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夫后来才从妻子发来的视频里确认,母亲似乎真是被风吹走的。风向凌乱,簇拥着般将推她过了街口,最终消失在了一道斑驳的砖墙身后。
“妈没回来?”妻子低头换鞋的时候瞥见厨房里的丈夫,“难得见她回家迟了。”最近看别人直播卖二手房,总想着捡漏,觉得自己能买下高性价比的门面。大概又是跑到哪家中介看房源去了,可能正和别人聊到兴头上。丈夫随即感慨到,手机害人呐!我都说了,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兴许是诈骗呢。丈夫说着将洗净的碗筷送进橱柜,不时望望窗外瑰红的晚霞。
入伏后,毛孔似乎全都被高温驯服地妥帖,悉数全张,豆大的汗水顺着手肘大颗大颗掉落。丈夫不时撩起衣角扇动,厌烦地盯了盯窗外的树,蝉不知饱足,又鸣叫了一整个下午。
霞光里,夫妻二人的身影被拉伸倾斜,像两根紧绷在大地的琴弦。途中,妻子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老太太平日里回家挺准时的,难不成今天看中了?”说着偏过头看了看丈夫,“问问。”丈夫掏出手机,揿亮屏幕,从通话记录里拨了过去。在一串沉默的脚步声里,丈夫茫然地期待着,随后又挂断,“电话通了,没人接……”
夜里10点,洗完澡,两人不安地躺下。期间丈夫又拨打了几次,电话里只是“嘟——嘟——嘟”的响着,仍无人接听。你说妈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丈夫倏地坐起,两眼怅然无措地看着墙壁自言自语到,妈也真是的。
月很圆,像一片滑了刀的萝卜。
丈夫睡不着,攥着电话,每隔半小时拨一次。夜里,蝉住了嘴,回应他的只有空调外机的噪声。
夜空清辉,四下澄澈,月亮似乎被全城空调外机的风吹的纤尘不染。
一大早,妻子便跟他来到了派出所报案。民警在了解到情况后,做了一些简单的问询。随后告知,“准备近期彩照两张,户口簿以及填写失踪人口报案登记表。”
“前两样我们都带上的,来之前在网上查过,”妻子讪笑着说,“怕白跑一趟。”丈夫跟着民警已经领完表格,认真看着表格上每一栏信息,一脸严肃,像手拿试卷的学生,额头挽出几个疙瘩。填姓名的时候,他生怕写错,仔细翻看户口确认后才放心落笔——李素群。
二、“素群、素群”,人群里有人喊道,“儿子在门口等你,挺乖的。”母亲每次下班的时候似乎都很高兴,和别人说笑着走出车间,在拐角处习惯般伸出手让高台上的人挤下消毒液擦拭。高台上的人笑着,她们也笑着。“哪有,他爸爸三车间几个人邀约好了下班后下棋,我就让孩子来等我。”说完母亲与她们道别,径直走来并大声说,“跑快点,去喊两个二两。诶,看路!”
母亲喜欢和我在厂后门开的那家米粉店里一人吃上一碗苕粉。老板娘是母亲厂里的同事,据说因身体原因出来了。她时常打趣对方,还是做生意好,来钱。哪像我们缫丝工一天到黑双手泡在水里,到头来皮都泡烂了也捞不出几个。
坐上车后座,母亲蹬着自行车载我回家。路上,母亲问我,你长大后的愿望是什么呢?这是郭老师昨天在课堂上提过的问题,我不假思索,“科学家。”科学家?研究的都是尖端武器,比当工人有本事。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出息。“科学家的数学都很好,”我说,“数学哈老师说,我的愿望基本没什么希望了”。说话间,车已骑出大半路程。
快转弯时,母亲打了打车铃。日落后的街道没什么人走动,只有一只三花猫懒散的把自己平摊在街沿旁。光在它雪白的肚子上染出一层金黄,风一遍遍帮它打理着,猫半眯着眼享受大自然的馈赠。
妈妈你呢?我?我最大的愿望嘛,就是买间门面,做个小生意,顺带喊你外婆过来帮忙,她读过几年高小,简单的算钱和记账不成问题。那爸爸呢,我又问。你爸爸负责进货,我上夜班的时候,你可以跟他一起睡在店里看着。厂里那会效益很好,规模也很大,我觉得母亲的愿望实现起来应该不难,起码比起当科学家要简单多了。她也时常说到,只要门面开在厂后门的街上,就不愁没生意,钱也就会自己生出来的。
我和父亲接她下夜班的时候周围早站满了人。夜里,蚊子太多,我不停地走动以期减少蚊子的叮咬频率。也许是被咬的多麻木了,亦或是蚊子饱食,后半夜的时候我终于能够安稳地站着,睡意也接踵而至。
三、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丈夫惊醒,“陌生号码?”丈夫警觉着接通,在一阵沉默后忽又连声答到“嗯,好、好的,马上过来,马上到!”妻子看着丈夫匆忙的神色,赶紧问,“有消息了?”
