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觉得有义务给耳鸣患者们写一本书。
仅以此书献给广大的耳鸣患者,我们所受到的痛苦,在求治过程中的无助,以及把自己交付给奇特的命运的这种感觉。
文字就是这样的意义吧,在你痛苦的时候、欢笑的时候把你的心和另一个人的心连在一起。
山海木作
前篇
一、逃避
你今天有因为自己有一双手而感到幸福吗?
你没有。
但如果你失去了双手,你可能会为此痛苦。
不需要你记得。
温热的咖啡会提醒你。
以前写过的字会提醒你。
街边那些有手的笑着的人会提醒你。
这可不是什么善意的提醒。
最初开始耳鸣是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出现耳鸣也并没有引起什么恐慌。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一般出现这样的声音都是快睡着的时候,而我那时并没有快睡着的感觉。
之后耳鸣就这样不经意地不打招呼地介入我的生活。
平日喜欢安静的我自然是不甚烦恼的,开始的时候不甚烦恼抵不过前面那两个字——“恐慌”。
是的,恐慌。我会想到,鼻炎久治不愈,现在再加上耳鸣,那我下半生的生活未免也太沉重了吧。
什么自我实现、报效祖国的,太遥远了。
我是在疾驰之中忘记了自己并非钢铁之躯。
我是在被戳住脊梁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软弱。
我当然会侥幸地想是鼻炎引发了中耳炎,是中耳炎引发了耳鸣。
也正是这样想,我才有理由逃避不去面对。
星期六、星期天,一直到星期一才能去市里的医院。
我会想到延误这件事,我会想到是中耳炎不被重视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就好像是感冒不被重视导致了鼻炎。
可笑的是,我幼稚地跟我爸妈发脾气。
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早过了让父母负责任的时段了。只有像我这样幼稚的人,才会持续不断地让父母操心。
我打了两天游戏,什么其他的事也不做,因为我一停下来,耳鸣似乎就会变成永久的,悲惨的下半生似乎就被注定了。
我是一个病人,我在熬过我生病的时段,一到星期一,我会到医院。
医生会说是中耳炎引发的耳鸣,只要开些药,耳鸣就能好。
我当然不会抱有绝对的期许,因为我知道这样做的代价。
我还恐惧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我恐惧是乡下的医生不懂误伤了我的耳朵,比如我恐惧耳鸣会让我不幸福。
游戏途中,有一次我给一个也会耳鸣的同学发消息。
“你的耳鸣是怎样的,持续不断吗?”
他回答:“不想细谈。”
他高中出过一些事,眼睛、鼻子、耳朵都有些毛病。
爸妈都觉得耳鸣是件小事,是我在大惊小怪。
“你又没有宏大理想”。我对也有耳鸣的爸爸说。
“如果你有远大理想,那不是更不会因为这点挫折而止步吗?”
我不接受。
也就是说,我不接受会阻碍的我的任何事物。
二、散步
河的一边是人家,另一边是田野。
田野里有块地种着有短短高高枝干和薄薄长长叶子的作物。
是玉米还是甘蔗,我和我妈讨论过。
是甘蔗,后来改口说是玉米。
还说一开始说的就是玉米。
我记得不是。
傍晚散步是疫情开始后的习惯,起初只是为了抽些时间陪陪母亲。
母亲开始谈及她得宫颈病变的事情。
她说县城里的医生就知道吓唬人。
“你这样还不要动手术,你不要命了吗?”他们这样说。
我妈听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睡不好。
后来到了市里,那里的医生说:
“不就是缺个子宫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先回去年后再来,反正你现在刚做完手术也不能再动刀,不要紧。”
听了这些话,我妈才松了一口气。
“会的医生懂得安慰人。”她说。
我开始觉得耳鸣也是短暂的,没什么大不了,步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之前一直都很消极。
我很消极,是因为出现了消极的事情。
不,不是消极的事情,是我自己卷在了消极的浪花里。
三、医生
眼睛里看到的就以为是现实。
因为太像了。
因为我们没有另一双眼睛。
因为我们无法预见未来。
坐车去医院的时候,我听着被车声挤压、时断时续的耳鸣,我想着就是这么一个上午决定我下半身的幸福吗?
它在前天还看上去很遥远,现在却近在咫尺,并且很快就会过去。
在医院耳鼻喉科处,挂完号,我看着主任医师的门口大开着,人进人出,另一个间子则门紧闭,一直都很安静。
“我给你约的是主任医师。”我回想起我爸的话。
我想到也许是主任医师才不能得到很好的治疗。
很快就轮到了我。
我一上去就说个不停。
医生看了耳朵,也看了鼻子。
“你没有中耳炎。”他说。
在看鼻子的时候,他还说了一句:“鼻窦炎。”
后来,我在一楼拿完药还跑回五楼,像先前那些看诊完的病人一样挤进去。
我插了两次话才成功:
“医生,鼻子好了耳鸣能好吗?”
