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
我的姥爷姓樊,属龙,光绪年间生人,一辈子生活在霍州县御家山,一个只有30户几乎全村都姓樊的小山村。姥爷靠务农为生,养育了七个子女,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我妈排行老五,是他的第三个女儿。
从我记事起,姥爷穿的衣服破烂不堪,头戴一顶褪色到发白的红色破毡帽,看不清颜色的衣服上补丁摞补丁。他皮肤黝黑,身体很瘦,背有些驼,门牙掉了,一说话唾沫星子不小心就跟着跑出来,下巴上稀稀拉拉飘着长长短短的白胡子。他肩上搭着一条辨不清颜色的口袋,拄着根没有去皮的细木棍子。他的鞋太破了,后跟烂得包不住脚,这样的鞋子估计扔到我们村的垃圾堆里也没人捡。他的两只脚抬不起来,趿拉着鞋在地上蹭着向前移动,发出“嗤嗤,嗤嗤”的声音。我父亲常说开玩笑他走了半天跟没走似的。我没有姥爷的照片,记忆中姥爷的样子,感觉跟电影《1942》里逃难人的形象差不多。姥爷是庄稼人,靠种地不仅让全家吃饱饭,还供养儿子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大舅师范毕业做了小学教师;二舅从中学起就在太原读书至中专毕业分配到省水利厅工作;三舅即使受文革影响,也念到初中毕业。大概由于姥爷太能干了,三个舅舅虽然生在农村,却几乎都不会干庄稼活。
姥爷重男轻女,与三个儿子不同的是,他的四个女儿都未接受过完整的教育,文化程度都不高。我妈从九岁开始读书,读到初二,十六岁便给她找了婆家。据我妈的同学说,我妈上学时成绩特别好,要是能一直读下去,至少也能上个师范吧。姥爷觉得,女儿是别人家的人,上学该让她婆家供。因我爸这边家底太薄,我妈在结婚不久便辍学了。想不到的是,姥爷这边放弃供养女儿读书,却主动负担起没过门的二舅妈读书到高中毕业。我妈在农村辛苦了一辈子,每当她说起因为结婚中断学业时,总是充满了遗憾,我曾问她恨不恨姥爷,她从没正面回答过我。
有一年,我妈生了重病,家里实在没钱,我爸到信用社贷款了几百元才让她住进县医院。此间姥爷到我家来,跟我奶奶说他攒了100多元,准备给他的三儿媳买台缝纫机。临走却没给生病的女儿留一分钱补养身体。这件事成了奶奶的话柄,她常以此说我姥爷跟我妈不亲。
我妈每次去看姥爷,都要买些好吃的点心给他,他不舍得吃,把点心藏到窑洞门楣的台子上,山里干燥,时间长了点心失去水分,硬的得像块石头,即使是这样,姥爷也把这些东西当宝贝,有次我看到表弟到他窑里去玩,他赶紧喊表弟到门楣台子上取点心吃。虽然表弟对姥爷的这份偏爱很不当回事,能看得出他对孙子的那份浓浓的爱意。
小时候,村里常来一些要饭的,穿的很破烂,拖儿带女,好让人产生同情,他们挨家挨户地上门,说句:“好心人家,打发打发点吧!”农村人大都善良,即便自己的日子不宽裕,也会把自家的窝头分给他们,后来要来的窝头吃不了,他们便再卖回给村民,村民开始对他们反感起来,小孩子们只要看到他们来了,就大喊着“要饭的来了,要饭的来啦!!”快速跑回家去关大门,不让要饭的进到自家院子。我姥爷到我家时,就被小伙伴们误认成是要饭的,为此我感到很丢人。也怨恨过姥爷,为啥别人都是穿新衣服走亲戚,而我姥爷却非要穿的那么破。
