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流浪者
记忆之一
海浪拍打在荒无人烟的青灰色堤岸上,旋即碎成大片四散的白沫,在阳光照耀下,恍如冬日的初雪。咸湿的海风裹挟着阵阵涛声,爬上堤岸,拂过丛生的野草,锈迹斑斑的栏杆,以及龟裂破碎的雕塑,最终迷失在远处那座空荡而颓败的废城之中。
我孤零零地置身于海岸边,目力所及之处,尽是挥之不去的寂寥。一种复杂的情愫缓缓流淌进我的胸腔。怅惘?淡然?空虚?我无法只用一个词来说清。
天高云淡,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一群海鸥三三两两地贴着海面飞过,在波光粼粼的浪涛上投下缥缈的残影。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与否,它们似乎从来都不曾在意。
鳞次栉比的高楼早已坍塌成废墟,只有零星的残垣仍矗立在地平线上,如同摇摇欲坠的枯骨。它们庞大的尸体成了各类动植物栖息的乐园。大约再过一个世纪,所有的人工建筑最终都将被大自然彻底埋葬。
海鸥凌乱的叫声隐约传入我的耳中。我闭上双眼,任凭自己落入海风,阳光,涛声与鸥鸣一同编织的柔软罗网中。
这里曾经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不是由二进制代码堆砌的幻境,每一粒沙子,每一片树叶,都是实实在在的“ 物质” 。然光阴流转,物是人非,往昔的 辉煌如同一场来去匆匆的梦,而今残存下来的,只是一具正在逐渐风化的空壳。
甚至连回忆本身都在一并风化。
这段时间我已经走了不少地方,从废弃的大都市到亘古未变的山川,再到各 地所剩无几的聚居点。我也说不清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也许. . . . . . 是为了缅怀吧。
通讯器的提示音忽然响起。我睁开眼睛。
“ 森尼,你在哪?”
“ 在旅行。”
“ 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别到处跑了,赶快回来吧。”
我将目光聚焦在那群海鸥上。它们已经飞远,变成了海天相接处一片小小的 黑点。
看样子,这里就是我的最后一站了。
“ 明白。” 我说。
记忆之二
我越来越感觉这场对话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 你就一定要去吗?” 卡琳娜轻声问道。
“ 是的. . . . . . 我要去。”
卡琳娜沉默了。她低下头,将面庞隐藏在那如同帷幕一般的长发之下,似乎 是在有意抗拒着我。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横贯着一道无法弥合的裂隙。 尽管如此,尽管我们都心知肚明,可我们还是走到了一起,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共同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表面上的牢固。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误。
“ 为什么. . . . . .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 . . . . 我们一起在这里好好生活不好吗?” 我没有说话。
几颗水滴无声地落到了她的膝盖上。我愣了几秒种,才发觉这是眼泪。我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卡琳娜纤细的身躯微微抖动着,声音也随之发颤。
“ 我知道你这个人比较偏执,可. . . . . . 为什么. . . . . . 为什么一定要到这种地步. . . . . . ” 我伸出手臂,把卡琳娜轻轻揽到怀中。她不满地扭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放弃 了挣扎,但脑袋仍固执地偏到一旁。
“ 抱歉。” 我说,“ 错全在我,我也不奢求你能理解我。”
怀中传来的无比熟悉的触感与体香,使我不禁心头一颤。记忆如开闸洪水般 涌出:与她共度的那些日日夜夜,与她共有的那些喜怒哀乐,与她在山坡上仰望 的夏日星空,与她在枕边留下的呢喃细语. . . . . . 但这些柔情终究还是止步在了我心灵的最后一道防线前。筑成防线的,是坚 如磐石的信念。
“ 是我的错。”
许久的无言相拥之后,卡琳娜抬手把我推开。她用力擦了擦泪水,情绪也逐 渐稳定了下来。 “ 我不该爱上你。” 她说, “ 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把你改变,但我错了。爱情对你来 说,始终都只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累赘而已。”
“ 是这样的。” 我没有否认。 “
可我还并不想认输。” 卡琳娜转过头,用那双碧蓝而澄澈的眼睛直视着我。 从中流露出的,是某种我以前从未在她那里见过的东西。
“ 我要和你一起去。”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怔住了。
“ 你. . . . . . 你说什么?”
航行日志编号44081 上传时间:23: 35
自检程序报告
动力系统:故障,功率下降
能源系统:良好
通讯系统:良好
导航系统:良好
生命循环系统:严重故障,已停止运行
燃料剩余:47. 25%
量子运算模组损耗:87. 66%
. . . . . .
监控飞船的正常运行是旅行者每天的例行公事,尽管他几乎并不需要做什么。底层计算机归纳的报告快速掠过旅行者的脑海,紧接着便转存入数据库当中。自动化系统可以解决百分之九十的寻常问题,只有少数情况才需要他亲自出手干预。
群星如烛火般亮起又暗淡,浩渺的时空长河朝着存在的边缘不断延伸,似乎永无尽头。航行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光阴的流逝对于旅行者来说也已经丧失了实感。一小时,一天,十天,一年,十年,在他眼中都通通不过须臾,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他甚至早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谁,记不清自己都经历过什么。许许多多的记忆片段互相纠缠交织,仿佛一个庞大而杂乱的线团,根本无法将其一一理清。
但有一样东西他却永远不会淡忘:此行的目的。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Lord I'm one, lord I'm two,
Lord I'm three, lord I'm four.
