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水上的怪物,把平静的水面划出一到长线,像逐渐闭合的拉链,马达的轰鸣也奇怪,和周围一切生态格格不入。韩青看着岸上的家成了模糊不清的小点儿,便有些慌了,怕又迷了路。他把船停在了水中央,波动的水面终于安静下来,环顾四周是万年都不会变动的高山,在鸟鸣与枝叶的窸窸窣窣中也变得可爱。
他出了舱,躺在全棚艇前窗上,天有些阴沉,忽明忽暗,脏脏的,让他想起那个黑黝黝的同桌来,那人不洗澡,不换衣服,上课把鼻涕擤在手心里抹到前座的衣服上,然后有一天对韩青说他需要借点钱,陪女友去堕胎,韩青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总能让傻逼得逞。韩青想起他乌漆嘛黑的脸蛋子,突然很想去A城看看,那地方会让他做什么呢?或者只是换个地方苟且偷生。
严格来讲,韩青也不是母胎solo的光棍,刚上高中时他和一个邻班的姑娘关系较好,那姑娘很矮,像个没发育好的小学生。韩青说不清他喜欢她什么,或许那不叫喜欢,只能叫 觉得合适 ,他没有什么理由不和她在一起,谈情说爱的年纪,他总得喜欢个什么人。那姑娘说他们毕业是要结婚的,结婚会怎么样?韩青没概念,他没见过妈,神志不清的爸还把自己给淹死了。结婚有什么好处?能延年益寿还是一夜暴富呢?什么都没有的话,说它干什么?不过他没问出口,因为时间没给他机会,那姑娘说要和他结婚的三天之后就不再理会他了,她说“我妈说了,你爸脑子有问题,是个疯子,所以你也有可能是个疯子,咱俩也会生个疯子。那可不行,多没面子啊,还是算了吧。”
“多没面子啊” ,这话爷爷也说过,在他刚上小学要开家长会的时候,疯了的爹在家套了三条穿反了的裤子闹着要去,爷爷把大门锁紧了低头对他说。
韩青在全棚艇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冷风呼啦啦灌进袖子和领口,手指都冻得伸不直了,韩青心里嘀咕着“那多没面子啊” ,却还是拨通了曾师傅的电话。
被曾师傅接回家已经九点多了,厨房里却还传出来做饭的声音,韩青奇怪的看向曾师傅
“ 哦,我媳妇儿,从A城回来了”
韩青有些好奇的像厨房里张望,他不记得曾师傅的老婆长什么样了,曾师傅说她在外面工作,很少回来。
还没看清楚,那人就端着菜盘子走了出来,圆胖的身材,笑眯眯的,感觉很和气。她炒的菜很好吃,却不怎么说话,看着韩青一直笑。吃完饭后曾师傅在厨房收碗,她抓着韩青的腕子凑过来
“你跟你妈长得越来越像了”
“我妈?”
“对啊,我不仅见过你妈,还知道她住在哪。我知道的可多了。”
“她在哪?”
“A城,我开了家小餐馆,她就住在楼上。”
“你咋能确定那就是她?”
“你出生的时候是我接生的,我当然知道她长什么样了,我其他的不行,记人记的可准了。 ”
“她什么样子?”
“啊…我说不出来,不过很好看的,你看你也挺好看的。”
“你俩嘀咕啥?”曾师傅从厨房出来,用脱下来的围裙擦手 “你别跟他瞎说,他爷爷知道又该埋怨我了。”
这次韩青抓过大妈的手腕子出去了
“大妈,你那么会记人,帮我找找我同学,他欠我三百没还呢”
“嘿,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我说话呢,怎么还三百块钱了呢,我告诉你的意思是,让你,偷偷去找你妈,她现在住A城楼房,还缺那三百块钱吗?而且,你就不想知道你爸到底是不是疯子?”
实际上,韩青只关心第二个问题,他不敢问爷爷,不敢问曾师傅,他心里有答案,却害怕听他们说出来,大妈说妈妈是个挺漂亮你女人,那她是为什么呢?韩青又想起了带女朋友打胎的同桌,他觉得他爸就像同桌,而未曾某面的妈就是同桌那个瞎了眼的女友。他想听她亲口解释,信口开河骗他也好,只要坐在他面前说些什么就够了,他总得辩解些什么,如果再出现一个想和他结婚的姑娘。
韩青在院子里喂蚊子,于方寸之间思考着宇宙的终极命题,大妈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你考虑考虑,想好了过两天跟我回去,去我饭馆上班,条件啥的都好得很,想做别的也行,都没问题。”
17岁的韩青终究离开了那片山水,离开前吃了爷爷钓上来的最后一条青鱼,理了发,换了身新衣裳。他看向大巴车后方的路,尘土飞扬混沌不清,他想人生好像是一场问答,大家各自心存疑问,各自追寻回答,各自奔跑,各自消失,最后被碾碎被扭曲被一把火烧掉,然后等到另一个人走过这段路时看到这团灰烬骄傲地说“哇,看我超过他们了”。
然后灰烬里幽幽传来一声
“多没面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