声大叫，惹得家里人纷纷凑来。

“我昨日才收到讣告，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不在了。”

“于温，我就知道你没死！”

“于温，你回来了真好！”

“于温，你瘦了。”

“于温，娶我好不好？”悦及还是没有忍住，耸着肩膀开始抽泣。大悲大喜，又怨又喜，两人竟痴望了许久，直至清晨的霜雾消散。

“悦及，是的，我活着回来了。”于温轻挑眉毛，耀眼笑容也还是遮不住眼下的疲倦。

家里人都说回来便好，村里人也赶忙祝贺。吃酒又听戏自是免不了的，整个村里似乎都热闹起来。

二人也商待了良辰吉日，择在了腊月初八。新人许久未见，自然每日唧唧喳喳说了不少话，如同不知愁的少年。悦及似乎忘了那河里曾相伴了一月的神仙。

新婚不久，下了一场大雪，河里结了冰，比往年都要厚。

吃过午饭，悦及与于温商量着去镇上添置些物品。天寒地冻，即使披了绒面棉袄，悦及也还是冻得手指发僵。于温看后，便将悦及的手握在手中，紧紧地像是宣布誓言。

经过河边，悦及突然想起那陪她度过不知多少空冷的夜晚的河神，天气如此寒凉，也不知那水中的他可还好。

“你说这么冷的天，那河神可还好？”悦及望着河面，说与于温听。

于温心里一暖，眼里的银河似乎要飞了出来，他将手握得更紧了，“不用怕，他可是神呢！”

悦及赞同于温的话，点点头又站立了一会儿，走出了几步又回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这落河鞠了躬。

于温站在一边，边斜眼瞟她也边装模作样地照做。

有时候爱只是陪伴，其他我什么也不求，即使九百年我都要顶着这副皮囊孤独地活下去，我也愿换我千年以他人之相陪你百年。

悦及，这样可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