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
旷日持久的孤独航行总需要用什么东西来填充,飞船那浩如烟海的数据库刚好可以派上用场。不管是各种各样的文学著作与历史文献,还是从牛顿三定律到多维时空的所有科学理论,亦或是宏大而精密的哲学著作,全部应有尽有。数据库所承载的,是一整个精简的人类文明。
不过旅行者最偏爱的,还是音乐。这种古老而精妙的艺术形式似乎具有某种不可名状的魔力,能把他从麻木的空虚之中暂时拉出,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以及时间的流动。现在从数据库里导出播放的,是一首曾风靡一时的乡村音乐。资料上显示,它诞生于公元1961年。
当年的歌手大概永远都不会想到,在自己乃至整个人类文明都化作尘埃飘逝之后,他的作品却仍会阴差阳错地在一个遥远到难以想象的时间与地点响起,被人所聆听。悠扬的旋律带来的共鸣超越时空,在那恢宏磅礴的无尽长河之中,留下一连串渺小而又固执的印迹。
这还真是有趣。旅行者想。
一阵急促的警报突然传来,强烈的电信号如同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令人心悸。这是最高等级的警报。旅行者立刻断开与数据库的连接,将自己的全部意识唤醒并转入到底层计算机当中。整个过程不过千分之一秒。
漫长到令人怀疑会永久持续下去的平淡航行,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地打破了。
计算机传回的报告令旅行者吃了一惊:飞船的引擎已经停止了运行。但并非是因为出现什么故障,而是被一道凭空出现的指令强制停止的。
下达这道指令的,当然不可能是自己。
旅行者还未理清头绪,紧随其后的发现则令他被无以复加的震惊彻底贯穿
——飞船已经不在太空之中了。
一片连绵不绝的广袤麦田,在微风的轻拂下泛起金色的波浪。沉甸甸的麦穗散发着浓烈的成熟气息,看上去收获在即。田野旁坐落着两间简陋但敦实的小木屋,然而并没有人生活的迹象。飞船正悬浮在小木屋前方的空地上,上百米长的船身投下巨大的阴影,与四周安详静谧的田园风光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仿佛和煦春日里的一块寒冷坚冰。
这. . . . . . 这是地球?
这不可能. . . . . .
旅行者极力保持着镇定,飞速思考着,各种分析以毫秒计地在脑中纷飞。这是从未遇见过的诡异状况,完全没有任何的数据记录显示自己是如何从冰冷的太空中突然来到这里的,更没有任何与此相关的应急预案。是程序错误造成的幻象吗?可看上去好像远不止这么简单。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自己毫不费力地攥在手心,不动声色地展现着它超越一切的绝对实力。
难道说. . . . . .
就在此时,一个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在旅行者的脑海之中响起。
“ 你好。”
记忆之三
我是一个犯人。
“ 身份编号 HVL85467618197。”
据说,是整个阿瓦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犯人。
“ 你犯有最严重的颠覆罪。”
一圈圈漆黑的螺旋在我的身周紧紧环绕,供我活动的空间只有不足两平米。 这是强力隔离程序,专门用来处理系统中出现的破坏性因素。
“ 系统裁决,终身监禁。”
能得到这种高级别的待遇,某种意义上倒也算得上一种荣耀。 我蜷缩着身体,连思考都变得无比迟缓。被剥夺的不仅是存储空间,还有运 算资源。我今生恐怕永远无法再体会那自由徜徉,睥睨一切的感觉了。
只有痛苦,如同粘稠的鲜血,一滴滴从我那颗无法结痂的心里缓缓涌出。
呵,痛苦。一种进化当中的糟粕,一种低级的兽性本能,一种在阿瓦隆里被 严格控制的情感。一般来说它会直接从底层架构被剔除掉,不会有足够的代码支 持它的随意存在。 但我却接触到了它。甚至,迷上了它。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遇见了她。
“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社会是正确的吗?”