“不一定,耳鸣是神经性的。”
医生还说,耳鸣可能和鼻子没什么关系,具体原因难诊断。
“你现在还是学生,压力大可能也会。”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医生好像只看了一只耳朵,而且是之前没有掏出脓的那一只。
我妈拉我说要再去问清楚。
我没去。
四、散步
因为觉得不是现实,所以才想逃避。
对于铁的现实,逃避是没有意义的。
我的耳鸣声音是“嘤嘤嘤”的。你们一定觉得是虚构的,我也希望是。这个词以前在小说里我也写过,是用来嘲笑的。
但我的耳鸣它就是个嘤嘤怪呀,我有什么办法。
它不仅是个嘤嘤怪,它还属于那种喋喋不休的嘤嘤怪。
它是不会停止的,会停止的是安静或者吵闹,是注意或者不注意。
傍晚和弟弟去吃饭的时候,他点了一碗鸡蛋肉丝炒面。
很香,看上去很好吃。
我发誓第二天要再回来尝尝。
吃饭可不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嘛。
吃饭完,我弟去上晚自习;我可以选择回空荡荡的家,但我没有。
我也没有选择去网吧,而是沿着坡走上去。
拐个弯上个坡就能到一个体育馆。
以前来弟弟家去过,但我没想到我还记得。
进入体育馆后,我心情松懈下来。
黑云滚滚,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操场上有一排学生。
我开始关注这些在操场上跑着的人。
他们是很好的跑者。
有一对朋友,有一对姐弟。
还有一个微胖的女生也在跑,我猜她是想减肥。
有一个身着绿色运动服的男人也在跑。
他一定是经常跑,因为他跑得很快;如果是我,不一定跟得上他的速度。
他的身体要比我健壮多了。
他沿着从外圈数第三道、从内圈数第六道跑,从未换道。
我走路的方向和他正好相反,有一次碰见,他见我占了他的道,说了一声。
说了一声什么,我记不得了。
要不是我没有穿运动服,我想我是不会让道的。
我看到一个头发微白的妇女也在跑,那时我想到的是:的确,人们不该细思他们的未来,他们应该活在现在。
接着想起了广播,是以前的歌曲,怪好听的。
再后来雨下大了,先跑完的学生穿着粗气,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任凭雨滴洒在身上。
我离开了操场。
五、森林
风吹过森林,树枝起起伏伏地摆动。
风是无止息的,风刮过树梢的声音是无止息的。
与混乱不同,那是一片宁静。
如果是在以往,我是绝对不能忍受睡觉时别人的呼吸声的。
但是现在不同了,如果太过安静,耳鸣似乎会像旋涡一样把我吸进去。
这就是我听着我弟弟呼吸声时的心态。
如果没有耳鸣,我比较的对象是安静和他人的呼吸声;有了耳鸣,我比较的对象是耳鸣和他人的呼吸声。
这样比对,他人的呼吸声还要强些。
斯多葛派认为没有坏的现实,只有坏的想法。
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处境很糟,那一定只是因为你的想法很糟。
我听着我弟的呼吸声来调整自己的呼吸。
我不在意睡不睡得着,如果睡不着我就这样一直闭眼到天亮。
我可以选择任何一种舒服的姿势。
睡觉这种事,不就是为了让人舒服嘛。
后来我就睡着了。
我身处于深山老林之中,我在我的木质房子里。
窗外有沙沙的风吹叶子的声音。
与其他树叶茂密的地方不同,我所住的地方有阳光会伸进来。
我走到门口,在阳光抚慰的摇篮椅上躺下。
我安心地熟睡了。
六、痛苦
你的手里要常记得握住一杯热咖啡,因为它会暖到你的心里、你的肺、你的胰脏。
回家的时候,看着熟悉的路段,我在想那时来考驾照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一年前。
我想回到一年前,那时我没有耳鸣,鼻炎也没有这么严重。
如果你战死沙场,你是为国捐躯;如果你在疫情中死去,你是鞠躬尽瘁。
但如果你是耳鸣,这样的痛苦毫无意义。
我不接受,是因为我总是认为可以有更好的现实。
但是没有那样的现实。
你所遭遇的就是你的现实。
活着是如此的痛苦。
如果你的今天过得没有意义,那么你为什么不选择死去。
全文完
2020.6.11于家中
七、霞哥空荡荡的家
在你最艰难的时候,要轻轻叩开一个或者一些好心人的门。
在经过金华山九曲十八弯的折磨后,我的脑袋似乎仍然没有消停下来,也似乎没有被蝉鸣、连绵的山脉、巨大的风车所镇静。它不断剧烈地要求着什么,似乎一刻都不能停息。
