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象中的假象,面具里的面具。
“吕顾问!李曦......李曦突然就不行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绝望的感觉。
吕丘北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那个明晃晃的灯如此得刺眼,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仿佛都被这虚渺的光晕笼罩上一层不真不假的面具。张新河有些担心地拍了拍吕丘北的肩膀,吕丘北却只是微微转头有些木然地看了看他,已经挂断的手机,依旧被吕丘北拿在手中,紧紧地贴在耳朵上。
吕丘北想冲出门去对着喧闹的围观人群大吼一顿——这几起案件在警方介入之后,却依旧有条不紊地发生着。看着会议桌中央那个血污横流的头颅,吕丘北双眼紧紧地凝视着那颗头颅没有生机、甚至已经蒙上一层灰白色阴翳的眼睛。那颗头颅仿佛在嘲讽着吕丘北,嘲讽着在场的警官们居然被凶手再一次玩弄于股掌之中。
吕丘北眼前慢慢浮现出一抹得意忘形的笑,而那张脸却被那刺眼的灯光阻隔而沉入黑暗。吕丘北不自觉地在那黑影的肩头用力推了一把,好像这样可以摆脱那个魔鬼的缠绕一般。
“老吕,你怎么了?”张新河稳了稳身子,突然被吕丘北一个推搡,毫无准备下差一点坐倒在地。
现场勘查的警官们不由得停下手头的工作,纷纷转头看向这一幕闹剧。张新河有些尴尬地挥挥手,方才让警官们继续手头的勘察。
凶手的这步棋,完全没有按照预设的路线走。但是,又完全符合一个更加疯狂的逻辑。吕丘北心中尚且不愿意相信这个凶手是一个连受害者都不放过的人,虽然成峰案中的监控表明了这个倾向,但是吕丘北并没有细究这其中的缘由。他有一点想要刻意逃避这个疯狂的逻辑,他心底的潜意识死命地拉住想要探查真相的他。吕丘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一个父亲未尽其责的愧疚。
但是,正因为这番逃避,让他无可奈地面对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结局。就像是凶手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但凶手刻意地想要逼迫自己进入到自己安排的游戏规则当中。这样的案情,让吕丘北不得不直接面对自己逃避多年的愧疚感,让吕丘北不得不直接面对自己多年前酿下的深渊。
凝视深渊的人,深渊也会回应凝视。
与恶龙缠斗,其自身也会成为恶龙。
吕丘北不得不打破自己心中尚存的一丝希望,而那种希望破碎的感觉让他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洞,一直都在担忧和愧疚中感受着坠落,而那种坠落,让他彻底扔掉了多年欺哄自己的谎言,让他甩掉了多年自我安慰的理由——谎言对自己说得太久,连自己都会相信它是真的——吕丘北一直都在自我安慰,就像自己和前妻的离异并不会带给自己的儿子太大的伤害,仿佛只要这么想,心中的愧疚感就会减少几分。而越是这样自我安慰,就越觉得,婚姻破裂这件事,只和父母双方有关,而孩子,不会受到什么太大的伤害。如此一想,反倒觉得内心舒畅了许多。
但是,这起连环案件,让吕丘北营造的舒畅变成为不停的憋闷。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多了些许沉闷。
“滴——咔嚓”,清脆的快门声音和随之而来晃眼的闪光灯,将吕丘北眼前笼罩着的一层阴翳打散了。
有些木讷地收起手机,感觉到手臂都有些微微的麻木。看到张新河有些奇怪的眼神,吕丘北故作镇定地说,“对不起,刚才有些走神。”
张新河摆摆手,“没事就好......老吕,你最近要是太累了的话,就先回去休息休息。”
吕丘北强打精神地呼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心中的憋闷给呼出去,却连自己都听得到这其中饱含着的复杂的疲乏感。“没事,我们继续吧......能不能和我说一下现场的情况?”