时间过去了如此之久,她的样貌我早已模糊不清,唯一难以忘却的,只剩下 她那轻柔却又暗含着坚定的声音。
“ 正确?当然正确了。” 我理所当然地说,“ 阿瓦隆是人类有史以来建立的最完 美的社会。”
“ 你确定吗?” 我们都是系统管理员。不同的是,她还有另一个隐藏身份:反叛组织成员。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 你. . . . . . 是什么意思?” 我感觉她有点奇怪。她望向我的目光中,似乎隐藏着 某些我难以理解的东西。
“ 跟我来。” 她挥手打开一个圆形的链接通道,拉着我走了进去。
这是一道最寻常不过的链接,没有任何加密,通往的是临近的服务器。 然而就在我们即将到达出口之时,一道突如其来的白色闪光瞬间淹没了一 切。我下意识闭上眼睛,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另一条漆黑的,完全陌生 的链接通道里了。
“ 这是. . . . . . ”
“ 隐藏代理链接。” 她说,“ 比较窄,因为被高度加密过。”
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坟墓。这是我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一排排状若石碑纯黑色立方体在虚空之中整齐地排列着,组成一片规模庞大的矩阵。我无法从外部看出它们属于何种程序,即便是管理员权限都无法将其看穿。与流光溢彩的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简直不像是阿瓦隆的一部分。即便是底层的控制界面,也完全没有这里如山岳般压迫而来的肃穆与沉静。我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 这里是遗迹。” 她说,“ 存储着那些被我们所抛弃的东西。” 她径直走向其中一个立方体。我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心中一片茫然。
“ 把手放上去试试。”
容不得我犹豫,她直接拉起我的手,贴到了立方体光滑的表面上。
片刻的等待之后,我感到一条链接在我的身体与未知的立方体之间打通。自 我保护的本能驱使着我想要逃离,但为时已晚。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难以言说的感觉。就仿佛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深渊,四周闪过的,满是没有见过的奇景,满是没有听过的幻音。紧接着我发现,这一切变化并非是发生在外部,而是发生在我自己的内心。一直以来被封闭,被阉割,被禁锢的灵魂忽然间打破了那道人为设置的藩篱,获得了解放,一阵又一阵无法抵挡的刺痛,哀伤,惘然,如摧枯拉朽的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将我吞没,将我蹂躏,将我撕碎,却又赋予了我某种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
“ 这是什么?” 我喃喃地问道。
“ 痛苦。” 她轻轻地回答。
记忆之四
我用画笔轻轻勾起盒中的颜料。朱红,柠檬黄,再加一丝靛青。
三种颜色在调色盘中重新融合成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试着在画布上点了一笔。感觉还差点。于是我又添了一些白,用以来提升颜色的亮度。
“ 又在画你的粪作?”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没有理他,手中的画笔加重了调和颜料的力度。
“ 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那声音带着一丝挑衅,“ 今天又在模仿谁?梵高?”
我保持着沉默。我在思考下一笔添在哪里更合适。
“ 别画了老兄,来看看我新写的诗。” 那人继续说道,“ 要不,我念给你听?”
我皱了皱眉头。
“ 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压根没打算在意我的想法, “ 雨,如同铺天盖地的丝绸 般盖住灼热的痛. . . . . . ”
“ 够了杰克!” 我扔掉画笔,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 你他妈还好意思说我, 你写的又是什么粪作啊?还一个劲往别人脸上蹭,这么多年了,你自己能不能有 点数??”
屋里猛然间安静了下来,只剩我们俩粗重的呼吸声。气氛很是凝重。
“ 我写的诗怎么了?” 杰克打破了沉默。他怒目圆瞪,声音发颤: “ 就是因为有太多像你这样不懂得欣赏的人的存在,诗歌艺术才会没落!”
“ 得了吧!” 我冲着他大叫, “ 艺术?!就你这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堆砌几个词也配 叫艺术?!AI都比你写的强!!”
“ 嘭!” 杰克一拳砸到桌子上,震飞了上面的水杯, “ 那你拿着个破棍子在布上瞎 涂的又是什么狗屁东西?!AI一秒钟就能生成上百张这样的垃圾!!” . . . . . .
这里是一个艺术家俱乐部。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了。虽然曾有过热闹非凡的时候,不过这些年来,成员是越来越少了。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些被时代抛弃的家伙。就像我和杰克。不过话说回来,如今还拒绝进入阿瓦隆的人,又有几个不是“ 被时代抛弃” 的 呢? 两个盛满朗姆酒的杯子碰到一起,刚刚的争吵早已被我们抛之脑后。
“ 老兄. . . . . . 说实在的. . . . . . 你一个. . . . . . 连三角函数都算不对的笨蛋. . . . . . 去跟那些搞科研的家伙凑什么热闹. . . . . . ” 杰克放下喝光的杯子,语气低沉。
“ 该. . . . . . 该你屁事. . . . . . ” 我拿起酒瓶,“ 来. . . . . . 喝完这瓶. . . . . . ”
“ 哈,哈哈,哈哈哈,” 杰克趴在桌子上莫名其妙地笑了,“ 去往时间的尽头. . . . . . 想想,倒也真的是极致的浪漫了. . . . . . ”
“ 该. . . . . . 该你屁事,” 我把倒满的杯子放到杰克面前,“ 你他妈的. . . . . . 又不去。” “ 现世的生活. . . . . . 是我创作的源泉. . . . . . 我还是割舍不了啊. . . . . . ”
“ 得了吧,生活. . . . . . 是垃圾. . . . . . 你更是垃圾. . . . . . ” 出人意料地,这次他没有反驳我。
杰克一动不动地趴着,口中呼出一声长长 的叹息。
不知为何,一股比酒更浓烈的忧伤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试图把它掩饰过去。 杰克把头埋在胳膊下面,似乎睡着了。 “ 不喝了. . . . . . 操!” 我起身走向我还未完成的画,中途被椅子绊了个趔趄,“ 这 是. . . . . . 这是我画的最后一张画了. . . . . . 不管有没有人欣赏. . . . . . 我一定要把它完成. . . . . . ” “ 画完之后. . . . . . 把它送我吧。” 杰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停住了脚步。
“ 你好。”
声音清晰无比,但旅行者并没有收到任何类型的通讯信号,不论是无线电,中微子,还是引力波。它如神谕般凭空出现在脑海之中,空灵,缥缈,响彻每一个角落,发音标准却又缺乏感情。
“ 你好。” 尽管仍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但旅行者还是很快回应了对方。
“ 先道个歉,” 那个声音说道, “ 我未经允许进入了你的系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的飞船停下,并了解你们的语言与思想。你现在看到的,是根据你的记忆随机生成的一个虚拟环境,希望这能让你放松下来。”
“ 你是谁?” 旅行者问道。
“ 简单来说,这里是目前整个宇宙里全部智慧种族所汇聚的终结之地。我是这里的管理者。更确切地说,是‘ 我们’ 。”
“ 终结. . . . . . 之地?” 旅行者愣了一下,而后继续追问道, “ 那么,这里就是一切的尽头吗?”
