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的时候,沐桥镇西头的严家,已经亮起了一盏灯。
严师娘静静地坐在那把她已经坐了二十多个年头的红木椅子上,眼睛微闭,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知道,天亮后,儿媳妇的娘家一准又要上门来向她要人。已经是第五天了,儿媳妇慧芳依然毫无音讯,这确实是件很棘手的事。
儿子晓峰出去找了两天,除了证实他媳妇是坐船去县城的以外,再无其他消息。问他和慧芳吵架没?说是没有,从来都没有。
“唉,真是无能,把自己的女人都弄丢了,这么多年的书都是白读了!”严师娘叹息一声,不禁悲从心头起。
她慢慢地从红木椅子上站起身,张了张嘴,准备喊里屋的晓峰起床,鸡笼里的那只大公鸡突然扯开嗓子一阵长鸣。严师娘才想起这刚是第二遍鸡叫,此时,整个沐桥镇,除了她,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不在睡觉的人。
走进厨房,她系上慧芳平日里用的围裙,刷锅、淘米,做早饭。
“慧芳啊,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呀?”盯着灶堂里烧得通红的柴火,严师娘有一些恍惚,她仿佛看见儿媳妇就站在她的跟前,“妈,您尝尝看,我做的糍粑……”
“灶王爷呀,您可得给我这老婆子作主啊!咱们家有吃有喝有穿,哪样待她不好?她咋说走就走了呢?”严师娘在灶台前对着灶王菩萨拜了三拜,然后便是好一顿哭诉:“她嫁过来一年多了,至今还没怀上娃,我老婆子从来没怪过她……唉,怨谁呢?只怨咱老严家福份浅,子嗣不旺……”
严师娘越说越伤心,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流。
静悄悄的家里,除了闹钟发出的“嘀嗒”声,剩下的就是她悲伤的抽泣声。她忧心忡忡地问自己:天亮后,我一个孤老婆子,可怎么面对将要面对的人和事呢?
二十九年前,她嫁到严家,严家当时是沐桥镇的大户,家世显赫。丈夫严雪峰在沐桥中学当老师,教数学,是个有才有貌的好人。
那年夏天,沐河发大水,在一次放学途中,严雪峰为救一名在洪水中挣扎的学生,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一笔抚血金,一大堆荣誉证书,一连好多天的广播宣传、报纸宣传,上级一批又一批的领导来沐桥镇慰问她,给她解决了商品粮户口,安排她到沐桥中学食堂工作。
没有了丈夫,所有的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已经毫无意义。她沉默着,除了抽泣就是无声地流泪。
八个月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严晓峰。
除了娘家,再没有一个人上门来看她母子二人一眼。满月后,她抱着小晓峰奔走于区、市几个部门。她要为严家仅存的这点骨血,争取到他该得到的待遇。
几个月下来,几年下来,事情都没有着落,当初给她丈夫颁发“见义勇为”证书的领导,早已不知调到哪里工作了。新上任的领导表示不清楚此事,不便插手。其他各部门也都相互推诿,都以时间跨度太长为由,不再搭理她。甚至有人质疑:这孩子真的是严雪峰的遗腹子么?
诉求无果,她只好一个人承担起抚养儿子的重担。好在严家家底厚,加上之前政府发给她的那笔抚血金和她自己每月的工资,养活儿子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她在心底种下了一股怨恨,她恨这个世界,恨所有的人,甚至恨她那死去的丈夫。她恨他不顾她和她肚里的孩子,冒险去救别人的孩子,到头来,丢了性命,丢下他们娘俩在世上遭罪。
每天,她都是咬着牙、含着泪,要强地打理着家里家外。婆家弟兄纷纷上门争夺哥哥名下的财产,她一气之下,变卖了家里的财物,仅剩下一处住房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还留下了一把红木椅子,那是雪峰生前的最爱。雪峰喜欢坐在上面看书、听广播,有时还会把妻子拉进怀里,为她理一理额前的头发,给她讲学校里的人和事……
只是,美好的时光太短暂。丈夫雪峰突然离世,她和那把红木椅子都失去了一个亲密的伙伴。从此,她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出现,哪怕是和儿子晓峰在一起,她也是唉声叹气的。她对晓峰说:“唉!儿啊,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好人,一切只能靠自己!”
男孩的天性是顽劣的,晓峰那时根本听不见母亲的教诲,他整天像一只顽皮的猴子,到处疯玩。有一次,竟然旷课跑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县城看电影,半夜才赶回家。
一进家,见母亲正静静地坐在那把红木椅子上。屋里没点灯,惨白的月光从窗口飘进来,家里的一切都冷得像块冰。晓峰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您怎么还没睡?”晓峰怯怯地问
“我在等你回来!你若是一夜不回来,我就坐在这里等到天亮!”月色中,母亲的声音更像块冰,“这样下去,你能把书读好么?将来你指望谁?从现在起,不许和任何人出去玩!除了读书,不允许干别的事!听到没有?”