不清楚,丈夫边走边说,有人打电话说看到妈在市场背后的一家中介处打听门面行情。说完抓起桌上的钥匙冲向上行的电梯。慢点,我马上过来,妻子在门后喊到。
一出门,丈夫便感到暑气蒸腾,汗水随即密密地沁出了一层,一动便紧贴着肌肤流淌、蜿蜒、凝挂。刚走几步,后背就隐隐地浸湿了好几块。“你好,老板。”丈夫进门,掏出电话表明自己来意。“快坐”,老板示意到,随后说起了早上的一幕,“当时只觉得奇怪,一个老人大热的天站在外面看房源信息,心想让她进来。”老人执拗,摆手拒绝表示只是随便看看价格。出于工作本能,我留了她一个联系电话,心想买卖不在仁义在。这不,今早就刚好看到寻人启事,便立即打了过来,哪知她留的是你的电话。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吗,丈夫立马问到,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家之类的话?好像没说什么,看完就离开了。“哎”丈夫叹息一声,“这么热的天。不知道她上哪去了?”老板见状关心道,“老人家有没有精神类疾病?”没有,精神好着呢,平日里都是准时去按点回,好端端的。昨天,说失踪就失踪了。
妻子打车赶到,看见丈夫正说着什么,刚想进门时,突然眼尖看见了老人。她隔着玻璃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里面没有任何反应,估计是没听见。妻子一时心急,便想冲进去找丈夫,又怕丢失了老人的视线。出租车刚走,眼下又没有其他车辆。等不得,妻子索性跟了上去,几个巷口后人还是跟丢了。她站在路口像迷失了空间一样,只觉得四下陌生,认不得东西南北。风从远处吹过,搅动蒸灼的暑气,前方的空间也随着阳炎而水纹般扭曲起来。原路返回后,妻子看见站在门口的丈夫说,“我刚刚看到妈了,在巷口跟丢了。”丈夫嚅嗫着嘴似乎想说什么,终是没作声,半晌才回过神来,“难道,真要买下一间门面她才会回来?”一旁的老板听见后宽慰道,“还得是儿子。”妻子惊诧,“瞎说什么,老太太一天瞎想,你也跟着瞎想?再说了,一间门面多少钱,你刚刚看见了吗,拿的出来吗?”“底下栏倒是有便宜的”,丈夫呆呆地望着门口不远处的房源价格表,“也就一说。”扭动车把掉头回家去了。
深夜,丈夫仍旧象征性地拨打母亲电话。看着满天星斗,他又想起了同父亲一起接母亲的那个夜晚。几颗流星划过的时候,我像发现了未知的新奇般兴奋,急忙问道,“星星为什么能在天上跑?”父亲告诉我星星在天上跑,就像人在地上走,鱼在水里游,鸟在天上飞一样,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方式,“今晚流星挺多的,可能是哪个星座爆发流星雨了吧。”几年后,他也悄然变成了一颗跑在天上的流星,只是我从未在夜空里找到过他的踪迹。那年暑假的期末,数学破天荒的考了满分,领通知书时,哈老师把我看了又看,似乎我有着极大的作弊嫌疑,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成为科学家的希望又明朗了。而现在,我却要寻找在地上失踪的母亲。
父亲出事后,母亲想买门面的愿望显得愈发强烈,有一次她说,“我和你外婆出去看看房子,你自己在家认真做作业。”回来的时候,她和外婆脸色不悦,看样子第一次出手并不顺利。我早早地上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中伏天,风绿水疏。一夜的梦折磨地丈夫睡意凌散,全无理会山水的心情,但他坚信母亲就在附近不远处,像蛰伏的动物把自己藏在了城市的某处。
“喂,是李素群家属的电话?”丈夫在电话里不知对方来意,直接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对方告诉他,早上看见你家老太太了,跟你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上有点像。但又不敢肯定,所以没太在意。“你在哪?我马上过来!”桥头,两颗歪脖子树处。丈夫骑车赶了过去,一下车就远远地看见前方的歪脖子树下站着个人,似乎在专门等他。刚走两步对方便笑着迎了上来,“李素群的儿子?”丈夫疑惑道,“打电话的人?”两人相视点头。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指着自己的店说,今天入中伏,外面热进屋说,二人心生默契鱼贯般钻入了屋内。我妈,你真的看见了?看见了,黑衣男子说,不敢确认的原因是她的衣着和寻人启事上不一样。刚说完,他一拍脑门,对了!我给老人拍了张照,你看看。说着,男子把手机递了过去。丈夫满怀期待地接过,仔细端看,拇指食指不时地将照片放大缩小,生怕漏了细节。男子斜伸过头补充到,寻人启事照片上穿的是裤子,但她今天穿的裙子,一时差别挺大,怕认错人,就没敢妄下断论。点开原图后,丈夫又看了一遍,“是她,没错。”说完,良久不语。
见丈夫沉默,男子也不再多说,只示意照片需要与否?