“ 不,宇宙的寿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 那你们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 不做什么。” 管理者说, “ 对我们而言,存在本身就是意义所在。当然,拦截像你这样的时间旅行者也是我们当前的目的。我们会给予你们应有的帮助。”
“ 拦截时间旅行者?” 旅行者问道,“ 你们能掌控整个宇宙?”
“ 是的。”
“ 如何做到的?”
“ 我暂时不建议你提问这种技术问题。” 管理者没有回答,“ 你出发的时代距今已经太过久远,对于基础理论的认知也十分原始,并且现在的宇宙和过去相比也有很多不同之处。想要真正理解我们所使用的技术,你们的理论体系至少还要进化五个世代。”
旅行者沉默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此行永远都不会遇到其他的智慧种族,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这种可能性,却完全没想到居然会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相遇。或许,按照对方的技术实力,应该叫他们“ 神祗” 才对。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梦——如果他还有做梦的能力的话。
旅行者忽然察觉到自己遗漏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现在. . . . . . 是什么时候?”
“ 按照你们的时间单位和宇宙标准参考系计算,现在是三千四百二十七亿零五千九百三十三万七千五百零六年。”
三千四百亿。
面对着对方脱口而出的一串沧海桑田的恐怖数字,除了一丝淡淡的怅然外,旅行者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激动与吃惊。自从飞船的引擎出现故障以及相对论计时器失效以后,外部的确切时间就一直无从得知。不过这对飞船的航行倒没有什么影响,他也并不怎么在乎。
毕竟,从出发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再多再漫长的时光,对旅行者而言,通通都只是前往目的地的垫脚石。“ 你可以待在这里,也可以继续前进。无论你做出哪种选择,我们都会给予应有的帮助。” 管理者接着说道。
“ 待在这里做什么?”
“ 将意识融入我们。迄今已经有 402785个时间旅行者融入了我们,也有141863个选择继续前进,没有融入我们。当然,你还可以选择留下但不融入我们,我们也将为你营造一个理想的虚拟居所。不过作为太古旅行者,你的寿命是很短暂的,很快就会死去。
旅行者没有回话。
“ 需要进一步解释吗?” 管理者问道。
“ 是的,我需要。” 旅行者想了想,又说, “ 还有,我想要大致了解一下,这么多年来宇宙里都发生过什么。”
“ 智慧文明在萌芽阶段都是各自独立的,就像你们一样。而随着科技的不断飞跃,文明的进化与相互融合也在不断进行着。期间当然也发生过无数的争斗,不过最终,我们还是彻底解决了诸如资源,生存,伦理等低等级的问题,技术也达到了足够的高度,全宇宙范围的文明共同体得以建立。”
“ 到了这个阶段,我们也早已抛弃了各种装载意识的容器,走向纯能化与意识融合。无数独立的意识自愿融合在一起,单个意识即是整体,也是他自己。”
“ 但即便如此,分歧与矛盾依然存在着。”
“ 分歧矛盾?” 旅行者问道,“ 你们不是掌控着全宇宙吗?”
“ 是的。那是因为我们是战胜方。”
“ 战胜方?你们. . . . . . 有过战争?”
