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楚国君有幼女，小字鸣凰，时年十六，锦瑟华年。

隔花初相见，使君皆忘言，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万国来朝，华灯初上，天下英杰汇聚一堂，楚君欲嫁女于众翘楚之首，遂唤鸣凰行舞于殿上。

佳人莲步款移，清扬婉兮。在座诸君，顿生必得之心。乐起，似风动，衣袂翻飞，翩翩然，顾盼惊鸿。一舞毕，众人如痴如醉，仿若置身幻境，得见天上仙子。

须臾，来朝使君纷纷道明心意，恳求楚君嫁女，放言，若得鸣凰殿下，必与东楚修百年之好，不见兵戈。

求娶者甚众，楚君洋洋自得，坐于高位上俯瞰众人，笑问：“天下翘楚皆在殿上，我儿可有中意者，若挑中，择日赐婚，寡人许你风光大嫁。”

鸣凰回眸，将大殿众人揽尽眼底，挑眉笑之，面向高位，行稽首大礼，问曰：“鸣凰倾心之人即在殿上，敢问父君，今日无论此人是谁，方才的话都算数？”

殿上之人，各国皇室血脉有之，王公权贵有之，哪一个挑出来都不能说出一句不好，念及此，楚君慈笑道：“天子一言，重堪九鼎，今日无论何人，寡人必守诺。”

鸣凰抬头，粲然一笑，郑重稽首道：“鸣凰谢父君一诺。

万人中央的公主殿下起身面向众人，巧笑倩兮，不卑不亢，抬手指向一人：“今有一人，见之不忘，此人乃是卫国太子，公子瑛。”此话一出，满殿哗然，楚君亦是面露不虞。

公子瑛，卫国先王后所生，六岁始来东楚，为质十二年，卫君寡义薄情，后宫美人如流水，子嗣众多，多次联合邻国攻楚，皆不顾及公子瑛，来往使者，鲜有以礼待之者，可见所谓卫国太子，名存实亡。

且卫楚不和，公子瑛性命，朝不保夕。

众人议论声四起，鸣凰恍若未闻，只看向方才为她起舞时抚琴的公子瑛，笑靥如花，那人亦看向她，面色清淡如常，眸中却是暗波流转。

她继续道：“天下诸君见证，鸣凰与公子瑛少年情谊，倾慕数载，欲嫁之心，望望然，汲汲然，此意天地可证。”

少女声音轻柔，却落地铿锵。公子瑛心中动容，可自身处境极尽尴尬，求娶之心，不敢妄生，只能看向她，微微摇头，示意不可莽撞。果然，楚君斥道：“胡闹！”

鸣凰仓皇回头，环佩叮当，跪于地，双手交叠叩头，第三次行稽首大礼，道：“父君明鉴，天子一诺，重堪九鼎！”

她跪在那里，身形渺小，端的是孤立无援，然，她跪在那里，如壁立千仞，使人无故坚信，此事必成。

满座默然，楚君亦是无言，立诺于各国使君前，言若覆水，不可收矣。

九月十六，吉日，东楚国君幼女嫁于卫国太子公子瑛，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天下百姓议论纷纷，但说得多的却是，东楚公主力排万难，于万国宴上当着天下来使铿然立誓，愿嫁公子瑛，富贵不论，生死随之。

天下女子，忠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言欲嫁之心，非君不嫁，此情此意天地动容。

望归台巍然，有婢子问曰，天下英杰济济一堂，何故偏择公子瑛。

鸣凰眺望远处浩浩江河，有北方飞来的大雁在天边一字排开，神色恬然，答曰，缘君初见赠我凤求凰，吾愿随其归故乡。

吾愿随其归故乡。天下为证，十里红妆，今朝为汝新嫁娘。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君生不可负我。

天下局势变换，十几年间，沧海桑田。卫国动乱，楚君暗中推波助澜，公子瑛得已回归故国，半生蛰伏，皆为此刻，公子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场血雨腥风，卫国很快成了公子瑛的卫国。

跟随长瑛回归故国的鸣凰成了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上荣光，然而，她并不开心。

公子瑛不复是当年的公子瑛，她偷偷看过他接见朝臣时凌厉的模样，皱着眉头看奏案时的模样，手段狠辣地处置别国探子时的模样，每种模样，都很陌生。

她也成了每日只能穿着华服端坐于殿上，不可疾行，不可喧哗，不可随时随心去见自己夫君的一国王后。

这还不算最糟糕，为了平衡各国关系，安抚朝臣，后宫里开始出现一批批美人，她们个个貌美，柔情小意，端的是万种风情，我见犹怜。

而她，也曾见她的夫君与她们亲密无间，耳鬓厮磨的模样。

今夕何夕，月华昭昭，倾酒对影成一双。今夕何夕，艳艳华裳，不见当年少年郎。

终是曲终戏散场，漫漫长夜余独伤，无人忆及当年万国宴，无人同我诉衷肠。

时光如同走马扬鞭，快得非常。又是一年雁北归，鸣彻长空，托寄我怀。南来的雁子啊，你可曾途径叫望归台的地方，江河汤汤，映的见当年满目憧憬的鸣凰。

卫国国君长瑛的王后，东楚国君的小女儿鸣凰，薨于她离开故土跟随夫君归乡的第五年。

她去世时穿得是当年与公子瑛大婚时的华裳，火红的嫁衣上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和大朵大朵的海棠。

她的脸色苍白，施了些胭脂遮盖，半卧于榻上，精神已经很不好了。

下人们都被遣散了，坐在她身边的，是她的丈夫，卫国的国君长瑛。与她不同，此时的长瑛正当壮年，看起来精神十足，由于最近国事顺遂，此时更是颇有几分神采奕奕。

“公子瑛......陛下，我还能这么叫你吗？”她的声音很微弱。

“能，你想叫什么都可以。”他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笑了，仿佛还是当年在东楚大殿上神采风扬的鸣凰。

“公子瑛，我回不了故乡了，山迢迢，水长长，隔着千山万水才是我的故乡。”

她的眼神无焦地望着不知何方。“你一定很不喜欢那里，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给自己带来屈辱过的地方。”

她的声音仿佛透着莫大的哀伤，看向长瑛的眸中闪着泪光。长瑛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静静地听着她讲。

“罢了”她闭上双眼，“公子瑛，最后为我奏一曲凤求凰好不好，就像年少时那样。”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神变得很亮。

长瑛应了，取来琴，坐在席子上，弹给她听，很久没有弹过琴，他不是公子瑛已经很久了。

流畅的调子滑出指尖，抚过人心。鸣凰看了他一眼，复又挪开目光，喃喃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琴音宛转，悠悠绕梁，仿佛穿过数不尽的岁月回到那年望归台，少年公子瑛赠了初见的小公主一曲凤求凰。

他说，此生，只为你一人弹奏凤求凰。

琴声越来越远，泪眼模糊中，鸣凰仿佛看到了故乡一树又一树绽放的海棠，徒劳地抬起手，却再是抓不到了......

卫国国君长瑛崩于某一年的八月初五，留遗诏，与王后鸣凰合葬于来凤陵，陪葬品仅有一枝从东楚千里迢迢折来的秋海棠。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此生，只有你一人听过我的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