四、妈,你怎么老是穿着裤子。有一次,在厂门口等她下班的时候我问她,不嫌热?哪里的话,她四周瞧瞧,言语神秘——五车间以前出过事的。
常听母亲说厂里那会规模很大,待遇也很好。有自己的俱乐部,电影院,托儿所和医院,只要是厂里职工全给优惠和报销。那时候是个人都想往厂里钻,人托人,宝托宝。厂里的员工也就越来越多了,人一多管理就开始有些松懈,有人觉得规章制度过于严苛,甚至有的代班员公报私仇,以此为借口故意刁难他人克扣绩效。
直到后来,有个叫周华林的女工出现。
五车间,偌大的厂房里机器轰鸣,四周嗡嗡转动着各种机器,满满当当的机器被安置在车间里,像关了一屋子金属的野兽。低吼怒嗥,张牙舞爪的转动身躯。女工们往往会对缫好的丝,进行样品抽检。这天周华林转身检验的时候动作大了些,不知怎地一缕头发被机器传输带挂住了,快节奏的工作频率淹没了惨剧的上演。很快,头发被传输带越缠越多,她顺着机器来到一旁企图将其关掉。可传输带的速度远超她的预估,刚伸手,她便感到头皮与发根正逐渐被剥离拔起,一声如丝帛从中断裂的声响传入周华林脑里时,她眼前一黑跌了过去。旁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吓得失了神,一群女工只是大叫着乱作一团。代班长闻声赶了过来,看见周华林五官扭曲痛苦地紧贴着机器,她大声喊道,“关电,日妈的快关电!”
一个负责煮饭的男工一把拉下电闸,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了。就在机器停下的一瞬间,现场的女工同步发出一阵惨叫,传输带将周华林整个头皮连发根齐整整地剥了下来,周华林惨坐地面,血从头顶倾下,她努力想睁开眼看看自己的样子,最终眼睛上淤积了厚厚的一片血痂,糊住了眼皮。
那后来呢,我问。后来听说送到厂医院,医生一看表示太严重处理不了,赶忙转送到了省人民医院。几个月后,她又陆续上过几次班,人小了一圈,皮肤也起了皱,像脱了水的蔬菜。戴着一顶假发,怎么看怎么不自然。打那以后,大家才知道安全规章绝非儿戏,大家一个比一个小心谨慎,尤其是头发裹的严严实实,生怕探出一根来。
大家私下里一致认为裙子在有风的情况下也是一个不小的安全隐患,一个女工甚为惊恐地反问,“整个人会不会被卷进去?”第二周,大伙全换上了裤子,安全便捷。这一穿就是几十年。
哦,老人年轻时挺讲究的。黑衣男子听完,追问,她精神还好吧?挺好的。那怎么前几天说失踪就失踪了?丈夫不愿理会这个话题,只是问,她走的时候你有没有看清往哪个方向去了?男子走出门,望着街上的车流抬手指了指桥的方向。车流量太大,老人很快被车流淹没我也就看不清了,只知道个大概位置。
丈夫谢过,骑车在桥头转悠了很久,心想会不会过桥去了?一想到有可能性,便匆忙跨过桥去。正值午间下班高峰,出城的车辆少得可怜,一辆老年车喝醉了酒般歪歪斜斜地从他左边超过。下桥后,他停在公交车站台处,看着偌大的城市竟茫然起来,寻人启事贴哪?刚下车,才发现公交站广告牌早已被各种广告和寻人寻物的启示贴满了周身,东一片西一块,歪斜散乱,像腹背生癣的病人。妻子打来电话,询问他有什么线索没。“没有,只是发现桥头附近有些消息,过来跟别人问了一下。”挂断电话,丈夫生出一种错觉难道母亲是买到门面住下了,现在舍不得离开?那电话总该打一个吧,微信也没回复。心里想着,踅转进了回城的车流当中。
怎么样,妻子抄起筷子准备夹菜。丈夫说,对方拍了一张妈的照片。是哪张?穿的裙子。咦,裙子?很少见她穿裙子。丈夫说着拿出手机,打开图片点击保存交给妻子,妻子看了看也确认是她。
洗碗的时候,派出所打来了电话,“李素群家人?”是,丈夫连声答到。电话里对方说道,“你妈找到了。”