“ 是的。我们将这场战争称之为理念战争,也叫哲学战争。这是宇宙中所发生过的规模最大,影响最深的战争,应该也是最后一场战争。”
“ 哲学战争. . . . . . ” 旅行者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管理者继续说道:“ 随着文明发展到足够的高度,每一个个体都不得不开始直面终极问题,行为也必将上升到哲学层面并做出相应的抉择。而哲学观点上的种种分歧,则终于无可避免地从纯形而上的思维交锋,变成了现实的战争导火索。”
“ 哲学理论虽然种类繁多,但要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上,则只剩下三种。第一种,本质主义者,热衷于对虚无缥缈的‘ 终极真理’ 的追寻,并且为之可以牺牲一切;第二种,存在主义者,也就是我们,坚信存在本身就是最高的意义;第三种,虚无主义者,认为意义并不存在,只有死亡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 而战争,就是在我们与本质主义者之间爆发的。全面开战的导火索,是本质主义者试图开展一场宏大的,波及整个宇宙的实验来寻找“ 终极真理” ,这必然会摧毁时空结构的稳定性,带来无法预知的灾难性后果,但他们并不在乎。于是,我们为了维护‘ 存在本身高于一切’ 的理念,不得不采取强硬手段进行制止。”
“ 旷日持久的战争持续了几百亿年,战火从宇宙的一端一直烧到另一端,各种你们难以理解的强大武器也纷纷投入使用。无数的星系化作尘埃,无数的生命悄然逝去。宇宙的时空维度也出现大片的撕裂,二维空间一维空间以及巨型黑洞在宇宙中随处可见,甚至还有极少数的乱熵场,它们是难以恢复的战争废墟。”
“ 最终,我们获得了战争的胜利,但我们并没有把残存的本质主义者势力斩尽杀绝。经过谈判,我们同意将他们流放,让他们跃迁至理论上的时间尽头,在那里他们可以做想做的一切——如果那时候的宇宙环境还允许的话。而他们也被迫转变了策略,把精力全部转移到实现这一决策的努力之上。于是,随着本质主义者的最后离去,虚无主义者的尽数自杀,如今的宇宙中,就只剩下我们了。”
“ 从那之后又过了大约百亿年,我们做出了开始拦截时间旅行者并给予他们帮助的决定。这也是我们所能做的,最后一件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记忆之五
我和林克像鱼一样漂浮在舱内,把目光投向四十多万公里外的那颗蔚蓝色的行星。
这个距离刚刚好——它既不像著名的暗淡蓝点那样微若尘埃,令人倍感虚无; 也不像近地轨道上那样过于宏大,使人淡忘了其原本的渺小。
位于地月拉格朗日点 L2的新边疆号空间站,是旧时代留下来的珍贵遗产, 甚至可以说是人类航天事业仅存的荣光。而在修修补补运行了两个多世纪之后, 它也终于要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应该也不会再有后辈来继承它了。
而此时刚刚做完善后工作的我们,就仿佛是在给一个老朋友送葬。也许. . . . . . 也是在给整个人类文明送葬。
“ 为什么。” 我问林克,“ 给我一个理由。”
“ 你呢?” 林克平静地反问道,“ 你们的理由又是什么?” 空间站已经停止了自转。没有了人工重力,身心也如同失去了某种潜意识里 的牵引,在广袤的虚空之中漫无目的地漂向远方。
我竟有些一时语塞:“ 你是在明知故问吗?”
“ 你是回答不上来吗?” 林克挑高了眉毛,“ 或者说,你其实也是非常迷茫?”
“ 我从未迷茫,追寻真理永远是我不变的信仰. . . . . . ” “ 真理,什么是真理?真理如何去定义?真理真的存在吗?即便存在,它是 我们所能够去认知和触及的吗?” 林克连珠炮似地发难。
“ 别跟我扯这些毫无意义的哲学诡辩。” 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 当你真的决定去追寻终极的时候,这些所谓的哲学诡辩是你无法绕过的, 朋友。” 林克缓缓地说。 我张张嘴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林克的话却如一盆冷水浇头,使我略显烦躁 的情绪逐渐回归冷静。 他说的没错。他总是这么缜密得令人难缠。 短暂的沉默。
“ 所以. . . . . . 这就是你选择进入阿瓦隆的理由?” 我声音低沉。 林克没有回答我。 “ 就算我们的坚守可能永远没有结果,但也比直接放弃要好,不是吗?” 我接着说道。
“ 两百多年了,” 林克出神地望着窗外,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话, “ 阿瓦隆建立已 经两百多年了,我们这些反对派的抗争也已经两百多年了。我们自以为象征着自由,象征着智慧,象征着人类文明的尊严与荣光,然而终究还是节节败退,目睹着一切逐渐沉寂. . . . . . ”
“ 但这并不能说明我们就是错的。”
“ 那么. . . . . . 能说明我们就是对的吗?”
