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二十八)

溧阳公主回到房内,方欲睡下,萧绎的管家就来叩门。原知是七官召见,溧阳公主心头的一块疑石才算是放下了,由奴仆指引,沿着清幽的漫道来到萧绎寝间之外。一路之上,却莫名地想起昨日徐昭佩所说的那些叔父侄女相奸的胡话,挥之不散,搅得自己烦闷异常。

屋子在外面看来寻常不过,进去了才知是,本就坐落于深林之内,却又少开窗,不纳阳光,虽是炎炎七月,却显得尤为阴冷。作为藩王的寝宫,却无任何华丽陈设,厅堂之内只是密密麻麻地排放着雕有简易云鹤纹饰的木质书架,这些书架把厅堂隔绝成零零落落几个部分,过道因此显得狭长幽暗,前路也变得曲折难测,溧阳公主不知萧绎为何如此布置,对这个未曾见过的七叔,又添了几分深邃与难以捉摸的印象。

溧阳公主眼光随意扫过两旁的书架,虽是光线阴暗,但上面书籍的名目还是基本看得清楚的,《易》、《老子》、《春秋》、《南华经》等儒道经典自不多言,马融、郑君等先儒对六经的注疏;王弼、郭象等名士于三玄的指略,也是遍陈其上。更有方术、炼丹、音乐、天文、术数等杂家之书,许多经籍自己更是闻所未闻。溧阳公主走近了看,才发现书籍虽然浩瀚繁多,但之上却无一点灰尘,显是勤时翻阅。又看到《孝德传》、《忠臣传》、《丹阳尹传》、《注汉传》、《内典博要》、《补阙子》、《余德志》、《荆南志》、《贡职图》、《古今同姓名录》、《老子讲疏》、《金楼子》、《玉韬》、《相马经》等典籍,皆为萧绎自己亲著。其中《玉韬》一书乃是兵家之书,南朝自来重文轻武,王宫大臣、高门士族皆不屑于谈及兵事,爷爷早年虽以武夺天下,后疏略干戈,尚武之风不存,军事积弱,侯景亦曾说过,若非梁国宫室昏聩至此,自己决不可能以败亡之身窃萧梁之重器。又有萧绎所著《相马经》,其时南人均羞于言兵、耻于骑马,以之为北方蛮夷所好,唯有萧绎能不拘于俗,重视军事马匹。父亲虽与湘东王文章并称于世,但终日只是作些绮丽浮夸、靡靡狎亵的诗文歌赋,论见识高远,实在是与叔叔萧绎相差甚远。溧阳公主一面折服于七叔的博学,一面又在叹息着梁国的积弊。

“贤侄女何故叹息?”黑暗里一个声音传来,溧阳公主循声望去,一个修长直挺的身形立在墙角处,虽是居于暗处,却颇有仙风道骨。“溧阳拜见七官。”溧阳公主微蹲行了万福,恭谨地说道。

萧绎缓步走近了,轻轻捻着自己胡须说道,略感歉意地说:“为叔近日身形劳顿,一直未及相见,于礼节处实是多有亏待。”

直到萧绎走近了,溧阳公主才得以看清这个叔叔的样子。他的脸瘦削而清冷,鼻梁高耸、眉目疏朗———尽管他有一只眼睛已经瞎掉,溧阳公主早就听闻过,是阿翁萧衍和她说的,他说自己对过去一事深为悔恨,那便是他的第七个儿子,萧绎,十来岁时右眼染上疾病,观物不明,久治不愈。他心急如焚,后不得已,迷信了方士所言,胡乱诊治之下,竟将好生生一只明珠似的瞳仁,医成了现在这空洞无神的、与他聪敏神秀的气质十分不合的样子。虽然早有耳闻,溧阳公主在初见时仍是颇感惊诧,只因这一左一右两只眼睛的对比实在太过强烈,宛如一对孪生兄弟,左边灵气十足、桀骜不凡的是兄长,右边愚蠢呆滞、死气沉沉的是犹弟,这对兄弟是如此违和的而又不得以的紧密相依,以致于让聪明的兄长一直深陷于耻辱和痛苦之中。

溧阳公主不忍盯着叔叔的痛处久看,很快便把眉目低了下来。自己寄人篱下,也只好听候七叔对自己的安置。

“从今天起,直到叛乱克定的这段日子,湘东王府便是你的家了。”萧绎的声音虽仍是清峻,却已多了一分亲切。

这分新增的亲切令溧阳公主感到不安。

除此之外,萧绎只是在絮叨家常,兼谈文学,至于何时攻讨侯景、平叛之后该当如何,一概回避不提。

“我于今日延集名士,在城外士林馆讲学玄辩,贤侄女既然无事,不若同去如何?”