五、哪里?!父亲一脚踢醒了迷糊中的我,“看那里,别把你妈错过了,精神点。”我挠了挠腿上蚊子留下的包,看着厂门口涌出的人群,人群像潮水一样在大门口分流夺出,一汩汩,一条条流向自己家方向。妈妈!我大喊了一声。母亲立马停了下来,像一朵打在礁石上的浪花折返回头。坐前面,父亲示意我坐车上管,留出后座来。饿了没有?我连忙点头。走,去看看后门馆子开着没。坐在车上,三个人在宽窄肥瘦的巷子里蜿蜒前行。店开着,人不多。见我跳下车,母亲在后座上说道,“给你父亲喊个大碗。”
三人坐在桌前,父亲冲着厨房喊道,“苕粉煮硬点,菜过浸,辣子醋要红亮汪实,不要芫荽!”大碗先上桌,父亲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一旁的母亲似乎正跟老板娘说着什么,不时笑出声来。她不吃,只是和老板娘说话,说厂里的东西南北的趣事。说谁谁又买了件新衣服,尺寸小了显得膀大腰圆,像猪八戒穿珍珠汗衫;谁谁谁怀上了,刚结婚的年轻人就像新出厂的机器,动作是挺快;谁谁又烫了新发式……她突然住了口,一脸愧赧地望着对方。老板娘顷刻收了笑脸,冷不丁问到,车间里代班长如何,还是那么杀气腾腾,垮起个脸?说完,两人噗呲,相觑一笑。
周华林从省人民医院出院后干脆辞职离厂,专事经营了这家米粉店。由于价格便宜味道爽口,硬是靠着厂里工人盘活了下来,在一条街上成了行业翘楚。赚钱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歇业,坐车到省城购买最为时髦昂贵的假发,每年一换,追逐潮流。一时间,人们茶余饭后纷纷猜测她是如何治好了头,又如何重新生出了头发。
哪曾想到,九十年代的下岗潮像洪水一样吞没了千万工人,也吞没了母亲的愿望,时代的浪花拍碎了她的梦,也拍碎了这个家。夜里她跟父亲谈了一宿,耳语着什么我听不清的话,记忆里父亲背上一只洗的泛白的背包转身下楼远去。
厂里员工开始锐减,厂后门的门面也越租越贱,大家争相出手互相压价,企图早日脱手。周华林坚守经营,食客倒是没曾减退。听说丝厂要倒闭,厂里开始考虑给他们搬迁门面,原本一条街联排的门面准备卖给私人经营。厂里几次来人协商,均谈崩了。商家们不干,一个个联合起来表示抗议。只要厂里来人,商户们就闹,拉横幅,扔炭圆儿灰,更有甚者拎出鸡公赌咒发誓。周华林是其中闹的最凶的一户,她往往冲在最前面,揭掉假发,红亮着头皮在地上撒泼打滚。人们都说,门面就是她的头发,是她的命根。
时间一长,厂里也就没再来人了。但街上开始出现了一个外地人,操着一口夹生普通话,窜东走西,逢人便笑。问家长里短,房租高低,面积大小,就业就学,困难与否?起初,人们直以为是省上下派的暗访人员,商户们就声泪俱下的诉苦,说厂要垮了,准备把他们的门面转卖他人,要变天了啊。来人听了抿嘴皱眉,“系呀系呀。可惜了介么吼的一排地段,首位通连,齐整开阔。”人们见他和善,一说一笑,口音幽默,遗憾了几天后,也就熟络了起来。“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吧,来我们这里是走亲戚还是旅游观光?”“我看不是,你看他普通话说的夹生,有点带港台腔,跟电视里那些港台明星的口音一样。”“明白了!你该不是归国华侨,回乡探亲吧?”男人们站在街心猜测讨论到。来人听了连忙摆手,边笑边掏出烟盒逐一散烟,抽烟的和不抽烟的都伸手接下,烟雾随即在各自的头顶升起袅绕,偏偏风不识趣跑进来一把掐断,揉散在了瓦楞树梢。
厂里终归又来人的时候,商户们攥拳怒目,势必又是一番不可避免抗争。黄葛树下的老人眼尖,发现少了周华林,便朝屋里看动画片的孙儿吼道,“先不看了,去把你周阿姨喊来,她今天怎么还迟到了?”孙儿心急怕错过剧情,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又作一步跑,站在粉馆门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扫视几周后才朝爷爷喊道,“屋里没人,东西都搬空了!”
