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斑驳檐角畔的天光清凉,檐下高悬的花灯好似留住了满巷繁华,灯下是过客熙攘的青石板,灯畔是温柔点水的杨柳弯。杨柳弯下,借了清凉天色的翠湖,不惊清风,无关喧扰,仅承得了悠悠摇摆的乌篷船,与船侧皱了三分的微澜。
湖上扁舟,潇洒地向天涯。天涯——宋无卿忽地阖了眸,却怎么也记不起天涯的模样。
他落寞地凭栏。眸光与杨柳弯一道,深深浅浅地点着细碎水痕,本是清亮的眸子倏而黯了,堆了愁。
他本是向着水乡的清欢而来,想着棹舟藏身荷香深处,静默地听一日渔者高歌亦或莲女笑语,静默地待到暮色深浓残照西山,静默地——静默地找寻天涯。
天涯。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心心念念是天涯,梦里念梦外寻,总归是旧时与某友留了个念想,或是许了个重逢——在天涯。
但那个友,应不是柳琅。
因而自己才瞒了他独自远走寻天涯,寻天涯——以及赶赴那场缥缈重逢——好似一梦。
宋无卿向上挽了袖,掸了掸衣上沾的灰,埋了他那棹舟的梦,继而往前徐步。
江南水乡,不见烟雨,只是喧嚷。没有天涯。
花灯点上了,乌篷船仍是摇摇荡荡。
宋无卿寻了个茶楼小憩,不如说是看上了这楼别出心裁的观景视角,落座窗边,悠悠抬了眸,便可见得蓬舟尾鲜活的红灯笼,蓬舟的轮廓愈行愈浅,直至灯笼变作一星萤火,被夜色扑灭。
邻座或三两围坐高谈阔论,或似己般独身一人自饮自斟,或执子之手呢喃情语,或——
身侧的男人,恍惚于前一刻,正难辨悲喜地望来,直直地望向自己。
宋无卿疑惑地垂眸检点了自己一番,却是并无异样,而后眸里清风惊,眼波微漾,锁眉望了回去,却只见那人敛了眸光,正自斟着茶。
身侧的男人——剑眉入鬓,沉静双目,神色淡漠——超凡脱俗的模样。宛如此刻正是茶楼化瑶池,孤茶作琼浆。
他记得这个男人——今日遇着了三回。第一回是在水岸的杨柳弯下,宋无卿缘着熙攘人潮向前徐行,不经意间侧目一瞥,只见一人身影颀长,于湖光柳影中斜倚阑干,柳弯后的面容不甚清明,轮廓浅淡,只是那双眸子——隔了柳弯迢迢望来的那双眸子——移至自己之时,仿佛春光乍满庭院,却又须臾便化了云烟。
第二回的曲径深巷,第三回的茶楼夜饮……三回相遇,那个男人皆是淡漠如此,可宋无卿却无端而清明地留住了男人眸里昙花一现的春光。
男人眸中的春光——可是春光?亦或只是落雪纷扬缀上枝来,教人迢迢望去,倒似一枝春满半树情,可梨云梦冷,终归还是雪月风花罢了。
男人垂眸后便只顾自饮,仿若未曾觉与宋无卿已是三回相遇般——三回相遇,宋无卿锁眉沉吟许久,而后舒了远山,为自己浅斟上一瓯清色,悠悠执杯停于唇边,不急于倾杯入喉,倒似有意遮掩唇畔漾开的三分笑意。
月影清疏。月华稀落地懒漫于隐于夜色的几弯拱桥与黛瓦白墙,沾染了檐下轻曳的千点灯火,栖身于茶楼木案的雕花孤瓯——宋无卿微微启唇,竟将遥遥清寂月色尽数暗藏于百转柔肠,令其花发于心尖梢上——赢得一夜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