张新河点点头,指着活动室门口说,“我们感到的时候,最先发现被击倒在苏晓寝室门口的陆良,之后在强行进入苏晓的房间时,我们才发现那个被刻意布置过的现场。你应该看过了吧......之后,在我们封锁了现场开始调查的时候,方才发现这个被锁住的活动室。在这一层楼查看的时候,发现只有这一间屋子的门是从外面上了外挂锁的,所以我们询问了几个在场的学生,她们都表示这间活动室基本上没有人来过。而那个外挂锁看上去却是很干净的锁具......你看,这扇门上落了一层浮灰,但是锁很干净。所以我们怀疑这间活动室是苏晓被杀的第一案发现场,而在打开门之后,我们发现了这一处抛尸现场。”
吕丘北点点头,说道:“苏晓是在什么地方被杀的?应该不是宿舍吧,凶手不可能在这样一个人多而杂的地方将现场清洗得那样干净......而这个基本上没有人会来的活动室倒有可能是苏晓被杀的地方。”
痕检科的一位警员肯定地告诉吕丘北,“吕顾问,我们没有在这个活动室发现属于苏晓的痕迹。不管是地面上的血迹还是桌面上残留的血迹,以及墙面上的点状喷溅血迹,都不是新鲜的血液。可以判断全部是李峰尸体中积存的血液在尸体被凶手进行分解的时候喷溅出来的。”
吕丘北看了看那名年轻警员带着挑战意味的眼神,心中所想的却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这个一向将现场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凶手,为什么把这一处抛尸现场弄得血污遍地。如果说凶手在布置这一处现场的时候是出于心中的憎恨,的确,凶手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了自己对李峰的憎恶,不论是那个被凿开的脑袋,还是那个被插在头顶的香薰瓶,亦或是那个被切断的头颅。但是,这个现场不符合凶手一贯的行为特征,甚至是完全违背凶手内心意愿的。难道是因为凶手试图去寻找新的、更刺激方法?难道是因为凶手想要更放肆地挑衅警方来宣扬自己的思想?难道是凶手想要更强烈地宣泄自己的情感?难道......凶手已经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了吗?
“都不是新鲜的血液......可以判断是李峰尸体中积存的血液......”吕丘北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这句解释看似很符合逻辑,但并不严谨的推断。张新河有意无意地说出了另一处疑点,仿佛想要确证那位年轻警员的推断,“如果凶手选择这间活动室作为第一案发现场,凶手是如何做到让苏晓进入活动室,又是如何做到将尸体搬运回宿舍?据我们的调查,这层楼的其他宿舍白天基本上是不关门的,而且学生们都听到了陆良被袭击的声音,之后都在走廊里......按照凶手的逻辑,击倒陆良是因为他要杀苏晓,所以苏晓被杀应该是陆良被击倒之后,而凶手如何在这么多人围观的情况下将苏晓运到活动室进行伤害,又将尸体带回宿舍布置?”
吕丘北突然问道:“在宿舍里的学生听到了什么声音,才知道走廊里发生了袭击?”
张新河回想了一下,“她们都说听到了玻璃被撞碎的声音,出来之后就发现陆良倒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而碎玻璃的声音,正是在墙上的消防水管的玻璃门......你跟我来。”张新河带着吕丘北走到走廊靠近楼梯口的墙边,指着墙上一个只剩下几个玻璃茬的消防水管的防护玻璃门,而那个凸出来的用来固定水管的铁盘顶端,沾染着一晕不规则的血迹。“这里就是学生们发现陆良的地方。在发现陆良倒在这里受了重伤之后,学生们都聚集在走廊里,一直到急救中心来人将陆良送去医院。这其间大概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说到这二十分钟,我不认为凶手有能力在二十分钟之内完成解剖内脏、制作标本的能力。”
吕丘北回头看了看远在走廊另一端的活动室,陆良被发现的地方和活动室之间近乎相距了一个走廊的距离,而苏晓的宿舍位于走廊中间靠近活动室的地方。当时陆良的任务是在张新河他们撤回办理相关手续的间隔期内看住苏晓,所以陆良就算是出事,也不应该倒在这个距离苏晓宿舍比较远的地方。
“我们在陆科长倒地的不远处还发现了这个。”一位警员有些不情愿地将一个证物带交给吕丘北,袋子里是半支还没有抽完的香烟,吕丘北仔细回想了一下,的确是陆良平日里在口袋里放着的硬盒中华烟。烟嘴上端环绕着烫金的“中华”二字,泡棉烟嘴上留下两个深深的咬痕,就像是人遭受突然袭击时牙齿会反射性地咬紧留下的,显得凹凸不协调。
“会不会是因为陆良在楼梯口抽烟的时候被凶手发现,然后遭到凶手的袭击?”张新河看着那半截香烟,缓缓说着自己的猜测,语气像是为了帮那被踩瘪的烟头冒出最后一缕烟气一样。
吕丘北将证物袋还给痕检科的警员,不顾其他警员的注视,很固执地在苏晓的宿舍门口和楼梯口来来回回走了十几个来回。额头上冒出一层微微的细汗,吕丘北摇摇头,自言自语着“不对不对”,重新走回苏晓的宿舍门口,绕着宿舍门口来回踱步,还时不时地靠在墙上,将一只脚随意地点在地上。张新河摇摇手叫警员们不要制造声响。吕丘北又徘徊了许久,这才开始在宿舍门口和楼梯口重新来回走了几圈,终于站在那个消防栓前不动了。
“陆良是凶手碰巧遇到的一张绝妙的隐身牌。”吕丘北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看着警员们不解的眼神,吕丘北只好解释道:“在一个一般没有人随便走动的走廊里听见来来回回走动的脚步声,在没有关门的房间里的人会做出什么反应?”