“啊!”众人纷纷把头转向孙儿,本该进行的抗争冷场了……
周华林离开时,只有街沿处平摊着身子的猫目睹了眼前的一切。月光洒满每家每户的房檐屋顶后,丈夫用一架板车带着她和贵重物品离开了。
一夜间有人咒骂,说她是这条街的叛徒,活该一辈子戴假发;也有人悄悄在家哭了一夜。爸爸站在床边显得暴躁异常,母亲将他一把抱住,怕他做出傻事。我担心且害怕地问母亲哭什么,她不说话,红肿了一夜的眼睛像破了皮的桃子。天一亮父亲就走了,背着那只泛白的背包在两个狮子矗立的门口上了车。我问他要去好远去好久?他说明年放暑假给我带芒果回来。我喊他要看世界杯,中国队出线了,小组迎战巴西。
钻进车厢的父亲,噙着点燃的烟伸出窗外朝我挥手。风把香烟吸剩了一大截烟灰,再吐出后竟成了他火化时的一缕黑烟。
人们后来才知道,那年的来人其实是放高利贷的。全国各地跑,专挑小县城,来到一处便找当地生意红火之人做掮客,多方下套,许诺高利。周华林帮很多人放了贷,一年2分。本金到手后,来人一夜蒸发,周华林两夫妻才后知后觉发现上当受骗,心一横也决定逃离家乡。
日间被骗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找上门,里面就有母亲。她夹杂在讨债的人群中,被挤得像一苗左右飘摇的水草。
潮水迅猛,决了堤的下岗洪峰很快过境家乡。厂倒了,在时代的轰然声中永久关闭了引擎,那些工人跟厂后门的繁华一并消散在了引擎轰鸣的背后,闲置的厂房像蝉蜕后遗在土地上的空壳,风雨一来锈迹就像被浇灌般疯狂蔓延。
六、我妈在哪里?“先不要急”派出所的人在电话说,“老人精神状态不错。”丈夫远远看见老人倚在门框处,一旁的民警看到丈夫来后便朝向老人,“看,家里来人了。”怎么站在门口,丈夫远远问到。民警解释,“没办法,老人执意要站在门口,说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人。”老人家你看,重要的人这不来了——你儿子。老人抬了抬眼说,想上厕所,说完径直走出,民警在身后大声指路,院内右转。实在感谢,给你们添麻烦了,丈夫一边说一边递烟,民警抬抬手示意在抽。正说话间,一位年轻民警赶了过来,显得很是急躁,“你妈又跑了。”什么?丈夫愣在原地,烟灰被风抿断了一截。民警面面相觑,没想到老人来这么一出,“得,又接着找吧”。
路上,妻子打来电话,“妈这几天跑哪去了,你问没?”
问个狗屁,人又跑了。
什么,又跑了?
跑了!
路过市场那家房屋中介时,老板大声喊住了显得慌忙的丈夫,“老人家什么回来的?”丈夫没接话,继续骑车回家。“实在不行假装给老人圆圆梦吧,刚刚她又过来看房源信息了。”丈夫一个急刹车,侧头问到,刚刚?嗯,刚刚。进来坐一会吧,老人家留了个纸条说是给你的,搞得挺神秘你们这一家子,见过买二手房的,没见过你们这家子买二手房的。丈夫横穿马路,在汽车急刹声和骂声中骑了过去。
没等老板开口,丈夫焦急地巡视了屋子一周,哪儿呢?我收纳在柜子里了,放心没打开过。纸条被老板锁在了柜子里,一张很普通的学生作业纸折成的字条,二叠四,手法简单。打开后,上面的内容让他大失所望:
“不用找我。有点事,处理完了就回家。真有事,会给你打电话。”
写的什么,老板好奇地望向丈夫,有所期许地等待着对方回话。没什么,她说忘记带钥匙,让我给记得给她多配两把,手机忘在了家里所以通知不到我。哦,挺好。老板有些失落,但出于职业习惯又忍不住多了几句嘴,凭我多年从业的经验来看,我估计啊,老人家多半是想给儿孙留点念想。你来看看这间——临街,光照充足,大小适中,价格适宜。丈夫看了眼,没接话,起身想走又觉得碍于情面,顺着老板手指的方向囫囵地看了看。太贵了买不起。没事,还有。你看这间,出门就是江边,正街当道,视野开阔,人流量大,典型的傍江商铺。还是太贵,丈夫瘪瘪嘴。价格好说,这里还有一间小产权房,你看看,老房子,本来是车库后来改成了门面,性价比极高,如何?
