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记忆,首先是从村中那棵老树开始的。
老树的绿荫,遮蔽覆盖了附近的好几户人家,长夏时,树下是大娘婶婶子们边做针线、边带娃娃的乐园,她们手里做着活,口里话着家常。俨然一幅红尘俗世欢乐图画。
老树像一位慈祥庄严的长者,站在村子中央的高岗上,静静地呵护守望着村庄,也让从外面归家的游子,第一眼就看见它那伸展召唤的枝条,就像家中父母温暖的臂膀。
布谷鸟响亮清脆的叫声,预报着要收割麦子了,你听,它好像在呼唤: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俗话说,磨镰不耽误少割麦,书上说,公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意思是一样的。割麦前农家要做好所有准备工作。
“小满会”就是这样一个准备。
小满节气里,四邻八乡的农人自发聚居成集市,这时候,桑树上绑着的桑杈也做好了,紫红的桑椹早已经进了我们这些馋猫孩子的肚子里。大人们在集市聚会上,挑选着准备割麦用的新镰刀、新桑杈、新扫帚、新簸箕、新箩筐等农具,孩子们则被那些热气腾腾的美食小吃吸引着,手指头在嘴里吸吮着,盘算着是让大人给自己买小笼包子呢,还是锅盔馍,还是油炸馓子,要不要再喝一碗杂岢豆腐汤,再要几个米花团吃。
待田间地头的麦子颗粒归仓后,刚度过三夏大忙的女人们,便又开始忙忙碌碌准备过端午节了。炸油馍、煮粽子、制雄黄酒、染五色丝线、碾香草配香料,缝制香囊布袋和肥嘟嘟极为夸张的搬脚娃娃。
苇叶是从村北汝河边采摘回来的,煮粽子时满屋清香,煮好后剥开,先是淡雅馨香扑鼻,再看洁白的米团,被染的微微透着些晶莹绿意,咬一口软糯甜香,浑身登时充满元气。
艾草是从南坡上割回来的,微苦的药香沁人心脾,用红绳绑好栓挂在门楣上,不但阻挡蚊虫入户,出来进去时在清风里嗅到一缕艾香,神清气爽,精神也为之一振。
前年去安徽皖南竹海徒步,路过山间掩映在茶园竹林里的小村庄,粉墙黛瓦下的小门小户上,钉着一个竹筒,竹筒里插着几枝艾草,画面静美,十分的有趣。
孩子们将染好缠好的五色丝线系在脚脖子手脖子上,胸前挂着妈妈缝制的香袋子,手里抱着缝制的搬脚娃娃,这些棉布套棉花缝制的娃娃,寄托着民妇期望自家婴孩健康平安长大成人的祈祷。
老树根深叶茂,村子里的人家也都是同族亲人,盘根错节都是一大家子宗族。家家过节,满村祥和。
油馍炸好了,是新收的菜籽油炸的,金黄喷香,暄腾腾地让我停不下嘴。
吃饱了,吃撑了,被外婆指派去采摘荷叶或者新发的桐叶,摘荷叶要到很远的村子旁,而桐叶就好找的很,自家院中就有,于是我常常是在后院水井边,找种在干净地方的小桐树,摘几柄新绿的还带着毛茸茸的桐叶,铺垫在自家编织的竹篮子下,然后外婆放上一层层的油馍,装满了篮子后,再放上一把折叠纸扇或者大蒲扇,末了用一领崭新的毛巾盖上,然后就擓着篮子,高高兴兴地跟着外婆去西村东乡我的姑姑们家中轮流走亲戚。
豫西的风俗,端午节娘舅家要给出嫁的女儿家送油馍,妈妈在学校工作忙,这种差事都是外婆带着我一起完成的。
我最喜欢去姑姑家送油馍,顺着乡间的林荫道,走过绿油油的村庄和旷阔的农田,跨过芦沟河上的大桥,就到了东乡山坡下的二姑姑家。
二姑的婆婆是个干净利落、能干和善的老人,她每年都给我做糖水荷包蛋吃,碗里是好几个荷包蛋,白糖加了一勺又一勺,直到我吃的小肚子溜溜圆。
其实在家我也常常吃荷包蛋,为什么姑姑家的荷包蛋又甜又难忘呢,大约是在盛夏的阳光下,徒步走了将近十里地的路,又渴又饿,一大碗甜蜜蜜的荷包蛋茶,真是又解渴又增加能量。
我现在所有童年美好的记忆,基本上都和嘴巴曾品尝过的吃食有关。主要原因,大概还是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常常能体会到饿的滋味,人一饿,吃东西就觉得格外香甜。
端午节,也是豫西的女儿节,榴花开了,爱美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把红艳艳的绒花簪头插在黑亮的云鬓边上,称作戴“福儿”,花枝招展,十分耀眼。
当地还保存着“六月六,女儿回门”、“望夏”回娘家的风俗。 吃了油馍的姑姑家,到了六月六要回来看娘家,背一块肥肥的猪肉。等到春节,看望娘家时,也要背一块猪肉做“礼”,外加一把粉条。
如今生活在城市,那些农耕时代的节日习俗,几乎在生活中绝迹了,很多变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但每年快到端午节时,味蕾和记忆会同时醒来,浓烈思念那苇叶包裹着糯米煮熟后才出锅的清香爽口,思念那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思念那乡间的短途旅行,思念那小河里清凌凌的水和水中的蓝天白云, 思念所有的美好和往昔。
看到街头上了年纪的手艺人在卖香囊,我会给孩子和自己挑选几个,纵使不再佩戴于身上,也要挂在家里的某个地方。
粽子是一定要在早上连着吃好几天的,清晨的清香,可以带来一天的愉悦,小时候感觉那么难吃的煮大蒜,在餐桌上也要有,这一小盘白色的神圣和庄严,是去病辟邪的象征。油馍和菜角子都是我亲手做的。对了,还有集市上买回来的几把青艾,用一段红绳系上,绑在大门旁。
这种节日的仪式感,是对老祖宗文化的传承,也是对现如今自己生活的敬重,还有对未来更加安宁幸福的祈福和憧憬。它成了我的生活习惯,融进了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