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鱼肝油
下午上课前有同学吵吵,说今天的化学课要做实验。我对实验还没什么概念,没想到老师用火柴能把一个金属条点着,这的确挺神奇的。瞬间火花飞溅,散出雪亮的白光,像导火索蹿得飞快,最后只在烧杯的底部留下一堆白色粉末。老师说那是氧化镁,我奇怪烧下的灰还要起个名字。
我看了一眼灵子,她正在记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化学反应方程式,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在英语本背面涂上了那个好多未知数的方程式2Mg+O2=2MgO。好端端的的镁带就点着玩了,我觉得挺可惜。以前看到电影中故意撞坏的汽车,就觉的没有用到正当的用处。
还有一件事情我没能明白,可能是上课听漏了。讲到氧的特性时老师说,人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他上节课还讲过氮气和些微量气体,名字就像表姨的姑姑或素未谋面的爷爷,他让我们用嘴默念几遍,我记住了它们是比较懒的气体,能让灯泡发出不同的光。而我更关心的是,鼻子是怎样过滤掉没用的气体把氧气吸进肺里的。
有时候我也看看我的旧鞋子,看到两个大脚趾倔犟的露出头来,它们也在目不转睛盯着我,像父亲在说:你小子又在干什么。仿佛我仍骑在他颈上,张开幼小的双臂学老鹰盘旋,而他扣紧我双腿,任凭我俯冲或侧飞,一边踉跄一边这么对我说。
然后我又想到,我有了新鞋子,只是没穿,可能人富有之后就是这种滋味。像是鞋体上两条崭新的白布边总在提醒我该学习,不同于旧鞋子的破烂更易诱导我爬墙上树。我就这么想来想去,剰下的课没听多少。
晚自习时,我翻开了化学课本,前面的内容好多忘了,我决心学着母亲一针一线缝鞋的态度扎实从头温习,谁知越是认真学习,发现不会的东西越多,以前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会的。晚自习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我甚至都没看一眼灵子。
直到走出教室我才想起,在晚上自己还是一个瞎子。可我不知道该找谁帮助,只有听着马路上的脚步声顺着大致方向走,碰到不平的路面总被跘得跌跌撞撞。直到最后撞到一个人怀里,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我没听见一点儿声响。
"曹小亮,你怎么回事?"这个声音太熟悉,我感觉一下撞上了地雷,那是班主任的腔调,我还没来得及吭声。他又说:"我在校门口碰到你,就觉得不对劲,我跟你走了一大截,觉得你眼睛好像不太好。我故意在前面等着你,没想到,你还真撞上来了。"
我离开校门口已经挺远了,没想到他会跟我这么久,看来对我也挺关心的,那个运动会时的班主任又回到我心里,让我肯开口回答:"周老师,我晩上看不见了,昨天就开始了。"
我等了好半天他没有开口,或者欲言又止。我担心自己说错了话,谁知,我的手突然被他攥进掌心,然后传来长辈那种慈性的声音:"你这孩子!走吧,我送你回去。"我跟着他的胳膊,可以大胆地迈开步子,有人依靠的感觉挺好的。
一路上我只说过应该到哪个路口拐弯,可能,他觉得我不想多说话,可我还是在心里说了好几声谢谢。我想起父亲也曾这样拉着我的手,到野山坡的草丛里采蘑菇,我们在路上探究蘑菇可能的出现之地。他在挖到蘑菇的时候喜欢说:生活永远不会让你绝望,它只是在和你捉迷藏。我一直听不懂,这一刻,我相信父亲说得是对的。
走到院门口,依稀能看到家里的窗户散出橙黄的灯光,仍像一床温暖的被子。我赶紧说:"周老师,谢谢你,剩下的路我可以了。"可他执意要送我进屋,其实我还不想让母亲知道,又推辞一回,并用手指着门的方向,想告诉他我能看清这一切,这时候门却自己开了,母亲听到我们说话声迎了出来。
"哎哟,妈!这是我们周老师。"我向母亲介绍了他,觉得他应该知道那是我母亲,谁知他有些不知所措。还是母亲及时接过话头:"周老师好,感谢您亲自到我们家来,快往屋里走。"他客套了几句率先进了门。
屋地上放着一筐灰菜,有些已经被母亲切碎,堆在莱板另一边,灶台下方摊着准备烧火的羊粪蛋,炕上散落着几件衣服,被子歪歪斜斜叠靠在炕右角,用胶皮自制的苍蝇拍斜跨在炕中央,看不到窗明几净的样子。我看到他一直在皱眉,端了一杯水过来,他都没有看我。他向母亲解释登门造访的缘由:"曹小亮妈妈,我今天来不算家访,是小亮的眼睛,他好像晚上看不清,我把他送回来了。"可能他觉得,来的不是时候。
"是这样啊。"母亲应了他一声,然后转过身问我:"只是晚上吗?"
"是的,只是晩上。"我赶紧回答:"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晚上快到家门口突然看不清了,我以为只是一个晩上的事情,就没告诉你。"
母亲盯着我的脸,应该看不出我有说慌的样子,然后转回头对老师说:"谢谢周老师送小亮回来,他这病不碍事。我曾经也这么病过,吃点鱼肝油就好了!"
周老师似乎有些意外,对母亲说:"小亮妈妈,眼睛的事情马虎不得,你还是领他到医院去看看吧,孩子还小,有了后遗症,一辈子就麻烦了。"
母亲笑了:"好的,周老师,一会儿我领他去看看,麻烦您操心了。"
班主任却说:"别一会儿了,现在就走吧,我同你们一起去,到了医院好有个照应。"
母亲迟迟没有动,班主任始终在注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她象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小亮,你和周老师待一会儿,妈妈出去一下。"
我知道妈妈要去干什么,突然有点发慌:"妈,你别去了,我不想看。"
母亲冲我笑一笑说:"不碍事的,小亮,你先陪周老师聊会天儿。"然后转身出去了。
老师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张了一下嘴,可是没有说话。我想打破沉默,向前推了一下水杯,对他说:"周老师,您喝点水,我妈一会儿就回来。其实我这病,应该不要紧。"
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环视一周这个凌乱的小屋,然后盯着地上我那双新鞋子,自言自语似的开了口:"你爹曾经向我夸过你,说你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说实在的,在学校我没看出这一点。"他这样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好在他自己又说了下去:"看到这样的家境,我似乎看到了你本来的样子,你的确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爹去世这两年来,能想到你们过得很不容易。老师对你不够关心,所以可能有些成见。你别往心里去。"
"老师,我没有。"我虽然这么回答,眼圈有点泛潮。
他接过话来继续说到:"看得出来你是个敏感的孩子,我猜想你妈是去借钱了?"
我笑一下,算是一种回答。其实我很担心,家里增添新的债务。或许老师也看出了这一点。
这时候,母亲从外面推门进来,她冲着老师笑了笑,然后冲我揺了一下头,我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小亮妈!咱们这就走吧,我这里有钱,先给你们垫上。"班主任起身往门口走,母亲把眼光投向我,我揺了一下头表示我没说。然后,我们都没有吱声,一同走了出去。
医生说,我患了夜盲症,缺维生素D,诱因可能是肝火骤旺。肝火这个词令人感觉很抽象。然后医生给我配了一些胶粒一样的瓶装药,说是补充维生素AD,我看了一眼瓶子上的药名-鱼肝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