丈夫瞥了瞥,抬脚要走。忽然底栏几行小字跳入眼帘——原厂后门小户型门市部,现低价急售,非诚勿扰。老板瞟道,那里太偏远了,硬要说的话30年前倒是个香饽饽,厂倒了后那一带几乎成了贫民窟,当年轰动全城的分尸案就发生在那附近。时间一长就撂下了,现在政府拆不起,更没人愿意投资。
丈夫没搭理,骑上车走了。门锁转动后,丈夫推门而入,家里没有烟火气,估计妻子没了做饭的心思。望着蔫耷的妻子,丈夫惊异地说,周华林回来了。
什么!听谁说的?今天回来的路上,市场那家房屋中介喊住了我,说是妈给我留了张纸条,走的时候发现周华林以前那间门面挂在了售卖栏上。稀奇吧,消失了几十年的人突然回来了。万一是她家人帮忙代售呢?我也这么想过,但一想到妈近段时间的反常行为,估计假不了,她老人家可能打听到了对方回来的消息,别忘了,她那会的所作所为。不然我父亲也不会外出打工。难怪妈这几天突然想要买门面,原来她是早看到了这则信息,也怪我自己,第一次去的时候没留神看看妈到底在看什么。那这么说,妈是要去找周华林算旧账去了?嗯……两个人都这么大的年纪了,我怕到时候出什么乱子。现下应该不会,妻子想了想。为什么?找到了的话,她就不会给你留纸条,我估计,她可能还在那一带。
走,去找找。走!
七、母亲还在这座城市,就像一只饥饿的野兽敛芒蛰伏,只待猎物出现的瞬间将其毙命。
他所以,得把她找出来,找回来。可诺大的城市上哪里去找,顿时,一阵茫然与无助将他裹挟,眼前的景物陡然陌生,一切变得虚无,仿佛我才是那个真正失踪的人,失踪在活了几十年最熟悉的故土里。电话铃声响了,是房屋中介打来的,“昨天你看见的那个厂后门的房源信息有误,不是那间。”什么?老板在电话拔高音量,顿了顿重复,“有误。要不,你过来一趟?”挂断电话,丈夫立马打车赶了过去。
怎么回事,丈夫问。“是这样的,前段时间登记的时候,把房源信息抄错了。”老板右手拿着马克笔,指着底下的房源信息栏说,“你走后,我又看了看,毕竟卖方只在我这里挂房出售,二次查看的时候才发现,把房源信息填错了,本该出售的是斜对面的那间。如果感兴趣,我立马带你去看看?”丈夫杵在原地,回过神后对老板说,真搞错了?“真搞错了”老板尴尬地说,“你放心,我们公司做事一向认真仔细,以前还真没出过这种纰漏。”丈夫哂笑一声,这次就出错了?“可能是觉得厂后门太偏,交易成功率较低,填的时候也就没留神。这不,给你造成了不便。”丈夫叹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唉,是给我妈造成了不便。
老板不明所以,老人早就失踪几天了,何来不便一说。后来,他发现丈夫几乎每天都坐在自家门口,见了他只是习惯性地打个招呼。老板觉得他找人找的脑子出了问题。
“再这样耗下去不是个办法,”丈夫与妻子商量着,“我打算向公司请年假。”为什么?下午的时候,那家房屋中介的老板告诉我,那天挂出的房源信息有错——也就是说,周华林可能根本没回来。如果妈是在等她的话,肯定会在她家附近和中介两头跑,与其找她,不如守株待兔,等她出现。妻子想了想,说,那先试试。打那日起,丈夫每天一买完菜就驻扎在房屋中介门外,天黑后骑车回家,往返如此。三伏天,溽热湿焖,风雨无阻。
可一等再等,一找再找人始终没能出现,眼看年假结束。丈夫最终决定收拾行李返程,剩下的工作他交给了妻子,让她继续去找。漫长的等待如同撒出的网,只能慢慢期待沉底后的收获。
东西带完别忘了,临走前妻子嘱咐到,入秋后早晚凉多带几件外套。丈夫无心打理,可时间毫无顾忌,一分一秒走着。早点走吧,剩下的我帮你看着,中介那里和厂后门我每天都去看看,一有线索我会盯死的。早点去,谨防桥上堵车,安检也要耽搁一点时间的。两人走进电梯后,妻子再三提醒,别忘了换登机牌,带好身份证。
丈夫坐上航班回公司报道去了,飞机启动的轰鸣声让他躁动不安,飞机离开停机坪进入跑道后开始加速。转向,在一阵明显的抖动后他感到自己脱离了地面,田间道路的人和物开始缩小,最终模糊成了点,如同找回母亲的希望。
八、据目击者说,母亲后来真见到了周华林,老者声称自己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绝不会看错。
见到周华林的那天是个周末,天刚亮,乌云就被风推耸过境,铅灰般的云一层一层的被刷在天空,越积越厚,滚涌出墨黑的底色,眼看就要坍塌,一场大雨是在所难免了。太阳孱弱,挣扎着泛出毛了边的白光。