它慌乱、不知所措,以至于它会做出许多它以前不会做出的事来。
而那天晚上,尚可以说是它变化的开始。
我给霞哥发消息,问她在干嘛。
她在看综艺片。
谁不会在一个惬意的晚上,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比如打开综艺片来看。
我和她说:“我想过来跟她一起看。”
她该是觉得我们没有那么熟,才会很快为我召集了一次聚会。
她不惜借口自己高烧也要把离得比较远的朋友叫来。
离得比较远的朋友拿着辣椒片和汽水来慰问她。
看着又是去金华山的那几个,突然觉得如果每次都是这些朋友为了给我解闷而聚在一起,那我也是太不好意思了。
我和她那时候的确没有那么熟,至少不会熟到我可以随时发条消息然后不声响地造门,不会熟到可以单独待在一起看一晚上综艺片。
实话说,那时我只是希望有个人在旁边,可以陪我做些事而已,无论什么。
这颗可以自律、斤斤计较时间的心,在受到一丁点挫折的时候,不像是以前,会剧烈地与之碰撞,会不肯退让,会把自己当成一座城池来守卫,相反,而是选择让步,选择逃避。
什么时候开始每天蹭在霞哥家,白天读书、晚上打牌的呢?具体细节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是在一天晚上打麻将(又一件我以前不可能做的事)结束后,在被月光照着仍然黑暗的马路上漫步回家时我又和霞哥和谢老板提起这个想法。
“我觉得我应该带你们学习。”
我总不能说:“我现在没地方去了,父母不能一直陪我,想在你家一直待着。”
不知怎么就答应了,还信誓旦旦地说好必须试完两星期看看效果。
霞哥一定始终记着两星期的约定,所以才会在后来某个特定的时间之后不再积极响应到她家学习这件事。
不过在那两星期之内,我就过上了在霞哥空荡荡(家里人都在外面做生意)的家里,白天看文献、晚上打牌的生活。
一般我早上很早就到了,七八点就能端坐在霞哥家的圆桌旁,而谢老板一般要到九点,当然过了九点基本预示她是不会来了。
霞哥家有两条狗,一条黑色的、长得很纯、很可爱的叫小黑,长得老一些、高大一些的叫旺旺。小黑和旺旺是好朋友,所以整天黏在一起。确切而言,小黑和旺旺不是霞哥的宠物,是她叔婆的宠物,只是他们经常(整天)都喜欢呆在霞哥家宽大柱子撑着的楼下而已。
我更喜欢小黑一点,因为它实在太可爱了。他们一点也不凶,每次见到熟悉的人都会非常使劲地摇尾巴。当你要摸他们时也不会有什么抗拒,相反他们会想更加与你亲近,比如跳起来,像是要扑到你怀里,或者舔你的脚。他们很乖,所以从来不敢踏进霞哥家门半步。
在霞哥家,我忍受着耳鸣,说的忍受,指的是耳鸣在我脑袋里的次数和上了瘾的小白鼠不断触碰按钮直到自己死去的那种频率。我还记得我每次去霞哥一楼豪华厕所的时候,都会特别注意。因为在厕所里会特别安静,所以我会特别注意耳鸣还在不在。
它还在。进去的时候可以是希望它不在、可以是告诉自己它在也没事,可以是或许它只是短暂存在。
然后出来的时候,可能是失望,是痛苦,是不在意,是深吸一口气。
我记得有时我会在霞哥一楼的木质长椅或者二楼的沙发休息,因为我那时每天都睡不好。
白天是那种特别疲惫却又不能入睡的感觉。晚上因为特别疲惫所以可以很快入睡,但半夜还是会醒来,然后可能迷迷糊糊地躺到早上。
有一次我在霞哥家二楼沙发躺着。霞哥家挺偏的,外面蝉鸣声很大,我躺着休息,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蝉鸣和耳鸣的声音。我静静地躺着,尝试入睡。我的脑子里仿佛在和人搏斗,我很疲惫,但却困意全无,因为我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了耳鸣上。
躺了十分钟后,闹钟响了,我起来再下楼去找霞哥去了。
(我好像写不出那种慌乱的感觉了,因为现在的我一点都不慌乱。)
最后一件比较值得记录的事是金华山回来之后,霞哥说要加我支付宝偷我能量。
但之后她给我转了四百块钱。
是白天的时候我开车去接同学,出同学家院子的时候,车刮花了。
我当时在打游戏,当你满脑子都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关于社交礼仪这方面你可能不会很注意。
后来我和我爸妈说了这件事,他们让我把钱还回去。
我觉得很麻烦,而且霞哥也明确说了不许还。
我就想着,我就保存他们给我的这种温暖,然后以后还他们吧。
比较有意思的是,我还想到了一个笑话:
“你们给我修车费,是为了以后还能蹭我车吧?”
