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茵梦湖》,[德]特奥多尔·施笃姆 著,杨武能 译,收录于《茵梦湖》,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8月)
莱因哈德有一双严肃的眼睛。这双眼睛深沉、睿智,依然黑黝黝,有着同年龄大相径庭的神采。在这双眼睛里,埋藏了逝去的青春韶华,只留下一个孤寂的老人对过去永远的缅怀。
莱因哈德的青春在他的回忆里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回忆里有伊莉莎白,对青春的回忆同他人相比也就会产生极大的快慰。这得归功于那些童话以及热泪浸泡下的诗行。当莱因哈德把自己讲给伊莉莎白的童话写下来时,他为记载它们精心挑选的羊皮面精装的小本子里又增加了一些诗。这些诗对伊莉莎白是个秘密,对莱因哈德是爱的宣言。藉由它们,年轻的诗人在想象里成了一位非常非常高尚的人。
高尚,一种奠基于精神世界的修行与享受。同时,也是两颗相通的心灵彼此互助的传导方式。传导高尚,守望心灵,莱因哈德和伊莉莎白的独处时光,正是二人聆听万物,灵魂接受洗礼的肃穆时分。这一刻,森林里的各种声音如同圣乐般将他们围绕,他们未发一言,他们却能感受到爱意的浓烈。莱因哈德的这段回忆里,六月的一次效游,孩子们中,只有他和伊莉莎白没有在林子里找到草莓。可他们找到了阳光朗照,找到了小鸟鸣啭。他们看见了一朵朵寂寞的野花,一只只蓝色的蝴蝶在花中飞舞。交待孩子们找草莓任务的老先生责备莱因哈德和伊莉莎白游手好闲,只有他们才知道,他们找到的比别人多。
莱因哈德从林子里找到一首诗,诗里有一整座美丽的森林。青蝇飞进了诗句,杜鹃在诗行欢唱。吟诵这首诗,能闻见碧草的芳馨,能看见低垂长臂的巨树。而这些,不过是诗人的铺垫。有着金色美眸的姑娘,才是诗人竭力颂赞的林中女神。在爱情的寄寓与归属上,莱因哈德凭借此诗,完成了情感世界里的一次超迈。伊莉莎白不再是一个受莱因哈德保护的小女孩,“她已成为他那正青春焕发的生命中一切美妙迷人的情感的化身”。
高尚的情感会塑造高尚的人格。这是莱因哈德的又一段回忆。这段回忆,没有伊莉莎白,有一个吉卜赛女郎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阔公子那号人以为银币能买来世上的一切,能买来吉卜赛女郎的歌声,他看不见,什么才是吉卜赛女郎身上最美丽的。眼睛,那双美丽的、造孽的眼睛。它不是经由看见遇上的美丽,它是尊重他人的凝视下,自会遇见的一份经久的美。感念一个高尚之人的尊重,吉卜赛女郎唱出了一首献歌。是献歌,也是谶语,莱因哈德此生的宿命浓缩进凄美的歌声里。还是在这个圣诞夜,莱因哈德把伊莉莎白寄来的姜汁饼分了一半给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衣衫褴褛,在挨家挨户行乞。莱因哈德受高尚人格的驱动做了一件善事。这件善事不用付出多大的力量,却是莱因哈德个人能力的简要说明。它铺垫出一种痛苦,在需要付出极大的力量又无能为力时个人的那种深陷痛苦的绝望。
绝望来自于母亲的一封信。伊莉莎白决定嫁给埃利希,后者继承了父亲的两座庄园。其中一座位于茵梦湖畔。茵梦湖,这座储满了眼泪和痛苦的湖水,多年后,迎来了一双严肃的灰眼睛。这是莱因哈德的眼睛,他不再绝望,痛苦在眼里化作深沉和坚毅,它们以严肃彰显于世,而在临近茵梦湖,这双眼里才重新涌动着许久未见的期待。
埃利希的庄园里,只有埃利希不知道过去都发生了什么。他制造了一个意外,偷偷写信邀请老友莱因哈德来家里做客,顺便给伊莉莎白一个惊喜。谁都不忍心指责比过去更加快活的埃利希,重新绽开的伤口只好由过去的恋人在默默忍受中各自愈合。愈合的过程让痛苦释放为无声的呜咽,它是曾经的恋人才能领会的密语,道尽了个人的无力与脆弱。
《依着妈妈的心愿》是莱因哈德从乡下收集的一首民歌。歌中唱出了一名女子的悲声。这悲恸的心声以幽怨起首,用哀鸣作结,一唱三叹地诉说了女子在爱情和夫婿的选择上身不由己的悲苦遭遇。念这首民歌,莱因哈德展开纸卷,伊莉莎白相帮着按住纸的另一头。“念着念着,莱因哈德感觉那纸微微颤抖起来;他刚念完,伊莉莎白已轻轻推开身后的椅子,一言未发便走到花园里去了”。纸为何会微微颤抖?透着哀鸣的细节说明了真相。不是伊莉莎白背叛了爱情,是爱情败给了无法自主的选择。难以掩饰内心痛苦的伊莉莎白,一言不发是这个命运悲苦的女子对世间最为本真的告白。
莱因哈德的告白又该如何?他在湖边漫步,瞧见湖面上一朵白色的睡莲。他心血来潮,走进湖中。他想游到睡莲近前,去仔细看看。可他游了一阵,老是觉得,他和睡莲之间的距离几乎没变。就算他游近了睡莲,却被近旁网一般的水草缠住了手脚。莱因哈德的命运告白在他挣脱水草,急急游回岸边时就已将此生交待,他永远也无法走向睡莲的近前,而以睡莲喻人,伊莉莎白就像睡莲,此生都远远地,孤独地,躺卧在黑黝黝的水面上。
爱情便这么结束,结束于死亡与孤寂。它们是“永远”这个长久,没有终止的时间线上悲凄的注脚。“你不会再来了”。在这痛苦的恳求面前,莱因哈德不会欺骗自己曾经的爱人。“永远不会”。许下毕生的诺言,让茵梦湖的湖水作证,莱因哈德头也不回快步往前赶路的一生,心底,永远珍藏着那朵白色的睡莲。
睡莲在宁静的水面独自哀泣,哀泣爱情的消逝。它不会真的消逝。很多年后,当一个老人散步归家,开始研究他年轻时就已下过功夫的学问之前,总会循着自己的记忆,凝视一番漂浮在湖水中的一朵洁白的睡莲。这个老人就是莱因哈德,每日里重复自己的记忆,在记忆里缅怀过去的爱人。爱情便在这份克制里剔除了痛苦,变得不再悲情。
2024.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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