张新河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比较好奇,然后去看看是什么人吧。”
吕丘北点点头,“但是当她们发现来来回回走动的是刑警队的警察之后,就不会再去好奇地探查什么了。陆良是一个平日里不怎么抽烟的人,而他在抽烟,正说明了他内心的极度焦躁。一个无聊而焦躁的人不会傻傻地站在原地,他会来回走动来摆脱自己的焦躁。所以,当学生们知道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这个人是一个查案的警察时,就不会再看门口走过的人是谁。但是,如果脚步声突然停止不动的话,也会让学生们感到奇怪,所以,我判断凶手一定是将陆良提前击倒,然后将陆良运到楼梯口进行了第二次伤害。”
痕检的警员有点疑惑,“你的意思是,凶手在击倒陆良后冒充陆良的脚步声将陆良运到楼梯口,再利用玻璃破碎的声音把学生们吸引到楼梯口,为凶手犯案制造出一个无人的时间段?”
吕丘北点点头,张新河突然笑了笑,拍了拍吕丘北的肩膀,“老吕,按照你这个解释,凶手在这里制造了很大的声响之后,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回宿舍,而不被其他闻声出门的学生撞见的呢?”
吕丘北拿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就算是住在同一层楼上,学生们之间也并不是都很熟悉。”
“你的意思是......有两个凶手?”张新河终于理解了吕丘北这句话的含义,但是眼神中的不可思议是难以掩盖的。
吕丘北点点头,“而且这个帮凶,一定是一个女人。她在对陆良完成二次伤害之后,就立刻装作刚刚从宿舍里跑出来的围观学生中的一员。而杀害苏晓的凶手则在这个时间段内完成了杀戮、分解以及布置。”
吕丘北心中蓦然想到琪曼心理工作室那干净至极的会客厅中未打扫干净的烟灰缸,想到那副挂在淡粉色墙壁上的《格尔尼卡》,想到那些格格不入的《神曲》插画。吕丘北突然想通了——凶手之所以在活动室布置出一个风格迥异的抛尸现场,是想要掩盖真正的杀人现场。凶手想要钻警察调查时思维的漏洞,想要用这样的漏洞为他们制造一个没有第一案发现场的假象。同时,凶手用那个布置巧妙的抛尸现场,更加含蓄地满足了自己内心肮脏的享受,表达了自己心中疯狂的诉求——
“活动室里的血迹,是李峰和苏晓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后被故意泼洒在地面上的制作的伪装。”吕丘北肯定地说出这样的结论,“我一直在想,凶手是怎样升级自己表达诉求的手段的。连环杀手都会有不断升级的现象。而制作心脏标本这样的手段在成州楚瑶的案件中已经被使用了,这一次,不应该仅仅沿用一个老办法。”
张新河更加疑惑了,看着吕丘北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漫天说胡话的疯子。最终还是决定打断这个疯子的臆想,“你做出凶手混合两名死者血液的根据是什么?”
吕丘北缓慢地说着,每一个字像是独立地蹦出这句话一般,“凶手想要他们到死都纠缠不清。”
张新河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场景——在活动室那个厚重宽阔的会议桌上,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将肩头晕死过去的女孩扔到桌子中间,毫无怜悯地将一把锐利的解剖刀刺入女孩裸露的后背的脊柱之间,在血液不断喷溅而出时,男人熟练而焦躁地将心脏用解剖刀环切下来,扔到准备好的一罐清水之中......那心脏还在奋力挣扎着搏动,将其中残留的血液不断挤压进玻璃罐中。桌上那没了心脏的躯体还在无用地挛动着,凶手从行李箱中拿出准备好的香草和香薰塞入躯体的后背,粗糙地缝合一番后用强力胶带粗暴而细致地缠绕了一层又一层。其后,男人将箱中那被分割开的李峰的尸体拿到桌上,放在那一滩新鲜的血液上,静静地看着那腐败变质的暗红色的血液从散发着淡淡腐臭味的切口中流出,缓缓地、一丝一丝地覆盖在新鲜的血液上,将那鲜红的尚存生命力的血液,裹挟着带向了难以逃脱的死亡。男人掏出一个尖嘴锤,用力在李峰的头颅上砸开一个洞,迫使那积存在脑内沉眠着的腐臭的液体一下子喷出来,像是在绽放最后的生命力一般,在粉刷洁白的墙面上丝缕滑落,将苏晓溅落在墙上的血迹慢慢覆盖了......
而那男人在背着苏晓的尸体从容不迫走出活动室,并将门口挂着的锁慢条斯理地重新锁好的时候,那些所谓“目击证人”们,却无一不落地围绕在走廊的另一端,充满同情并饱含着好奇的热情,喧闹地观赏着一个不省人事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