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寺听雨

僧人端坐于蒲团之上，神情超脱，眉宇间英气逼人，不屈的背影平添了几许道骨。身后春雨氤氲，延着飞楼一角滑落到雕栏朱漆，光泽重现，却非当年。护寺河内波光挥洒，犹如银河将内外分割，外界的纷扰繁华于古刹来说不过眨眼一瞬。

涟漪阵阵，形似年轮，勾起尘封往事。木鱼声骤停，木槌于指间滑落，清脆的声响惊醒参佛僧人，记忆倒带，僧人起身望向烟雨深处，那张迷人脸庞如海市蜃楼般浮现眼帘。僧人原以为早已六根清净，哪成想只一当年景象便平静不复，“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努力克制，却深陷其中。

他原是皇家将军，身份尊贵，粉黛，蛾眉，梅花印华美不入心。平日书卷高磊，剑身难出鞘，唯有填词一首表怀壮志难酬。许是上天恩赐，许是此生劫难。大宋由盛入衰，连年战乱，将军被派到洛阳看守城门。

偶然机会，一女子因逃婚被众人追赶，无处躲藏，误入将军家中避难。初次相遇，胭脂染腮，粟米粉敷面，小山眉清新脱俗，如清风拂面。只一眼，此生注定无可两全。将军雄姿英发，气魄过人，女子亦是倾心不已。

烟雨蒙蒙，二人乘舟共渡。将军行舟于江上垂钓，女子撑起油纸伞陪伴。大雾中误入莲花深处，沁人心脾，陶醉不已。将军采莲折藕，为女子染指调香，女子剥莲子去苦心，疼痛难忍，只为将军入口清甜。

雪花纷飞，落于指间化为水珠，手掌寒凉。斗篷于颈后轻放在肩，女子被暖意笼罩。手指拨弄间古调流转，眼眉温婉，曲意醉人。将军雪中舞剑，腰间璎珞紧随，霜雪染白青丝，大有恍然间携手到老之美。只羡鸳鸯不羡仙大概如是。

自古才子佳人难成全，原想一生便如此执子之手，死生契阔，怎奈兵荒马乱催人分离。

将军被远派战场，抗战杀敌。惜别之时，将军于城门紧握女子双手说“等我大胜回来，必定娶你过门。”没有无语凝噎的无奈，只一句承诺她便等他千万年。

将军一心报国杀敌，自信的以为只要率军出征，战事皆可平息，到那时拥她入怀，此生无憾。这句承诺不过是心之所至，对于前路他并未多想。虽然他也担心相思之苦，离别之痛，可男儿志在四方，未曾建功立业，怎能贪图享乐？

女子望着将军远去的背影，高马上的他意气风发，未曾回头，哒哒马蹄声渐行渐远。她悄悄于袖中取出折好的柳枝折本想挽留，既然将军心意已决，她就不会成为他的牵绊。

女子将柳枝埋于城门旁，不忍离去。此去经年，春雨浇灌，夏蝉凄鸣，秋风萧瑟，霜雪侵蚀都未曾撼动这棵树，这份心意。女子日日于城门石上盼君归，望穿秋水不见君。她依稀记得，将军离去那年满城菊香，如今此景再现，却已不知是何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柳树依旧枝繁叶茂，枯败再生，几番轮回，一如从前。女子容貌渐逝，人比黄花瘦。此刻她只盼将军平安归来，能否长相守便已不重要。年老色衰，对于重视容颜的女子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每每于镜前梳妆，洗尽铅华，花影月容不复，青萝衣衫为谁穿？浅笑梨涡徒增愁，泪打衣衫，哽咽难言。

于树下观落叶纷飞，看晴空萧瑟，孤雁划过场控，鸣叫悲戚。‘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自古情深女子皆如此。她轻翻诗集，忆他为稼轩感慨，为陆游悲叹，秋风狂乱翻书，放佛告诫她休要自伤。

