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寻访到一位叫蔡蓬头的道士,于是非常毕恭毕敬地向他请教一些关于道教的学问。
没想到这个道士就是不说,于是王阳明让身边的人都离开,然后带他到一个私密的地方,想着这回你总可以说了吧。
结果那个道士说:“你虽然待我很好,但你身上始终还是有一种官相。”
说完,这个蔡蓬头就大笑而去了。
其实这个官相,说白了就是当官当久了,你举手投足之间就有官员的气质。
这个各行各业都一样,比如你当老师当久了,或者当商人当久了,都可能会带上自己职业上的一些气质或习惯。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世俗潜移默化地改造了太多。
这让王阳明一下子察觉到随大流的危害,如果内心竖不起信念,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他就会随波逐流,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所不喜欢的东西影响和改造。
于是,不久之后,王阳明毅然选择辞职引退,他要坚决洗刷掉自己身上的俗气。
用道家的话说,就是要保持自己“朴真”的纯洁。
辞职之后,他回到家乡,在山上修筑了一个阳明洞,修习神仙导引之术,也就是去修仙。
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感觉这种所谓的导引之术只是“簸弄精神”,浪费自己的精力,他要真正地达到道家修行的最高层次,那就应该把重点放在摆脱俗世凡尘的思想。
比如要摆脱掉名利心,要摆脱掉对社会承认的渴望。
这一切对王阳明来讲,并不是很难,既然他能够断然舍弃如此有前途的工作,跑到山里修仙,那就证明这一切他是可以放下的。
王阳明想要做一个归隐的高人,他的面前依然面临着另一道跨不过去的坎,也就是家人。
每每想到这儿,父亲的面孔,奶奶的脸庞,都会浮现在他的眼前。
真的能够狠心从此抛下为自己操心了一辈子的父亲,真的能够从今往后就不管不顾家里现在已经垂垂老矣的奶奶吗?
王阳明始终割舍不了。
经过非常激烈和长久的思想斗争,王阳明最终决定,不归隐了,他要再次回归到社会当中去。
有点儿戏,说归隐就归隐,说不归隐就不归隐。
这一次短暂的归隐,它对王阳明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表面上,王阳明这次回归跟往常的失败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往一个方向走不下去了,于是回头走社会所期待的道路。
但事实上,这一次的回归跟以往的失败完全不同。
这一次,王阳明变得异常坚定,而且经过这一次抉择之后,王阳明毕生都再没有改变过他人生的主方向。
可以说,恰恰是这次归隐,让王阳明确定了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
王阳明具有狂的特性,而且他还非常较真,小时候立志做圣贤,长大后就一直记着这个事情。
人家读书就希望考个好成绩,他读书就得非去较真朱熹教的方法应该怎么落实在生活中。
这样一个较真的人,一旦他的思想变得越来越成熟,他就会更加对这种思想与现实的割裂感到痛苦。
他一直在热忱地追求一种可以托付终身的生活方式,但现实的逻辑往往却是没办法让他自洽。
比如,很多读书人,得意的时候就追随儒家,失意的时候就寄情佛道,切换自如;
我们现在也是,想努力了就给自己打鸡血,想休息了就给自己找摆烂的理由。
但王阳明不行,他那种认真劲儿使得他的生活容不下这种暧昧,他不能接受自己一方面宣称皈依佛道;
另一方面内心却始终放不下凡俗世间的最后一样东西——亲情。
因为,这是两套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观,他越较真,思考得越深入,他就越碰壁,越痛苦。
王阳明对自己的真诚,带来的好处就是他从不欺骗自己,不糊弄自己,所以他更能够清楚地审视自己的内心。
于是,在经历了这么一番试图斩断亲情的努力之后,他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人类天然的亲情是扎根在本性里的。
在过去,他没有尝试去跟家人切断联结,他可能更多感受到的是父亲对他的管教和约束,但当他真的认认真真地试图斩断亲情的时候,这种深刻的内心经验让他真切感受到内心最深处的感情的分量。
他意识到,他的自我实现必须基于这样一种人类的基本情感,这种深刻的体验使得他第一次看到了儒学的基本价值。
这一段经历之后,王阳明坚定地得出了如下结论:
“人生的真正意义应该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去找寻。在别处寻求个人自由,不仅是逃避,而且违反人性。”
此时,王阳明虚岁32岁,终于确定了他未来人生的方向。
12岁那年,他立志要做圣贤,这是为他的人生方向播下了种子;
32岁这年,他决定回归儒学的道路,便是那颗圣贤的种子终于找到了适合它的土壤。
从此以后,这颗种子就会在这片沃土上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
但是,这个过程中,它还需要不断地吸收营养,它还会不断遭受风吹雨打,它离最后的长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至少,在这一刻,它扎根了。
对于王阳明来说,在这一刻,他已经踏上了属于他的人生的正途。
“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圣人如果流落到我这样的境地,他会怎么做呢?
他依然会有困惑,依然会有痛苦,依然会有焦虑和不安,但他不再怀疑圣贤之学的可行性,他在不断地逼近那个曾经困扰他的终极问题的答案,此刻,智慧的幼苗正准备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