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上中学时语文课本的古文里有一篇南朝吴均所著的山水小品文 «与朱元思书»:“风烟俱静,天山共色...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语言描绘的就是“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富春江的景色,后来元代画家黄公望先生所画«富春山居图»的复制作品,又以各种题材形式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让人不能不对诗画江南,尤其“水碧山青画不如的”富春江充满无尽的想象和登山揽胜,泛舟荡游的向往,何况那里还有高士严子陵先生的垂钓台。
有关严子陵的人和事,还是中学时代读郁达夫散文«钓台的春昼»时,对其约略有那么点印象,也许是年纪还小的缘故吧,对于文章并没有产生什么共鸣,那时还是个对于所谓隐士高人的真实历史远不如对英雄侠士的杜撰传说让自己感到亲切的年龄。仅有郁达夫在钓台题写的诗中两句“曾经酒醉鞭名马,只怕情多累美人”深入了年少轻狂时的记忆。“名马”、“美人”,何况正当年少!
最近几年读南怀瑾先生的文章时,严子陵这个历史人物才又在模糊的记忆中重新泛起,并愈加清晰和鲜活起来。严子陵,名严光,字子陵,与东汉光武帝刘秀是同学,也是朋友,曾积极帮助过刘秀起兵。刘秀即位当了皇帝以后曾多次延聘他,许以高官,但都被严子陵拒绝,隐居在富春江畔,耕读垂钓,享年八十,葬于富春山,至今还有《刘秀与严子陵书》传世。南老先生在他的文章里讲了一个小故事,说有一秀才进京赶考,路过严子陵钓台,白天不敢过,晚上掩面而过,甚至留下一首自嘲诗“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这位秀才考取功名与否不得而知,但这首诗到是作的真好,令人感慨良多,读后难忘。自此以后到胜地一游,寻胜访古的念头便在心里扎下了根。
夙愿终于得偿了。今年工作原因来到了浙江,而且就住在富春江镇,住处距严子陵先生的垂钓处不足三公里。又恰逢端午时节,本就是登山揽胜,水中泛舟的日子,于是早餐完毕后便背了一个挎包,穿过一片竹林,开始向历史穿越...
到严子陵钓台需要乘船过江,因我离的近,来的早,到时游人还不很多,便和从上海私驾游到这里的一个家庭乘坐快艇向对岸严子陵钓台出发。快艇没有直线从这岸驶向对岸,而是带着我们沿江前行了几公里后才掉头回到目的岸的泊头。这几公里恰是被称作富春江小三峡的龙门峡江段,今人对其有“不是漓江,胜似漓江”的评价。尽管没有同样复制南朝吴均那样从富阳到桐庐沿江百十里的旅程,但不长的路程却让千年后的我拥有了和他当初一样的山水体验和情感共识,“风烟俱静,天山共色...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如缎,山如绣,说“水碧青山画不如”到也不十分夸张,毕竟在自然景观里总会交织着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人文情怀的。但“船在江上走,人在画中游”的形容到是我当时最真切的感受。
严先生祠堂就在江堤上几个台阶处,北宋范仲淹曾重修过祠堂,并撰写«严先生祠堂记»内有“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赞语,遂使严子陵以高风亮节闻名于天下。钓台分东台和西台,都在山上。东台为垂钓台,要登三百六十级台阶才能到达,距江面有三百多米,如此高处,如何垂钓?其实严先生真正的垂钓处是在岸边滩头,1968年富春江电站建成后,水位上升二十多米,严光当初钓鱼的地方早已被江水淹没了。江水深深,“汉家高士,天子故人”今在何处?沧海桑田的变化,先生当时在滩头垂钓,在山上耕种的情形只能由我们自由想象了。
拾阶而上,碑石林立,密如龙鳞,碑园刻碑一百五十余通,汇集当代我国及东南亚书法家的作品,包括真、行、隶、草、篆、甲骨等各种书体,具有很高的艺术欣赏价值,被誉为“江南第一碑林”。