九、陈医生和他的中医
那是一天晚上特地从霞哥家赶回家给陈医生交代我耳鸣的情况。
如果你觉得自己的情况真的很糟糕,同时又急切希望自己情况可以好转,你会说一些平时你难以启齿的事情。
写了大概五百多字,我用笔写是为了尽可能详细。
是在我家后门这里我和陈医生视频。陈医生是以前儿时玩伴的父亲。
他了解了我基本情况后,推断说:“大概是压力引起的。”
耳鸣是一种很常见的疾病,但是它的可能因素很多,比如压力、肾亏、中耳炎。
我考研结束后,因为导师的课题比较难,所以压力蹭的往上冒,同时那时也患有中耳炎,再加上刚考完作息非常的不规律,所以耳鸣的成因不明。
我当时很奇怪的是,即便两个医生说了耳鸣是压力引起的,我都不相信。
我其实不是不相信,是害怕相信。
如果是中耳炎,想来中耳炎好了也就没事了;但如果是压力,那么这耳鸣就似乎不是一个能够用药物根治的东西了,它变得不可被控。
也就是说,我很害怕这是个正确的诊断,因为我笃定那样耳鸣就可能好不了了。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陈医生说:“你那没事。”
直到很后来,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没事是真的没事,可是那时候我笃定耳鸣会摧毁我,会剥夺我所有那些远大的理想。
陈医生给我开了中药调服,是一些补阳气的药,他认为我阴气太重、阳气不足所以导致耳鸣。
每次药都特别苦,但我喝下去觉得有希望,“良药苦口”嘛。
这样看来,这些药并不是对我有所帮助,相反加重了我的病情。
开始服药后,我更加注意耳鸣的声音,因为我相信药是有效的,所以耳鸣会变小下去。
但是耳鸣并没有小下去,仔细听还是没有分别。
药给了我希望,同时又让我绝望。
后来我每次喝药的时候,都会拜一拜,给予自己的渴求。
当然那也是毫无意义的。
我的嘴巴连续苦了两周。
每天希望和绝望都在我的脑海里交替播放。
十、第二次被阉割的晨跑
设定了跑多少米,就算哭着也要跑完。
晨跑这件事,可以一直追溯到考研复试之前,和许约定每天早晨起来跑步。
早晨跑步,试过的人都知道,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晨跑会给人带来一天的精神,相反,它会使你萎靡不振,这我和许都有亲身体验。跑完只觉得疲惫,想回床上睡一个回笼觉。
这就是第一次晨跑被阉割时的原因,那时我在考研复试,必须保证精力充沛,自然一切阻碍我的事情都必须被搁置掉,其中就包括了晨跑。
“等我考完了之后再说吧。”我如是对许说。
后来我考完了,晨跑才得以继续。说是继续,但也没持续多久,因为那时我开始耳鸣了。
我开始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就好像身体里有无数的干柴在燃烧一般,仿佛我有无限的力气,怎样都无法困倦,无法让疲惫的眼睑陷入梦境。
为此我着急坏了,因为这破坏了以往我拼劲全力学习的系统,我痛恨所有阻碍我的事情,也无法接受这种身体无法紧迫完成任务的感觉。
我感到身体里有股力量在拉扯,在这种拉扯下我困倦且疲惫,可就是无法入睡。
我开始昼夜不分,为此我想过很多方法:比如一直看小说,直到睡意能让我马上睡着,或者打游戏,打到筋疲力尽为止。这些其实都算是好的方法,只是我没有毅力坚持,我总是一觉得没有效果就立刻放弃,像是这种态度治病,从一开始就错了。
焦虑,是焦虑,读心理学的我一开始也没有注意到,让我睡不着的是焦虑,而不是耳鸣本身。
有次半夜,我爬起来跑步,我从街头跑到街尾,连续跑了两遍,幸好水泥地无法留下脚印,并且黑漆漆的也没有人起来和我打个照面,否则非让人当作疯子。我穿着拖鞋跑的,跑完立刻去洗澡,因为我觉得这样或许我就能睡着了。当然,我还是睡不着。每天晚上迎来的都是一次新的睡觉,每次我都会认为这次有别于昨日了吧。没有,怎么可能。
还有一次,我为了征服这种睡觉的困境,晨光熹微时我爬起来看文献,我告诉自己只要自己能一直看到睡着为止就是不错的。我还是在睡着之前放弃了,这个方法也同其他方法一样被阉割了。
其实顺从一点是更好的解决办法,失眠就去体验失眠,有句话是这样:痛苦等于疼痛乘以抵抗。我难以顺从,因为我天性就是抵抗。
晨跑也是在这样的不规律生活中第二次被阉割了。
十一、夏夜的蝉声和空荡荡的高速路
如果你也像我这样忧郁的话,那么骑自行车一个人到处溜达一下会舒服很多。
我自己没有自行车,就向霞哥借了一辆,她的自行车算是不错的。我骑着它到尚未通车的高速公路上行驶。
四周是漆黑的,但繁星很亮,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就能看出道路黑阔阔的轮廓。