李素群没想到二十年后,还能再见到周华林,陈年旧账一时间全在脑海里翻了个遍。她没说话只是隐忍,良久,朝地面淬了两口,掷地有声,在本就阒寂的街道显得格外响亮。周华林停下脚步,而后朝李素群走了过来。刚近身,周华林打量了她半天,问道,“李素群?”李素群没说话,双眼鹰隼般死死地攫噬住对方,恨不得生吞活剥。周华林自言自语,“李姐,你也老了。”正说间,一道闪电隐隐掠过天际,在云罅间游动。风越发跋扈,刹那,昏天黑地,太阳最终被四方合围的云团绞杀在了身后。
话音刚完,周华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街坊邻居。”
李姐,我遭报应了,遭报应了啊!老天爷惩罚我,让我活该一辈子要困在痛苦里……
豆大的点子大颗大颗落下,很快,噼噼啪啪全倒了下来,雨水溅起的水花很快蔓延聚集,街道一片汪洋。有人出来收衣服,看见了眼前的一幕,可雨太大模糊了视线,也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九、省城人南来北往嘴刁味滑,周华林两口子外逃省城后,凭借着手艺居然活了下来。也开始有了口碑,一传十十传百,上门的顾客居然多了起来,一入夜,人像粥一样稠,门口流通不动。
顺利适应下来后,很快两人在省城买了房。
闲暇里,两口子多次商量着请人的事。几番讨论,丈夫暂定老宋,熟人熟路。周华林瘪了瘪嘴表示对老宋不感冒,虽说他人勤快,可有个缺点——好赌,一有时间就两脚生根,焊在了牌桌子上。可没办法,正值用人,先将就应付一阵子,等人脉熟了再物色个靠谱的。
老宋来得快,去得也快。
老宋跟着丈夫一来二去摸熟了业务,一有空闲两人就悄悄钻进附近的茶楼搓了起来。周华林气得不打一处来,又是煮又是洗,店里大大小小全靠她个人支撑。后来经人指点,索性在网上招聘了一名服务员,外地人,来省城陪孩子读高中,重点班。孩子不用愁,时间宽裕,周华林一下解脱了出来。也怪,打这以后,老宋再没出现过,像刮过的风一样消失了,干干净净。可丈夫从此端着个手机,双手持握着在屏幕上指指点点,脸上阴一阵阳一阵,中邪一样。周华林起初没理会,只认为日子有了起色,丈夫当起了甩手掌柜。后来丈夫三天两头往外跑,夜了才落屋,周华林就揶揄到,外面是哪条美女蛇把你缠住了,整天魂不守舍?丈夫大笑着,从裤兜掏出手机,揿亮点开短信,不一会屏幕跳出一串数字。周华林一把抓住丈夫的手,凑近手机仔细数了数——多少,六位数?丈夫得意地笑着,这不比我们一天天起早贪黑卖米粉赚钱?周华林立即警醒道,“你贷款了?”贷款,贷什么款?我空手套白狼,凭技术挣的,几个小毛头还学人家坐庄,想赢老子的钱,嫩了!说完又是止不住地大笑。那一刻,周华林突然觉得丈夫变得陌生,像一只食腐的秃鹫,哪里有牌局就落向哪里,输钱的人往往成了这场厮杀里战败的尸体,任凭对方撕咬切割。
赢了这么多,可以了。找家收益高的银行买点理财产品,一年再怎么说也能稳赚利息补贴家用,女儿马上就要结婚,嫁妆还没着落呢。怕啥,她老子给她挣。
周华林白天要经营铺面,夜里抽空陪女儿去挑婚纱选婚庆,根本忙不过来。心想,随他去吧,终有一天他要栽一次,栽了就长记性了。
丈夫确实栽了,这个家也栽碎了。
半年后,周华林一家添了丁,上户的时候丈夫神神秘秘地接了通电话,脸色难堪,突发恶疾般。两家人庆祝聚餐时,丈夫也只是象征性动了动筷子,毫无心思。下楼出门,丈夫对女婿说,“这样,我最近几天有些事要忙,你们先带着孙儿回去住几天,几周后该满周岁了吧。”女儿倒是无所谓,“那就跟外公说拜拜咯”,说完,女儿拉起襁褓里孩子的手挥手示意,孩子不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想外公咯,”女婿说着双手环抱接过了孩子。
回家的路上,周华林问,你今天心事重重的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丈夫口里重复着。红灯!周华林,掐了一把丈夫的腰,慢点回去,不着急。停在红灯前,丈夫瞬间清醒了很多。
家里可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等他们回来了。