溧阳公主虽是乏困至极,可还是不愿拂了七叔的好意,轻声应允。

士林馆建于王城西郊,名字和形制均是仿照建康宫城的士林馆。建康之士林馆本是江左学术胜地,可惜自侯景之乱后便毁坏严重,建康城的名士不是惨遭杀戮,便是离散各处,其中西逃至萧绎治下江陵此处的最为众多。这江陵士林馆也便取代了建康士林馆的名声与地位,成为梁国群英荟萃之地。只不过教育讲学的意味少了,谈玄清辩的风气却是重了。

乘坐犊车,不消片刻,便来到了士林馆外,也是掩在一片青杉苍柏之中。

方入室,坐于馆阁之中,溧阳公主看着位列两旁的名士学家,竟有不少熟识的故人,均是侯景围城之时逃出建康又辗转来此的。其中最是熟悉又最是大名鼎鼎的,自然是当时弃城逃走、以文名誉满天下的东宫学士庾信,庾信也一眼就看到了溧阳公主,眼里闪过一丝愧疚,对公主、对她的父亲,他辜负了萧纲的重托,临危之际弃城逃走。尽管他知道,即便自己奋力据守,朱雀门在侯景的强攻之下也守不住一时片刻,更何况自己只爱文墨,不善伐谋,即使死战,也是于事无补——但这并不能减轻他心中的歉疚,这种歉疚的对象由昔日的人主此刻自然转移到他的女儿身上,让他在接下来的玄辩之中,不停分神。

溧阳公主对着庾信礼貌地笑了笑,虽然听过父亲在她面前痛斥庾信,但她于心底,却是不甚怪罪的。她只是往人群中反复看了看,并未发现王琳的行迹,心中想到,也是,王琳虽然体态倜傥潇洒,比这在座的列位更具名士风范,但终究只是个武人将军,虽然身居高位,但出身低微,这些高门士子最是看重门第,想来这种集会,并不屑延请他来。而王琳将军,也一定不愿来这附庸风雅。

溧阳公主正想着,人群顿时往同一个方向看去,原是萧绎入座主位。只见到七叔褒衣博带进贤冠,颜色素净淡雅,收敛了王气,转为一派仙风道骨。他的双眼轻闭,长须微张,清风徐来,只吹得衣袂翻飞,飘飘然如羽化登仙的道人。直到由下人送上一味丹药,服食完毕,才开始睁开眼睛,他每日早中晚都会服下不同的丹药,至于究竟是何物,如何炼化,除了他最亲近的几位道长以外,无人知晓,也许是治疗眼疾,也许是另有他用,不得究竟。萧绎双唇微动,开门见山地说到:“各位均是博士知者,依诸位看来,这世上究竟有无鬼神?”
坐下诸位听言也是略感惊诧,不作本末有无之辩、自然名教之辩,反而讨论这些怪异鬼神之说,作为言家口实确是有些小用了,不过稍后想到或许是大王新丧爱妃,心中悲切,故而想借这些鬼神来求得安慰。有人自觉将上意揣摩得一清二楚,立即说道:“先晋之干宝,有感于父婢死而复生,故作《搜神记》以明鬼道之不诬。若非鬼神之力,何以气绝而后苏?神鬼之存,窃以为足以证之。”

这名言者说完心中窃喜,论据虽然不足不密,但言语中谈到死而复生,是给湘东王一个念想。管他王贵嫔能否苏生,只要好话让萧绎听了开心,自己或许很快就能得到嘉许赏赐,正要把目光偷偷瞥向湘东王,观其脸色再加以补充。不想偏有人不识趣,要在此时同自己针锋相对:

“若有鬼神,公试论之,死而复生一说,乃前人妄语,既无可对质,又不知真伪,何足信哉!”执鬼神实有之人循声望去,他认得此人,此人贼眉鼠目,毫无立场,以他人所非为是,他人所是为非,专以机锋逞辩为乐,每次玄谈若有人提出一观点,则彼必要反对,卖弄口舌以争高下。他心中暗怒,平日里你与他人作对也就罢了,今天竟驳到我的头上,我岂能在湘东王前失了脸面,遂言道:“公此言差矣,鬼者,人死精气所化,鬼之不存,则人精气之何所归?”

“形神本是一体,名不同而已,又何来精气、灵魂之说?人死则行消,行消则神灭,又何来鬼神?”