“嗯,听到了!”晓峰全身都在颤栗,他最怕母亲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惩罚他,母亲如果暴打他一顿,他的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少年时期,是一个人心智迅速变化的时期。母亲这种怪异的、冷若冰霜的言行、思想,让晓峰彻底变了。他变得温顺、文静,读书用功,也不再和镇上的那些孩子玩耍。每天,他和母亲一同上放学,回家后,母子二人,一个做针线活,一个做功课。没有任何人打搅,他们也不打搅任何人。
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晓峰读完县里的师范学校。怀揣着一张毕业证书,晓峰要和同学们一道去大都市闯荡,严师娘死活不依。母子二人僵持了好多天,最后晓峰不得不让步,依了母亲,成为沐桥中学的一名老师。
“唉!我这都是为你好!娘不放心你到外面去。你要记住:这世上,除了你娘,没有第二个人会对你好的,你必须留在娘的身边!”严师娘泪眼婆娑地对儿子说。
晓峰没吱声,只埋头看他的书。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他都趴在书上。鼻梁上的眼镜,换了一副又一副,镜片越来越厚,越来越像啤酒瓶底。
“你舅舅昨儿个来说,黎庄有一闺女,叫黎慧芳,比你小两岁,模样儿俊俏,性格也温和。我已托人去她家提亲了,你要是没啥意见,就约人家出来见个面。”严师娘对正在看书的儿子说。
“哎呀,见啥面啊,您安排就是了,反正都依您!”晓峰嘴里说着,头都没有抬。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其他的事都可以依娘的意思去办,唯独找对象这件事,你得自己拿主意。”严师娘很认真地说了这番话。她觉得,儿子大了,该是他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您帮我决定吧,您看行就行,我没意见。”晓峰不假思索地回答。
“唉!”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是个劳碌命啊,摊上你这么一个不管事的儿子……”严师娘一边嘟囔着,一边麻利地往镇上的候媒婆家跑去。
亲事进展得很顺利。在严师娘的陪同下,晓峰去了一趟女方家。双方都很中意,很快便择定了大喜的日子,吹吹打打的,喜事办得很热闹。
“妈,我想一个人睡!我不习惯和生人睡一张床……”成亲的第二天一早,晓峰便向母亲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胡说!慧芳是你妻子,不是生人,你往后都得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呢。”严师娘又好笑又好气,“哪怕将来她生了娃,你们夫妻还是同睡一张床的……”
“反正我不习惯和别人睡……”晓峰一脸的不悦。
严师娘没搭理他,她觉得儿子可能一时还不太适应,时间久了会习惯的,何况慧芳长得那么漂亮,儿子会喜欢上她的。
“慧芳,昨晚睡得好吗?”几天后,严师娘试探性地问儿媳妇。
慧芳低着头,没敢抬眼看婆婆的脸,也没答话,一张脸早已羞得像块大红布。
严师娘见儿媳妇羞答答的样子,以为她不好意思说,便没再问下去,心里却总是往好的方面想。她计划着假如慧芳要是很快就怀孕了,那她就赶紧准备婴儿的衣服和坐月子用的物品,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可半年多过去了,慧芳还没有一丝怀孕的迹象。镇上和她同期成亲的好几家儿媳妇,肚子都鼓起来了,那几位婆婆见到严师娘时总爱问:“你儿媳妇该有了吧?”
严师娘微笑着摇摇头说:“他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
“还年轻啊?晓峰快三十了吧?不是我说你啊,严师娘,你一直把晓峰管得太紧,现在怎么突然又不管了呢?”有位婆婆立马就指责她。
她被说得很恼火,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气呼呼地闭上了嘴巴。
被别人数落后,严师娘开始劝儿媳妇去医院检查一下。慧芳一再说自己没病,她也曾明确地告诉婆婆:“您儿子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他晚上睡觉时根本不敢靠近我,也不许我靠近他……”
“他人老实,从小就乖……”严师娘总是这样替儿子辩护。
渐渐的,她发现慧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成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严师娘的心里更认定是儿媳妇身体的问题才导致不孕。她打算近日带慧芳去县城看妇科专家,并让儿子晓峰陪她们一起去。
“什么?慧芳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晌午饭时,还不见儿媳妇回家的身影,严师娘找遍了菜园和水埠,问遍了沐桥镇所有的人,有人说,看见慧芳从沐河码头上的船……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今天早上起来还好好的,没有吵架,为什么你媳妇好端端的就走了呢?”严师娘揪着正在看书的晓峰的耳朵问。
“为什么?我们家慧芳怎么突然就失踪了?一定是你母子平日里虐待她,把她逼出了家门……”慧芳的娘家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第五天了,严师娘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不知道儿媳妇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离开了这个家。
天亮了,整个沐桥镇都从梦中苏醒。茶馆、菜市、药铺、裁缝铺……到处都是人们大声说话的声音,可严家,却还是静悄悄的,严师娘依然坐在那里,眼微闭……
“有人在家吗?”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严师娘一个激灵站起身,儿子晓峰也从里屋出来,母子二人同时扳开门,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严师娘不由得伸手揉揉眼睛。
“你是严晓峰吗?我们是区法庭的,这是传票,你妻子黎慧芳起诉你离婚,下个月十号开庭……”门外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说,随即叫晓峰签字,撕下一联丢下来,骑上摩托车就走了。
“什么?离婚?慧芳要和你离婚?”严师娘抓着儿子的手发疯似的问道。
闫晓峰没言语,只把传票塞到他母亲手里,转身又回屋去了。
严师娘戴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句地读着传票,看到上面有“无性婚姻”四个字后,她无力地瘫坐在红木椅子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陪伴严师娘度过了大半辈子的宝贝椅子,顷刻之间竟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