“ 可是——” 林克抬手打断了我。
“ 选择在现实继续生活,和进入阿瓦隆,二者之间存在着本质区别吗?而所 谓的现实. . . . . . 你怎么知道它不是另一个更大的‘ 阿瓦隆’ . . . . . . 就算我们走向了星辰大 海又能怎么样,更多的人口,更多的领地,消耗更多的资源吗?说到底,整个人 类文明发展的最终目的和意义是什么?我们活着的最终目的和意义又是什么. . . . . . 追寻真理吗?哈,一个多么虚无缥缈的理由. . . . . . 你知道吗?所有的这些问题,这 些思绪,这么多年以来就如同无底黑洞般一点点吞噬着我,我无法挣脱,无法自 救. . . . . . 我什么都做不了. . . . . . ”
林克如同梦呓般嘟哝个不停。我试图再说些什么,可他压根就不打算再给我 开口的机会。
“ 够了,够了。你用不着劝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全都懂,所 有的一切。只是. . . . . . ”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 我累了。这就是我的理由,仅此而已。”
我们不再说话。我目光迷离地看着舷窗外的地球,月球以及无垠的星空,感到全身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侵占。
我知道我帮不了林克。自始至终,真正能给予他救赎的,只有他自己。而他,却已然选择了放弃。我轻叹一口气。联邦科学院欢庆曲率驱动技术取得突破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所有人都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不论是物理学的,还是人类的. . . . . . 一转眼,曲终人散,原本就 冷清的科学院一下子就有十几个核心人员打算离开,以及林克这个决定进入阿瓦 隆的异类. . . . . . 剩下的人很难再组织起什么像样的活动,科学院也基本彻底名存实 亡了. . . . . . “ 你呢?你们的理由又是什么?” 林克的话语不知为何又回响在耳边。在这短短的一瞬,我忽然间明白了—— 不论抱有怎样的想法和希冀,我们都有一个相同的理由,那就是逃避现实。 事实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 走吧。” 我转头对林克说道,“ 我们该回去了。”
记忆之六
当我找到他时,他正在自己的田里锄地。
那片田并不算大。从山坡上望去,在满是各种野草和灌木的广袤大地上,这块开垦得整整齐齐的土地就仿佛大海里的一叶小舟,看上去随时都可能被吞没。
“ 你这是. . . . . . 在体验当农民?” 对方放下锄头,转过身。
两滴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反射出一丝耀眼的日光。 他相貌英俊,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健壮饱满的肉体在薄薄的衬衫下呼之欲出, 如同一尊黄金比例的古希腊神像。而这全都是拜基因改造技术所赐。
“ 有什么问题吗?” 他伸手擦了擦汗。
“ 没. . . . . . 没什么。” 我笑了笑,“ 感觉如何?” 大概没有人能猜到,这个壮年样貌的男人的真实年龄,是三百一十五岁。 他看着地里一排排鲜绿的秧苗,耸了耸肩: “ 还不错。马上就要抽穗了,不出意外收成会很好。”
而他的真实身份,则更是如雷贯耳:阿瓦隆之父,苏格。
我们回到了屋里。
这是间不算大的木屋,陈设简洁——或者应该说简陋。粗糙的墙壁,坑坑洼 洼的地面,除了必要的家具,没有任何科技产品。相比之下,墙上挂着的那副装 裱精美的字画格外显眼,与整体氛围十分不搭。 不过我心里清楚,这间屋子本身就是机器人搭建的。只要这家伙愿意,那些 机器人可以立马出现把一切都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盖一间全新的豪华别墅。
“ 这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 苏格发现我似乎对那幅字画很感兴趣。 “ 中国古文?” 我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小毛笔字,感到有些眼花缭乱。
“ 是的。我写的。”
“ 可惜,我中文懂得不多。”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沸腾的尖啸。
苏格起身提起水壶,把热水倒进桌上的两个 茶杯。一股淡淡的茶香在屋里弥漫开来。
“ 我们现在随时可以出发了,对吗?”
“ 嗯。飞船在近地轨道的改造已经完成,科学院那些家伙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我说。
“ 现在想要加入乘员一共多少?”
“ 42人。算上你我。” 苏格拿起茶杯,放到自己的面前轻嗅着。 “ 另外,前段时间还有一个赛博人要求入伙,他的意识已经转移到了飞船上。”
“ 哦?” 苏格抬起头。 “ 他是反叛组织的首领,想要推翻主脑。可想而知,他们失败了,死伤惨重, 连唯一一块可以据守的秘密存储空间也被主脑发现并抹除。”
“ 那他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计划的呢?”
“ 好像是越过防火墙监听到了我们的卫星通讯,这不奇怪。” 我顿了顿又说, “ 奇怪的是,主脑最终居然同意了他的请求。”
“ 也不奇怪。” 苏格说, “ 让所有人都能获得最大程度的幸福,正是主脑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同意他的请求,既可以让他幸福,对阿瓦隆来说,也并无大碍。” “ 这也是它帮助我们改造飞船的理由?” “ 正是。”
我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看着里面已经沉到杯底的茶梗。“ 结果,我们拥有了向星河进军的能力,却丧失了进军的动力,理由. . . . . . 就是 为了获得更多的‘ 幸福’ ?”
“ 想要幸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退化,就是放弃思想,就是停止奋进。换 言之,就是限制欲望。” 苏格缓缓地说, “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 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 你觉得这样正确吗?”