放着歌,各种虫子的叫声环绕在周围,加上踏着自行车破开空气时微风略面,这种感觉很妙。
心情一下子舒适下来,要是能把时光定格在这样的时候就好了。也就是说,不需要做什么,不需要考虑学业,不需要考虑睡眠,就这样一直骑下去就好了。
当然,那不可能。
十二、电子书和跳动的脉搏
两指触摸在一起,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那是一种恐怖的感觉。
焦虑症发作后,抑郁紧随其后,抑郁一来,各种神经官能症也就出现了。
神经官能症就是身体各处开始疼痛,但都是非器质性病变。
我的胸、生殖器部位两侧都出现过神经官能症。
有天早晨醒来,我每次呼吸得深一点,在吸气的时候,都能感到胸部明显的压抑感,非常恐怖。因为身体本身出了很多状况,很容易让人觉得自己心脏有问题。神奇的是,当时喝下养心的猪心汤之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又一次是我生殖器两侧,每次快睡着的时候,这个地方都会有一种抽动的感觉,仿佛突然受到了电流,然后我就会惊醒。当时迷信的用茶油涂抹在神经官能症的部位,不过都是安慰作用,有趣的是这样的安慰作用是有效的,毕竟都是心理作用。
“茶油是万能的。”我妈这样说。
有一次,我捧着书看的时候(自然,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进去),我开始明显感到自己手触碰到书时自己的脉搏,仿佛有根筋在手指上跳动。
那感觉恐怖极了。
十三、家教以及家教的孩子们
就一次,希望可以回到小时候。
闲着无聊,我父母也觉得我是太无聊了,正好谢在办补习班,于是我也就加入她。
下午给小孩子们上课。
小孩子们真的无忧无虑,他们的脸上时常挂着笑脸,把头往前蹭的样子很可爱。
而我上课时也会短暂地忘记耳鸣,忘记自己正经历的痛苦。
我还记得下课时,我会站在阳台上望着隔壁的小学,想着自己捉不到命运、被命运玩弄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有次上课前,我在另一侧的阳台上等他们下课(他们在上另一节课),我放起贝多芬的悲伤这首歌,觉得自己和贝多芬一样悲哀。
但我那只是在夸大其词。
很难想象命运一下子就把我拖进这样的漩涡中,贝多芬当时也是这样吧。
被迫的、来不及反应的,等反应过神来就已经是这样破败、难堪的境地了。
十四、白色的月光
白色的月光,月下黑色的人影,悠闲的步调,愉悦的心情。
有一段时间傍晚是挺舒服的,和谢、关两人一起散步。
关是个美女。我虽然明面上不喜肤浅,但是内地里还是喜欢漂亮的小姐姐相处。
关是主动找到谢,想当老师的。
那段时间十分幸福,每天晚上都能和两个小姐姐出去散步,这多亏了谢。
对于病症,我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不会知道。
我们三人在公路上散步,看月亮或者星星,那感觉很惬意。
十五、喝白酒的一个晚上
“你要是放得开,什么屁事都没有了。”
有天晚上我也是难以入眠。我是那种保守的人,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的,害怕出错,放不开胆。
那天晚上,我爸爸强制给我喝白酒了。
“你要是放得开,什么屁事都没有了。”他这样说。
喝了一小杯,我还是睡不着,喝了两杯之后,我开始晕乎乎的了。
但我还是没睡着,就这样躺着到天亮。
我早就意识到我身体里有两种力量在对抗,所以我很矛盾。
一方面既想睡着,另一方面又恐惧无法入睡。
就是这样的力量仿佛要把我撕碎。
本来,我就是一个无法接受命运安排的人。
高中时,不喜欢宿舍就搬出去住;大学时不喜欢专业就拼命想往外转。
我是如此抗拒命运的安排,并且崇尚这种不安分的力量,认为自己有权利、也有力量去改变命运。
在图书馆自习,如果旁边有人不自觉地发出声响,我会立刻离开那个座位,寻找新的安静场所,我为此得意,并嘲笑那些不知道这样做的人。
明明可以不费多少精力就得到的好处,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愿意做呢。
直到患上耳鸣,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并不是唯有改造环境这一种形式是适应环境,顺应环境是另一种。
那些不愿意离开自己座位的人,同样也顺应了那个座位的环境。
我正是因为缺乏这种顺应的能力,内心才如此抗拒耳鸣。
我要消除任何阻碍我前进的事物!
