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力谏无果,心中仍是不甘,虽王命不许,而天理尚在,纵然自己受责也要为妹妹讨还公道。可不得湘东王之允,自己一个外人如何能在王宫之中行稽查之便?只能于王府中援求内应,可府里尽是湘东王心腹....王琳摇头苦笑。
溧阳公主一人在房间之内,也是心事重重,为何湘东王萧绎——也就是自己的七叔,迟迟不肯召见,难道是心中恼恨自己,嫁于了侯景,令宗室蒙羞?正自思忖时,一阵叩门声传来,溧阳公主以为是七叔派来的仆人,匆匆跑去将门打开,看到的却是一脸郑重,心事重重的王琳将军。
“啊,子珩将军?”溧阳公主略有吃惊,但很快又恢复了细腻温婉,一双明眸注视着王琳,眼里满是关切。
王琳呆愣了一下, 说道:“下官突然来此,冒昧了公主,还请恕罪。”
“子珩将军免礼,快进到屋里来吧,匆匆至此,到底所为何事?”溧阳公主一边将其迎至屋内,一边在内心伤感着“我如今又算得上什么公主呢。”
王琳犹豫了片刻,跟着溧阳公主走到屋内,正欲说着,眉头紧蹙,想来是不知如何开口。溧阳公主见他神色有异,心中暗想:“子珩将军是个磊落飒爽的大丈夫,为何此时竟如此犹豫不决,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轻柔而坚定地说道:“子珩将军长驱数百里救我于险境,若有事相托,溧阳定全力以报。”
溧阳公主的一番话让王琳大受感动,同时也消去了一点疑虑。王琳便将自己妹妹王贵嫔于昨夜莫名暴亡一事,细细说与了公主听。溧阳公主之前不知,此时听闻也是惊诧不已。然而后面还有更加令人费解之事,平日一向与王贵嫔相爱有加的湘东王,此时竟然会袖手不管,任其宠妃不明不白死去。
“将军是想以我于宫中照应,来协助调查此事?”溧阳公主迟疑着说道。
“公主果真冰雪聪明,未点就破。”王琳一边于心底赞叹公主,一边又担心以公主之尊,如何能去做这不光彩之事。而行事若有不密,或可为公主招来祸患。
“只是这…..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溧阳公主果然面露难色。
“下官只为一己自私,虑事不密,冒犯了公主。”虽然失望,但王琳从来不会勉强任何一人,他深感愧疚,拜首欲退。
“不…不…不…溧阳担心的,只是自己愚笨,怕于事不成,反而弄巧成拙。”溧阳充满歉意地一笑,已是答应了。私查王府,虽然不甚磊落,也非宾客之道,王琳将军明心未启,不能了断生死苦海,但不畏艰险,追究真相,终是仁人所为。
王琳听闻公主此言,已是答应了,并且察其神色,没有一丝的强人之难,更是顾虑全消,眼中尽是感激之色,心中想到若公主是男儿之身,自己定要邀其推杯换盏,一醉方休,再看着溧阳公主笑靥朱唇,心里竟真的生起了与其抚手同坐,连席共饮的念想,一阵窘迫与慌乱,与溧阳公主匆匆交待了几句王府大概,又担心宫人生疑,匆匆离去。
溧阳公主记下方才王琳所说的王宫之内的布置,便推门出去随意走走,意欲先行了解一番。但见得王宫之内,开间不多,但均错落有致,依山傍水,巧于因借,回环曲折,景境幽深,如建山林之中,颇有物我同体、天人合一之妙。溧阳公主也在心中暗赞,这素未谋面的七叔,想来也如自己的父皇般,是位高雅闲适的皇子,把这本该森严肃穆的王庭,修建成自然灵动的庄苑,心中不由得亲切了许多。
可欣喜后发现,这王宫之内,处处有景,而诸景各不相同,就是同一间房屋,同一株草木,从不同处看,也是互有异处。若在主人看来,一座府邸竟能吐纳万千气象,包罗人间奇景,自是妙不可言。可对于溧阳公主来说,也由此带来一件困扰:她很快便在其中迷失了来路,而附近无一个宫人奴仆,自己又不愿失礼放声高喊,只得不停兜兜转转,眼见得夜色已深,才找到了一座立地高大、装饰华丽的屋子,想来是贵人住处,附近应有宫人值守,便欲上前询问。可临近了看,才发现房外并无一人。正欲离开之时,屋内传来一阵喧哗争吵声,溧阳公主本不欲窃听他人私事,可争吵的内容使她心中一惊,没忘了此行目的,不得不驻足停步,侧耳倾听。
一个尖厉的妇人声音:“哟,大王您可来了,若不是那姓王的死了,妾身怕是一年到头也没机会见到大王呢!”