若论鬼神之有无尚且无妨,要说形神一体则太过于危言耸听了。这人大胆的言论触犯了在座大多数人所持的观点,随即招来一片群攻。原先那人心头暗笑:“叫你卖弄聪明,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谬哉大矣,天下众生,均有五官四肢、均是血肉之躯,而贤愚各自有别,以大类之形,而有天壤之殊,岂非神异耶?”一个衰老但深沉持重的声音对这个惹人厌的后辈率先发难。

贼眉鼠眼之人开始支支吾吾,只得说:“盖精灵者,非常人之所有,故圣人死而为神灵,而凡夫形消则神灭。”反对者发觉自己此先太过狂妄,眼下只得以退为进,言圣人有神灵魂魄,而凡人死则死矣。这些小伎俩都被有神论者看得一清二楚:“《礼》云,庶人庶士无庙者,死曰鬼。何迥异于公之所言。”又有人开始不依不挠:“人有凡胜,马有驽骏,然人之愚甚,不至为马,马之秀甚,不能为人。为何?人有神而物无神耳。圣人犹凡人之形,所不同者,神矣,神固有高下之分,但岂曰圣人之独有?”

余下的无鬼神论者也坐立不住了,驳道:“若人死皆为鬼神,则自盘古开天以来,天下之死者,岂止于生人之百倍?若如公所言,这一室之内,岂非便有千万条鬼灵?”说完便得来己方的一阵哄笑与击节,那贼眉鼠眼之人这时对他投来感激的一瞥,却不知此人所以声言相助皆因想以这句妙语来显示高明,与他人毫不相干。

“这一室之地,就有千万条鬼神,又有何不可?莫说一厅一室之内了,便是在下这一盏酒杯,方寸之中,就有多如泰山之石的鬼神。夫鬼者,无声无形是也,岂能以常理度之?”

这边话未说完,那便立刻又有一个年轻人以不满的态度说道:“诸公说了这么多,只是空谈无据!可有一个真见得鬼神?彼鬼者,人心之鬼,妄想之鬼也!”
此人此言既出,随之就被所有名士看轻了,不管他是执有鬼神论还是执无鬼神论。所谓清谈,便是剖析玄义,做理中之谈。岂能如此顽直?讲求证据?难道是府衙审案吗?简直俗不可耐。

一个新进跻身士林的老叟用吹胡子的方式表示不屑:“方才已然有言在先,鬼者,无声无形无相也,以公之肉眼凡胎岂能得见?”

“既无相无形?又何以证得鬼神存在?”

“败兴!吾不欲与汝等俗物言语!”

这“俗物”二字深深地伤害了那人的自尊,拍案而起,隐约竟有莽夫悍妇斗勇撒泼之前奏,这下引得余下众人群起围攻,朝堂之上,各种声音,顿时乱作一堂。
从一开始到现在,萧绎都未发一言,他时而像是侧耳倾听极其专注的样子,时而又昂首闭目,在暗自沉思。更多的时候都是一脸黯然伤感之态,对着地面失神发愣。溧阳公主偷偷看去,以为七叔是在怀念亡妻,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同情。

“这世上怎么没有鬼神!当然有鬼,我可是天天晚上都看到鬼哩!哈哈哈,哈哈哈!”大殿之上突然传来一个凄厉的女声,引得所有人一阵诧异。萧绎一听到这声音,平静的脸上,颜色忽然就变了:“你来这里做什么!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那人果然就是徐昭佩,她在朝堂之上放肆地大笑,弯下腰笑,高声道:“湘东王今日怎么问起鬼神来了,是想念你那死去的小情人吗?想着她会死而复生,再来与你狼狈为奸?你那么爱他,怎么不死了去陪她?还是说,你是心中有愧,怕鬼神会来折磨你!冤魂不散缠着你?”

湘东王脸色铁青,并不去接她的话,低声却有力地说道:“退席!”厅内的数百人便匆匆散去了,他们唯恐走得慢了见罪于湘东王,又怕跑得太快会有失风度,因而离席的样子显得特别滑稽。溧阳公主虽是萧氏宗亲,但想到这或许会牵连到叔叔那件难以启齿的家事丑闻,自己不便在场,也跟着退了出去。

就在将出未出之时,猛听得身后传来徐昭佩幽怨、恐怖的语音:“你说,王贵嫔她怎么死得那么蹊跷?!啊..哈哈哈...!”笑声扰着梁柱不断盘旋、游荡,将个炎日下的大殿,弄得如湿土里的墓室一样寒意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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