可惜的是,这次遇到的障碍,我显得无能为力。
十六、看上去很棒的医生,其实并不怎样
“那现在就是确定是心理问题了。”
喝了白酒仍然睡不着后,我和我爸就开始怀疑是心理问题,而不是耳鸣本身的问题了。
凭我着急的性格,很快我们就挂了临床心理学的号。
“那现在就确定是心理问题了。”我爸在车上和我说。
在车上,我仍然是不安、踌躇的。
我之所以如此踌躇,是因为我害怕耳鸣好不了,我之所以害怕耳鸣好不了是因为我认为我无法适应它。从小我都喜好安静、不喜吵闹。就像我会离开吵闹场所一样,声音会干扰我的思绪、影响我的睡眠。
到了医院,在门口等着。
父母遇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在这里称之为甲。
“睡眠不好。”我们互相交代自己的问题。
他的号排在我前面。
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出来。原来看诊的场所里还有一间屋子。
他也在那间屋子里。
“我简单地说下我的问题吧。”我说。
“没有那个时间。”医生说。
她把我领到一台电脑前。
“你按要求回答问题吧。”
我一看就知道是心理量表。
我慌了,因为我本以为是那种咨询的方式。
交谈中,她得知了我是北师大心理学的研究生。
“那你还做量表吗?”
“做吧。”我犹豫了一会说。
“半年来,我就没有一天开心的。”甲说。
“你经常哭吗?”医生对甲说。
“有时。”
进入看诊房前,我在门口走来走去,走到角落时,我爸对我说:
“甲才是无药可救的了。”
“他在外面欠了很多钱。”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样说别人很不好,毕竟,大家都是患者。
做完量表后,我被确诊是轻度抑郁。
在看诊房,医生给甲开药的时候,甲提及自己有肠道问题,很多药不能服。
我觉得他很可怜。
医生说她自己是福建心理健康大使,挺厉害的样子。
“父母都陪你来,说明他们很爱你。”话术也不一般。
她给我开了两周的药。
我一直强调睡不着,要求她给我开安眠药。
她给我开了一种药,听她说比安眠药好使。我这才安心下来。
“足量足疗程。”她反复强调这一点。
可惜,她低估了我的病情。
她开的七七八八的药,吃了都没什么效果。
她给开的说是能睡得好的药,我服了之后也会在半夜两点醒来,之后再也睡不着了。
服用了快两周后,我因为“是药三分毒”的观念,停止了服药。
“无论是否好转,都再来看一看。”她这样说过。
不过我没有。
十七、兜风、抖音以及泡过艾叶的热水
在一颗脆弱的心面前,任何身体问题都会引发焦虑。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爸提议去兜风,我同意了。
风吹过我的脸颊,很舒服,“哗哗”的风声刮过耳边,暂时掩盖了耳鸣的声音。
“我想大喊。”我对爸爸说。
“不行。”
“为什么?”
“晚上大喊是会出现鬼怪的,而且你又没有陷入危险,为什么要大喊?”