历代不少文化名人如:李白、范仲淹、孟浩然、苏轼、陆游、李清照、朱熹、康有为、郁达夫、张大千、陈毅、郭沫若、巴金...等都来过钓台,并留下不少诗文佳作,据统计自南北朝至清代1500年间就有一千多位诗人文学家来过此地,吟咏富春江的山水诗词达二千余首,其中有名的便被刻在石碑上了。
与赞美“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算尽不如君”的“子陵风骨”、“高尚其志”主体思想相左的观点在碑文中也有表达,如国民党元老陈立夫的碑词“为国家尽至忠,为民族尽大孝,以此立教,子孙必昌,国族必强。”主张能仁志士应该建立世功,不应终老山水的。
与之相同观点的还有古人的一首诗碑令人印象深刻:“隐者留名来者思,当初岂欲世人知。还观多少山林客,总以衣冠不入时。
”因为刘秀曾三遣使者邀请严子陵进京入仕,使者接到他时,只见他五月份还头戴着斗笠反穿着羊裘,这种装扮既不合时令也不合常规。如魏晋名士,竹林七贤等狂傲之士一样从思想到行为都与时代主旋律格格不入,都是不但学富五车,也有经世治国的本领却偏偏鄙视功名与地位,不求轻车肥马,锦衣玉食,只求与竹为友,与山为家,与水为伴,远离世事,享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式的世外桃源生活。该文作者显然并不认同这样的生活态度,认为这样是“不入时”的。但可以用严先生回答光武帝的话来佐证名士们的思想行为,那便是“士各有志”。
陆游曾写过一首词 «鹊桥仙» 赞咏钓台精神: “一杆风月,一梭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最后还是刘秀服了,曰:“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箕山颍水之风,非朕所敢望。”刘秀当了皇帝,万乘之尊, 天下有谁能超过他呢?也只有严先生凭借自己脱俗的高风亮节在精神上超过了一代帝王。
山侧有一个泉眼汩汩地流着清澈的泉水,茶圣陆羽当年写«茶经»时品尽天下水位,把这里评为“天下第十九泉”,泉边还立有一尊陆羽的石像,是纪念茶圣,也是昭示此泉的渊源。可能是因为游人尚少,嘈杂不多的缘故,树上的鸟鸣声特别清脆悦耳,汩汩的水声,树梢在微风吹拂下摇摆出的轻轻哨音,啁啾吱吱的鸟鸣声通通从高低不同处合在一起向你耳畔飘来,这时又有一丝极柔和的清风滑过你的身体,那句从小就学习过的“心旷神怡”这四字成语所表达的意境,此时此刻才真真正正从生理到心里有了最真实的体悟。
从山上往下看富春江却又是一幅迥然不同的画卷,对岸的山是青翠的碧绿的颜色,浓浓的密密的,远远望去毛茸茸的,感觉很柔软,中间清丽的江水无波无澜象条绸缎的玉带系在群山的腰间,日夜不离。偶尔一艘或银白的渡船,或黄红相间的龙舟在水上缓步行来,与青山碧水交辉成趣,仿佛是山水的脉搏,动静之中,周围的环境显得宁静又有一种鲜活的气息。
视力所及山水的连接处便是碧蓝的天和白絮似的云了,仿佛江水就是这样一路迤逦而来,又舒缓含蓄地从群山之间蜿蜒而过,理所当然地注入了天河里,与天融为了一体,蒸腾起来的便化作了白云。想必“遗世独立,风骨长存”的严先生就在那山水的尽头,在蓝天里,在白云端吧。当然先生也应该是一直就在这山水之间的,依然地“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依然的反穿羊裘,钓台垂钓,不知今夕何夕。
山顶上明、清其间曾修建有“不事王侯”亭、“垂杆百尺”亭,十年动乱之时已被彻底毁坏,现在的这个是1980年修建的,亭柱楹联为“登钓台而望,神怡心旷。忘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亭中立着一个黑色的石碑,上刻“汉严子陵钓台”六个大字.借助山上游客之手,帮我在这座碑前用相机快门凝固了一张自己的嘴脸,算是缅怀先生之风,也算是到此一游的纪念吧。
2013.06.12 于浙江桐庐富春江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