“ 何谓正确?这一切都是无可阻挡的历史大势,是整个人类社会做出的选择, 并非我一人所能决定或改变。无所谓正确,亦无所谓错误。” “ 一个拒绝进入阿瓦隆的阿瓦隆之父。”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 你这家伙. . . . . . 还真 的是油嘴滑舌。” 他没有回复我。
“ 我们还是尽快出发吧。” 片刻之后,苏格忽然开口。
“ 怎么?” “ 我还是不能确定主脑是否会把我们判定为威胁因素. . . . . . 事实上,它随时都可 能变卦。”
“ 好吧。” 我说, “ 那你收拾一下,过两天我们就登船吧。我现在马上回去,把一 切准备妥当。” 我起身朝门口走去。 “ 没问题. . . . . . 只是可惜了我这茬庄稼。” 苏格的语气透着些许惋惜。 “ 对了,”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 我们的飞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交给你了。” 苏格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窗外,夕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上,半个天空都被染 成了如火的橘红。在这日薄西山的垂暮之际,却散发着一天中最为辉煌与壮美的 霞光。
“ 就叫它. . . . . . ‘ 旅行者’ 吧,如何?”
“ 继承前辈的名字吗?” 我摸了摸下巴,“ 倒也不错。”
阿瓦隆. . . . . . 意识. . . . . . 旅行. . . . . . 夕阳. . . . . . 曲率驱动. . . . . . 茫然. . . . . . 痛苦. . . . . .艺术. . . . . . 刺眼的阳光. . . . . . 打翻的颜料. . . . . . 舒缓的迪斯科. . . . . . 团结起来推翻主脑. . . . . . 新的疆域. . . . . . 我绝不放弃. . . . . . 他妈的. . . . . . 难道说这是. . . . . . 我爱你. . . . . . 拜托. . . . . . 不要. . . . . .
毫无征兆地,旅行者跌入了一条由无数声音与色彩组成的洪流之中。所有的思绪与感知都遭受到猛烈的轰击与撕扯,他挣扎着,喘息着,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得无影无踪。
“ 你没事吧?我们监测到你的情绪似乎有些波动。”
管理者洪钟般的声音在脑海中盖过了一切。洪流逐渐消退。
“ 哦?哦,抱歉。我没事。”
飞船仍停在麦田与小屋旁。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不过只是管理者制造的虚拟环境,但它实在太过真实了,以旅行者的能力,根本无法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可以说就是那早已逝去的地球。内心深处的潜藏已久的某些东西不可避免地受到刺激与影响,渐渐开始抑制不住。
量子计算机的运行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处于不确定的叠加态,因而其产生的程序与模拟人格偶尔也会受此影响陷入错乱。一般来说会有专门的程序来进行协调以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但此时的旅行者显然已经无法做到有效控制了。他变得愈加烦躁。又是这种感觉。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记忆,不同的人格,纷乱繁杂,混沌交织。它们之间的深层波动时不时就会浮上表层,使他极力维持的理性思维受到影响。
似乎. . . . . . 不,它们原本就不属于自己。
他决定借此机会,彻底解决这些问题。
“ 我. . . . . . 还有一个请求。”
“ 请讲。”
“ 我的记忆十分混乱. . . . . . 如果可以,请你进入我思想,我的记忆,帮我把它们彻底理清,然后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 旅行者说。
“ 你确定吗?”
“ 确定。”
“ 好了。”
几乎没有任何的时间延迟,仅仅只是一瞬间,管理者就完成了请求,完全无愧于那“ 神祗” 级别的技术实力。
旅行者反倒变得有点迟疑。
“ 我可以开始说了吗?”
“ 开始吧。” 旅行者说。
“ 你来自于宇宙太古时代的一个恒星系,你们将其称之为太阳系。
你们所在的行星是恒星系里排序第三的行星,你们将其称之为地球。
你们的文明是由名为“ 人类” 的碳基生命体发展起来的。”
“ 我知道这些。”
“ 你是飞船的主控 AI ,不过在你的内存里,还存在着其他 42个不完整的意识体。”
“ 42个?” 旅行者有些吃惊,“ 这是怎么回事?”
“ 按你们的纪年,你们的出发时间是公元 2866年。当时你们的世界绝大多数的个体都选择进入名为‘ 阿瓦隆’ 的大型硅基意识载体生活,只有极少数拒绝进入,你们就属于拒绝进入的那部分。你们所使用的利用曲率驱动进行光速航行的技术是出发前没多久取得突破的,但由于其他的关键性技术仍不完善,再加上你们的社会已经完全丧失掉了向外发展的动力,所以你们无法实施所期望的大规模星际移民计划,于是便转而进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航向宇宙末日的时间旅行。”
“ 按照你们的原计划,无限接近光速航行的飞船只需要半年左右便可抵达尽头。然而出发之后没多久飞船便发生了严重故障,生态循环系统完全停止运行,冬眠装置损坏,曲率引擎也受到波及,航行速度大幅降低。原先的半年航程,变成了数百年。”
“ 所幸的是并没有人员伤亡,而走投无路的你们通过商议,决定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飞船的量子计算机中。但由于计算机的内存以及运算速度有限,不足以支持42个意识的同时完整存在,因此所有的意识上传之后都受到了不可逆的压缩与损坏,只剩下记忆与思想的碎片。它们与原本的主控AI重新组合,最终诞生了你。”
“ 只有一样东西是所有意识体共有且没有被损坏的,那就是渴望抵达尽头的坚定信念。”
“ 按照我们发现的碎片所拼凑出的意识个体的名字如下:森尼,迈克尔,常风,苏格,叶科夫,卡琳娜,阿尔伯特. . . . . . ”
那一个个的名字,如同一声声来自远古的振聋发聩的惊雷,在旅行者的脑海中接连炸响。那些属于他们的记忆,那些属于他们的思想,那些属于他们的信念. . . . . . 他们未曾死去,也不会死去. . . . . .