“这么偏的地方应该没关系吧。”
不过我还是没有大喊。
那时为了分散注意力,这才下载了抖音。
以前我是十分鄙视抖音的,因为我觉得它败坏社会风气。
但是直到真正下载下来,才发现它其实也有很多正能量的内容,我尤其喜欢那些外交官们的说话,感觉义正言辞的,非常有气魄。
短视频用来分散注意力,挺管用的。
有天晚上,骑自行车去高速公路上的时候,突然感觉有点想吐,我立刻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我有点想吐。”我说。
交谈片刻后,我妈判断是风寒。
我开始忧虑了,心里有些急。我立刻调转车头,往回走。把车还给霞哥后,我就回家了。
晚上听我妈的,用艾叶浸过的水泡脚,据说这样能驱风寒。
我一边刷抖音一边泡脚。
十八、耳鸣患者不配去KTV
姑姑来了之后,有天晚上她提议去KTV唱歌。
我叫上了一车的同学,是我爸开的车,因为那时我头昏。
作为主人,我却没有一直待在KTV里。
我害怕嘈杂的声音会加重耳鸣,我躲在外面,靠着马路的围栏玩Lumosity(一款提高脑力的游戏)。
“主人怎么能不在场呢?”我爸走出来要拉我进去。
“里面太吵了。”我说。
不过我还是唱了两首歌:《稻香》和《当妮走了》。
大家都觉得我唱的不错,不过我又离开了KTV,到外面去了。
他们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都玩嗨了也就没说什么。
我开始沿着马路往上走。
我把注意力放在脚上,做正念行走的练习。和集中冥想差不多,都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点上。
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站在街灯下,旁边是他的摩托车,他在给谁打电话。
我觉得他也是心情不好才出来溜达的。
我又往回走了。
后来才知道,耳鸣患者的确不宜去KTV这种过于嘈杂的场所,我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
十九、略微失望的弟弟
当你只注意一点时,你就会忽略其他所有。
我就这样被卷入了耳鸣的漩涡当中,我一边希冀着耳鸣能好,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不可能。
弟弟来的那段时间也是这样。
我和他没什么话讲,连游戏也放弃一起玩了。
我太专注于自己的病情,从而忘却了其他所有。
二十、耳鸣引起失眠这种事,其实并没有多么稀罕
病有病因,药有药缘。
一天下午,我妈遇到了一个奶奶,她的情况和我差不多。
也是耳鸣接着睡不着,然后这里疼那里疼的。
她说是神经官能症,并且介绍了罗医生给我们。
二话不说,我们立刻赶往县城去找这位罗医生,那位奶奶也陪着去了。
到了罗医生那,他告诉说这些都是神经官能症。
打了一针地西泮,开了一堆药,记得有帕罗西丁、地西泮、阿米替林等等。
吃了一周之后我的病情才开始缓解下来。
二十一、慢下来
第一层的解决办法是接纳。
“喂,您好,是陈老师吗?”
“嗯,是。”
“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我的情况吧。”
“我是考研结束之后开始的耳鸣,非常恐慌,接着就出现了焦虑和抑郁的情绪。有非常多消极的想法,比如耳鸣会一直存在或者耳鸣会严重影响我的生活和学习。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无法入睡。我到中午或者晚上睡觉时就会特别坐立难安,是那种无法控制的坐立难安,无法控制自己想动的身体。耳鸣引发了焦虑导致我特别关注自己的身体,身体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非常恐慌。最近我有点心悸,会抽一下然后波及全身,有时候睡觉的时候也会。”
“距离你开始耳鸣到现在多久了?”
“大概五十多天了。”
“当时是什么情景导致你的耳鸣呢?”
“可能当时生活有点不规律吧,因为刚考完有点浪,又考上了。接着后面那一段时间又觉得老师布置的东西很难,所以压力又大了起来,然后就开始耳鸣了。”
“你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从没有过。”
“开始耳鸣的时候还得了中耳炎,但去医院检查的时候中耳炎已经好掉了。那时我一直想耳鸣的成因是什么,但是现在不会想了,现在就是想把睡眠搞好。我想的很频繁,大概一分钟几次这样子。”
“你越是关注睡觉问题,就越发觉得自己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焦虑。如果检查了耳朵或者其他身体部位,没有器质性病变的话,说明这些都是心因性的东西,当你专注于某一点时,这种感觉就会被放大。”
“打断一下,老师,您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是视觉是第一大感官,当你闭上眼,耳朵就会变成最大的感觉来源,我很难忽略掉耳鸣的声音。”
“你说的很对,但是假如你不能忽略它,也不应该更关注它。”
“焦虑来源于大脑皮层和杏仁核,坐立不安应该属于杏仁核管辖,而杏仁核只能通过行动或者说经验才能改变,因而我想如果我能保持不动,慢慢杏仁核就会不再把耳鸣当做是一种威胁,进而破除这种恐惧。但是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所以这种方法始终没有奏效。”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感受呢?”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大概是十分想要找到解决办法吧。”
“这是一个想法,很想找到解决办法,但是你留意一下,是不是有一些着急在里头呢?”