刚进门,沙发上几个坐着额年轻人眼神阴鸷地盯着丈夫说,“该还钱了,叔。上午给你打过电话,老板不放心喊我们要专业把细,上门一趟确保万无一失。”法治社会,你们想干什么?!周华林,看着来人吼到。“阿姨,您看看这是叔在我们那里欠的本金和利息。”借九十三归,借之前我们可是再三给叔申明了其中利害,坐在沙发上的粉毛补充道,“咱叔是个痛快人,看完后二话没说签了字,不愧是商贾之家,杀伐果断。”窗帘的阴影斜刺里遮挡了粉毛的脸,一半阴暗一半明朗,衬托出瘦削清癯的轮廓。残阳刺眼,周华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欠了好多。”看来阿姨您还不知道详情,这样吧我还是来把来龙去脉讲出来,叔您要是觉得哪里有出入就指证一下,对双方都好。手手清,不扯筋。职业素养这一块老板向来重视,要不然会被圈内人嘲笑的。粉毛说完,咧嘴笑了笑露出烟渍熏黄的牙齿,在残阳的照射下呈现出诡异的模样。
丈夫经人介绍来到一处高档会所,会员制,只接待VIP顾客。那天丈夫手气好的发狂,要啥摸啥,贪啥来啥,庄家无可奈何。夜里,提着一袋子钱的丈夫兴奋地像发了疯的狗,走一路踢一路,把沿路停放的汽车全踢了个遍,警报声从街头响到结尾此起彼伏。次日一早,他找了附近的银行把现金存了进去。
后面再战,运气似乎到期了。摸牌不是被射张,就是碰牌被抢杠。一晚上把前几日赢得输了个精光,旁人好心劝他,叔今天先休息吧,明天再来玩。他输红了眼,仿佛垂死挣扎的人一般看向经理室,很快有人带他办理了贷款手续,并明确告知没钱没关系,可以抵押一切金银细软,古董字画,名表豪车,房屋土地。他手一挥,贷。押什么?车和房,明天拿给你们,先让老子撵船撵回来。
那天晚上,丈夫犹如一具尸首,被环围的秃鹫蚕食朵颐。
周华林帮丈夫还了钱后,直以为丈夫会痛改前非。哪知道几个月后他赌瘾再犯,又跑出来借钱打牌,家里实在还不出,他一拖再拖后,居然企图赖掉。对方也就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一伙人早早的在店铺附近的菜市场蹲到了早起买菜的丈夫。几个人不容分说,拦腰绊腿将他推倒在了一旁的猪肉摊旁,一伙人勒颈抵腘,死压右手,混乱中抄过案板上的砍骨刀,一刀截偏了大半个手腕。
人群像反应迟钝的神经,血腥散发过后才尖叫起来。
周华林赶过到的时候,丈夫早已倒在血泊之中。她抱起丈夫恸哭,像背井离乡的那晚,坐在板车上的她哭了一宿。
救护车到后,由于菜市场人流涌动不通,车辆无法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几名医护人员跑了进来,挂好液体,将他抬上了担架。
翌日凌晨,周华林等到了丈夫死亡的消息,失血过多送晚了。
几周后,周华林又送走了女儿……
原来,女儿在孙儿出生后不久便患上了产后抑郁症。怕父母担心从她未透露过,一直就医却久不见好转,平日里活泼开朗的一个人,在儿子百日宴那天在家中衣柜旁上吊自杀。
十、老天爷啊,你怎么不早点惩罚我,为什么现在才来折磨我!天呐,让我去死,让我替他们去死。骗街坊邻居的点子是我想的,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该死,该下地狱!但不是我丈夫,更不是我女儿啊。李素群,李姐,全都是我啊,是我该死,不该是他们啊……
母亲一个人消失在了大雨中,没等她说完。
不是消失在了大雨中,是被风吹走的,住在这条街的老者对妻子说,我出来收衣服的时候亲眼看见她被一阵风卷跑,错不了。丈夫不相信这么大一个人会被风吹走,老人说的太玄乎。中秋假前,妻子来到社区居委会说明来意并申请调看一个月前的街道监控,监控里还原了最后的场景。
从妻子发来的视频里,丈夫看见母亲的确离开了,在她转弯的时候似乎吹来一阵大风,风把裙子鼓的满满当当,人立即胖了一圈,一转眼被风推进了巷子。
出来后,妻子把监控拷了一份发给了我。之后,她沿着母亲的足迹找了过去,才发现最后消失的地方是进入厂后门的一条小巷。
我知晓母亲并未离去,风只是把她送回到了记忆里辉煌的过去。眼下是没了路,记忆里这条小路通向厂里的公共澡堂。可现在一堵墙横亘在视频里,墙体斑驳藤蔓交附攀汇,隔断了过去与现实,风过之后,尘土肆扬,蒙住了摄像头。视频就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