将军辗转战场，负伤落难于伽蓝寺，佛法奥秘，时间的流淌印记在古塔之上，大有一番风味。多年漂泊，她在他心中已成为一道风景，他不敢轻易触碰，将那份美好珍藏。唯有于古刹中才得到超脱的解放，他任凭回忆涓涓流淌，转过万般经纶，古寺风景迷人，就这样诵诵佛经转眼百年也未尝不可。

恍然间大悟恋人咫尺，笑自己痴。浮沉的日子万般煎熬，如今梦境成真近在眼前。回忆起战场无情，边关苦寒，每每闻箫声起于营中便思念恋人。灼酒入喉，大酣于沙场。梦中种种，醒来皆成空，满面泪水，强擦去以抑制心中落寞。研磨提笔，双手颤抖，书法难成，墨滴滴落，弥漫于纸上，终不成书。唯有天际鸿鹄掠过，可曾有家书带给我？长夜难眠，月光洒在脸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举杯邀月，寄托思念，相信她也在远方望月思君。

伤势复原，将军欲踏马而归，却听闻文帝已连斩两员大奖，归去必死。几经思量，只得隐姓埋名于寺中，待战争平息，天长地久，共结连理。

死，他何时惧怕？只怕此生无缘与她再见。边关的风沙将他打磨的再不那般锋芒毕露，他也懂得自保，于马肚中藏身，箭雨中穿梭，寒刃下求生，几次双眼无力将要睡去，耳畔总有当年古调清幽将其唤醒。

经年流转，终于还俗归去，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方，只有破败城门。远处牧笛渐近，人烟稀少，夕阳斜照下袅袅炊烟，暖意涌上心头，若能携恋人之手，此后余生这般足以。

几经打探，得知女子病逝，将军轻抚早已光滑的城门石，老泪纵横，连连摇头，恨自己贪生怕死。双拳激打在石头上留下斑斑血迹，与那女子当年泪斑融合消散，嘶吼回荡空城，柳枝浮动，落叶迎面吹来，历经风霜的脸庞再也不复当年模样。柳絮纷纷而至，围绕在将军左右，为女子留住他，她当年未了心愿，终是遗憾。

如今佳人不复，唯有柳树代她迎君归，她也可安心，他终究是毫发无损归来。她更可安心，她的娇好模样永远留在他的心间，若等到容颜迟暮，许她也不会再想相见。

女子曾跋山涉水，一路循着马蹄印记追赶将军，她想信终会相遇。夜里狼嚎，猿泣她从未放弃。一日迷路未知，于破庙中小憩，她于梦中惊醒。大雨滂沱，惊魂未定，因担心雨水冲刷了踢印难再跟随，她踉跄地冲到雨中赶路，任凭雨水迷湿双眼，泪水夹杂而至。

身陷泥泞，洗尽华发韶花香。昏倒于路旁无人知，玉眼微动，骤然间，晴空万里，月落乌啼，乡间小路坦荡。笑天意弄人，晶莹滴落，笑泪盘旋。

将军奋力杀敌，每每沙场点兵，总盼最后一战踏马而归。然双鬓斑白，不敢忘当日誓言。丢去“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意气风发，只为挽你青丝，合衣共眠。

他们都曾为爱努力，爱的痴狂。天意如此，奈何情深，几度徘徊，痴心不改。许前世奈何桥上的最后一次回眸，她注定与他缘浅，三生石上若有他们，来世再续，涅槃重生只为更好遇见他。这一次，请不要留她一人独守空城，亦不要留他疏影悲叹。

此后数年，女子坟前柳树青葱，总有僧人扫墓诵经。你赠他一世青春，此后他守你一生，赎他错过之罪。将军落发为僧，一心归一佛门，此生他再无牵挂，再无留恋。

往事过眼烟云，雨打芭蕉之时随雨水洗礼，记忆崭新，更难回首。僧人抬手想要抓住那张可爱面容，不过幻像，手中佛珠散落，点点滴滴，万丈红尘，终成一盏青灯。寺内木鱼声又起，片片回忆尘封，思绪却断了线，飘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