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你我自九岁便共结连理,而今已逾三十年鹣鲽之情,为何每次见面,不是半妆相迎,便是冷眼以对?好好一对夫妻,竟像仇敌一般!”
“好好一对夫妻?哈哈,谁和你是一对好夫妻!你和那姓王的贱人去做好一对夫妻去罢!好一对夫妻,哈哈,好一对猪狗不如的夫妻!”那女人每笑一声,她的声音就变得愈加阴森和恐怖。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这样。方等…方等一事,并非如你所想那般,徐妃,你是越来越糊涂、越来越极端了!”
“极端?!哈哈哈哈,你以为一个永失所爱、灵魂无依的人,能像你一样时刻保持着镇静和豁达吗?你不是一个丈夫、不是一个父亲,你不是人,所以你才永远能像一个超凡忘情的———圣贤———一个没心肝的石头一样!方等死讯传来的那天,你连一滴伪装的眼泪都不肯流!一转身就爬到那女人的床上去脱了她的衣服,掰开她的大腿,就是一只禽兽,也知道先在死去的幼崽身旁低呜几声,再去找母狗撒欢!而教化一方的诸王,头顶着丧子的噩耗,却只是在流动着贪色的涎水,摇摆着发情的狗尾!”
“人者,气变而生,情者,人生而感,圣人尚有情,我又何尝不悲?不形于外,只因所求者无累耳。生死时顺,万物莫不能免,故真人不悦生、不恶死,安时顺处,哀乐不入,是为天道。阮籍丧母,不止对者之赌;庄周死妻,岂效他方之哭?人之死生,与四时轮转并无二异,你又何必苦苦耽溺伤感之中?”
那妇人在低低地冷笑:“我不懂什么老庄的大道理,你也少拿微言大义充作人皮,明明骨子里流都是禽兽的冷血。你若还有有那么一点人情,怎么不去追究宠妾的死因?反而是心爱的侧室刚死,你就急不可耐地把谁接到府中来了?你的亲侄女!好一个风华绝代的公主。你又要同她玩些什么花样?做些什么勾当!”
门外的溧阳公主怎么也想不到门内竟会传来如此粗鄙无礼之语,心中又羞又恼,意欲离开,又强知不可,只得继续待在外面。
“你这疯婆子,满嘴的胡言!如此悖逆人伦的兽行,岂能是我萧绎所为!”这男人果然便是湘东王萧绎,听他的声音,也已是忍无可忍,失去了平日里一向的闲雅气派。
“如何便不可为了?想当年,你的六叔,不就与你的大姊,也就是她的亲侄女私通乱伦吗?你们萧家早有旧例,如今你萧绎效法前人,又有何不可?!”那妇人的声音愈加高扬尖细。
溧阳公主心头一愣,她并不怪那妇人侮辱自己先辈,也无理去驳斥,只因她说的确是事实,当年萧衍的六弟萧宏与其侄女通奸,两人不仅悖伦媾和,更是阴图谋反,私养门客刺杀萧衍,事情虽然泄露,但萧衍并未责罪二人,萧宏最后仍以善终,而他的侄女,自知愧对君父、罪孽深重,选择上吊自尽。这件丑闻便成了宫内人人讳莫如深的忌语,萧衍也因此事大病不起,一时之间,苍老了许多,病愈之后便更加笃信沙门。
溧阳公主想着往事,一时失神,没有注意到屋内发生的变故。气氛已经悄然改变了,萧绎对眼前不可理喻的女人不再保持克制,房间内有撕打声,他砸烂了屋内陈设,恶语狠言道:“你既如此不知好歹,日后别怪本王不念旧恩。”
萧绎走出门来,溧阳公主躲在一旁,俟其离开,之后便是屋内女人长久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