“嗯,对,我十分着急。”
“你先试着体会一下,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着急有很多方面啊。比如我父母很担心啊,比如我害怕研究生开学之后我应对不了。这些都让我非常的着急。”
“这些都是未来的事情是不是啊?”
“嗯,对。”
“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是这种情况,未来也是这种情况啊。”
“对,对,”我说,“像我这类人特别喜欢规划未来,又比较消极和极端,就容易陷入这种情况。”
“喜欢规划未来,这没什么问题,关键是你很消极,就是把现在过来未来的焦虑了。”
“所以我们留意到当下,”陈老师接着说,“你这种状态下特别想解决问题,但却解决不了,在我看来,很多时候是我们看不清楚问题是什么,或者说,是我们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遇到这样的问题时,我的经验是不应该火急火燎地去寻找解决办法,而是应该使得自己安定下来。”
“老师,在我的认识中放松主要有两种方法,其一是深呼吸,其二是身体扫描,但是这两种方法都会使得我更加关注自己的身体,这样反而不是更让我焦虑吗?”
“也是的,但也许你没找准方法,你愿意再和我做一次吗?”
我同意了,但是我感觉没什么效果。我是一个非常理性、逻辑思维很强的人,幻想那一类事物我都不是非常擅长。
“陈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深呼吸一般要做多少次才算是有效果呢?”
“这个因人而异,有些人只需要做十来次就会感到放松,但有些人要做很久。”
“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不要太注重结果,因为一旦注重结果,结果反而会不好。”陈老师接着说,“正念(一种解决抑郁的方法)也是这样,如果你想的一直正念所要达到的效果,那么你就不能真正的做到关注当下。”
“这样啊。”
“对的,首先你要能够接纳并允许自己的不难受存在,如果你以敌意的方式对待身体,那么身体也会同样反斥你。”
“我很早就意识到接受就是解决办法,可是如果我就是不接受呢?”
“当你不接受时,你强迫自己去接受,就好比你不喜欢一个人,但却要强迫自己喜欢他,那么结果就会是更加讨厌他呀。”
“那怎么办?”
“那就接受自己的不接受这种状态。接受不接受,实际上是一种接受。我是希望你虽然知道自己身体上存在不适,但仍然能做到关注当下或者呼吸,进入放松的状态。”
“如果我半夜醒来睡不着怎么办呢?”
“那就关注当下的那种焦虑,然后降低这种焦虑。睡不着就睡不着啊,既然睡不着你越想睡着,反而会更加弄巧成拙。你甚至可以反向思考,就想着怎样让自己睡不着。”
“就是要把睡不着这个影响降到最低。”陈老师继续说,“你看你有那么多种方法,但是却都不奏效,我认为是你心理有一种着急在里面,是这种状态使得你的方法无效。”
“我爸妈也说我缺乏定力,我总是一尝试某种方法不奏效就会立刻换另一种。”
“我觉得你爸妈说的对,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选择某一个合适的方法持之以恒,先坚持一段时间。”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正念的时候我总会被思绪带走,就是非常频繁的那种,一分钟几次这样。”
“带走就被带走啊,”陈老师轻松地说,“但是意识到了就要回来。想法是不能控制的,在这里应该接受各种各样想法的出现,但一旦意识到,就返回当下所做的程序。”
谈话到此差不多就结束了。
二十二、冥想和正念
冥想和正念有很多相通之处,比如集中冥想和正念都要求一个人把注意集中到一点上来。
在我看来,这两种方法都是磨炼心智的最佳方法。
心智需要一个定点才能拒绝左右摇摆。而聪明的古人就想到了呼吸这个锚点。
呼吸是平淡无味的,这是它唯一的缺点;但他的优点也显而易见,那就是随时随刻伴随生命而存在。
冥想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我曾经尝试坚持过几次,但都中途放弃了。
身体扫描坚持过一段时间,但最后也不知怎么没做了。
也许是因为一直没有看到效果所以放弃了。
二十三、钓鱼和静心
到了暑假后期,我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缓解,这多亏了罗医生的药。
当然,还没有缓解到完全正常的时候,老师的例会翘掉很多,因为疫情之类的原因都是线上例会,所以参与不参与其实都是自愿。
那时,我非常喜欢钓鱼。
钓鱼最有趣的是鱼上钩那一下鱼竿能感受到的明显的重量。
我的方法是把鱼线扔进池塘里,然后慢慢数三十到六十下,再收杆重新上鱼饵。
虽然时间不长,但这是我能坚持的最大的时间了。
我认为这是非常好的方法,就静心而言。
远处的树木倒影在池塘里,里里外外是虫鸣叫的声音。
前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