“ 够了。” 旅行者打断了管理者。
“ 够了。谢谢你。”
我就是忒修斯之船。旅行者自嘲地想。
管理者正在帮旅行者修理飞船。一片淡淡的红光将整艘飞船包裹在内。按照管理者的解释,他们是在坏掉的零件处制造小型能量场,直接利用纯能产生新的物质进行复制替换。而这样“ 凭空造物” ,花费的时间相对而言也要长一些。
“ 像我们这样的文明,在宇宙中,多吗?” 旅行者忽然开口。
“ 你是指哪方面?”
“ 我们所走过的发展历程。诞生,发展,壮大,最终又龟缩于虚拟空间,自行停止了扩张,走向衰落与灭亡。”
“ 非常多。” 管理者说,“ 文明的发展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古老的课题了,早在文明共同体未形成前就进行过相当多的归纳与总结。其中整个文明集体选择进入虚拟空间是一个占比极高的现象,而其所反应出的智慧文明的某些共性也是很值得探究的。不过习惯上,我们并不将其称之为文明的停滞或者衰落”
“ 那么称为什么?”
“ 我们称之为文明的终点。相比我们,他们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更早地走到了所有文明都必然抵达的终点而已。”
“ 我. . . . . . 我并不认同这种观点。这种绝不是什么终点。”
“ 本质主义者也是这样说的。我们并不想改变你的观点,因为我们本来就不可能做到互相说服。”
旅行者沉默良久。
“ 我原本以为,相隔如此之久的你们是我们所无法理解,或者难以理解的。” 旅行者又开了口,语气中夹带着一丝疲惫, “ 可你刚刚说的那些,你们的战争,你们的理念,即便是和我们这种低等级的文明相比,在思想层面上,看上去好像也并未进步多少。”
“ 是的。这大概也是智慧文明的悲哀之一。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技术,在无底的终极追问面前,我们始终都是懵懂的孩童。”
“ 走过数千亿年,看到的却是这种结果。” 旅行者叹道, “ 这还真是一场. . . . . . 宏大的悲剧啊。”
管理者不仅帮旅行者修好了飞船的故障,还帮他更新了全部的旧零件。整艘飞船焕然一新。
旅行者没有决定留下——他也不可能会决定留下。
金黄的麦田,简陋的小屋,明亮的太阳,所有的景象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如同一幅失焦的老旧相片。管理者所搭建整个虚拟环境正在逐渐走向瓦解。
诀别的时刻就要到了。
我不是一个人。旅行者想。我承载着整整42个人。42份信念,
42份执着,42颗孤独而又充满希冀的心。
跨越无尽的时空,直达一切的尽头。
“ 如果顺利的话,你们应该可以在终点遇见本质主义者。尽管我们并不认为他们能够成功,但还是祝你好运。”
“ 谢谢你们。” 旅行者真诚地说。
“ 不用谢。而且,我们已经擅自从你那里拿了一些报酬。” 或许是错觉,管理者那标准到毫无感情的声音,此刻竟多了一丝狡黠。
“ 哦?什么东西?”
“ 那种以声波为载体的艺术形式,你们称之为“ 音乐” ,我们全部复制了下来。我们对于收藏各种太古文明的独特艺术很有兴趣。”
“ 尽管拿走好了。” 旅行者对此有些意外, “ 能让你们感到有趣,也算是我的荣幸吧。”
飞船重新回到了太空之中。船身发出一阵轻微的抖动,那是曲率引擎即将启动所进行的预热。
启动倒计时:10,9,8,7. . .
底层计算机忠实地发来飞船的控制信息。
“ 再见。” 管理者的声音最后一次在旅行者脑海中响起。
. . . . . . 6,5,4. . . . . .
漫长的航程即将开启最后一段,终点近在眼前。接下来会遇见什么?旅行者并不知道——他甚至根本无从知晓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有着某种“ 意义” ,即便都已经走到了这里。而所谓的“ 意义” 又究竟如何定义,这又是一个难以,甚至无法去解答的问题. . . . . .但无论如何,对于自己所做出的选择,他,他们,从来都不曾后悔过。
那座永恒矗立的意义之塔,也永远,不会缺少不自量力的攀登者。
3,2,1——
“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