后来听我妈说,姥爷年轻时穿一身新衣去走亲戚,路上碰上日本鬼子,不仅受尽侮辱,还用刺刀把他的衣服挑个稀烂,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从此在他心里留下阴影,再也不穿新衣服了。穿的破并不代表家里穷,姥姥过世后,他从桌子、水缸下面挖出多年前攒的两罐子银元,分给了三个舅舅,在十里八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文革时期,别人家吃不饱饭,一次在去姥爷家的路上,听他村里人说,姥爷在院子里埋了几缸麦子,留着饥荒时期用的。我从没见他挖出过麦子,却见到过丰收时节他院里晾晒的满满当当的麦子和玉米。
姥爷家住山上常年缺水,吃水要从一里外的沟里挑,那个井我见过,出水很慢,白天几乎是干的,只有凌晨时水流才大些,姥爷每天早上四、五点起床,挑着水桶和马勺去井里舀水,不仅要把自家的水缸灌满,还要把十多口人的大舅家的水缸灌满,大舅常年在外工作,表哥们没成年前,姥爷一直为大舅家挑水到六十多岁。
姥爷能吃苦,庄稼地里的活,没有他不会干的,能干归能干,他性子急,脾气大,不管是儿女孙辈还是老伴,只要姥爷发了火,哪个都怕他。姥爷的时间很紧凑,到吃饭点他才肯回家,进家门必须看到饭菜上桌,如果饭还没做好,他的火就上来了,即使已是花甲之年的姥姥也被他劈头盖脸地一顿嚷,姥姥性格温和柔弱,虽有些尴尬,但不敢作声,只好拼命用捅火棍捅火,直到饭菜上桌,家里才能安静下来。
有一阵子,姥爷是村里果园的看护员,夏天,我和表姐到果园边上玩,想偷摘个果子吃,姥爷看到我们,立马把眼睛蹬起来,朝着我们训斥道:“果子还没熟,又酸又涩,摘下来也白糟践了,快去别的地方玩去!”我俩知道姥爷的脾气,不敢死赖着,赶紧跑开。
姥爷对生活的要求极低,他没见过什么世面,吃饭极简单,几个窝头和几块红薯,就点咸盐辣椒面子拌酸菜,喝点白水就是一顿的早饭了。虽然他每年种的粮食吃都吃不完,中午也不舍得吃一顿干饭,常年累月吃的是“疙粻”,就是小米稀饭里煮面条,这种饭,刚开始做好还有点稀,放置越久越稠,容易产生饱腹感。
姥姥是非正常死亡的。出殡的那天,全家上下都沉浸在姥姥的突然离世的悲痛中,不知姥爷是不是被这次意外打蒙了,他表现得有些异常:没有哭,在灵棚前走来走去,不断地跟前来祭拜的亲朋说:“我有十八个孙子了!我有十八个孙子啦!”好像不是在给姥姥出殡,像是给他过生日喜宴。
常年的田间负重劳作,姥爷在七十岁之后的腿脚越来越不好,加之出门就是山路,不小心摔了胯骨,被迫休息下来,姥爷是个闲不下来的人,稍有好转,他就迫不及待地到地里去了,他走路越来越慢,步子越来越小,刚翻松软的土地又被他踩瓷实了,神奇的是,他的地里无论种什么,红薯、玉米、土豆、胡萝卜……都长得很好,别人小心伺候的庄稼怎么也长不过姥爷种的,都说他这辈子有吃土的命。后来,他走的太慢了,去一趟地里来回就要两个多小时,别人都劝他不要种了,他说,只要能爬,他也要爬到地里去。再后来,他再次摔断了胯骨,这次没那么幸运,下不了地,他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尝试过自杀,被人发现救了下来,可离开了土地,他的身体很快垮下来,没多久便离世了。
即使姥爷有三个儿子、十八个孙子,姥爷是最后一段时间是我妈伺候的,我妈说,姥爷到最后也没糊涂,感觉自己不行了,把怀里仅有的一块多钱,递给了一旁的三舅,他始终认为,儿子才是他老樊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