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人家有事（10）

当年方明生和宋筝婚后生了一对龙凤胎，姐姐方中钰，弟弟方中铄，连同方明生跟前妻的儿子方中铮，家里共有三个孩子。中钰和中铄年纪尚小，今年正上小学，每天唱着歌来来去去，回到家里便是满屋子的笑声。自从方明生遇难，家里也只有孩子们带来一些欢笑。

宋筝这几年好不容易将公司打理的井井有条，逐渐便闲了下来。有时候虽然在忙，一个怔忡，便想起方明生当年种种，忍不住眼热鼻酸。直到有一天下班，她突然想到最近这段时间都没有想起方明生了，就像深藏心底的一个印痕，不仔细去找，便难以发现。她向来都是干练果断，绝不会纠结儿女情长，于是便摇摇头甩开去，多想无益，顺其自然罢了。

工作已经逐渐理顺，家里的事情却从不省心，尤其是方中铮。

方中铮今年已经是高三，学业压力铺天盖地而来，每天晚上回来已经是十点钟，却还要继续念书到深夜。宋筝有时候忙起来昏天黑地，只是每天回来就轻描淡写跟他问问学习情况，便急着去看顾年幼的儿女。方妈妈茹苦抚孤，把方中铮一手养大，有时候多心多想，忍不住唠叨，跟方中铮说男儿当自强之类的话，千叮万嘱一定要争气，“将来这个家里怕是难有你的容身之地！”方中铮不作声，默默地吃了饭去上晚自习。

方中钰和方中铄小小年纪尚未懂事，有时候听得一句半句，便回来跟宋筝说了。宋筝当即就摔了一个杯子，“我忙里忙外吃苦受累，赚得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倒是她在背后说我！”于是喊了方中铮过来，温言婉语说了半天，只一个意思：这份家业是方明生留下来的，理所应当有他方中铮一份。

方中铮目光诚恳的看着宋筝，说道：“宋老师，自从你跟我爸结婚那天，我就认定了我们都是一家人。我爸走了之后，你辛苦支撑这个家，我都晓得。我跟你，跟弟弟妹妹，都是一家人，这辈子不会再变了。”说着，方中铮的眼神就变得柔柔诚诚的，看的宋筝心里一动，感觉暖暖，便打发他去了。

方中铮其实从小就是个内心丰富的孩子。

他小学的时候，顶怕黄昏时候小学校的操场，黄昏本来就是叫人着惶的，斜阳西下，降落未落。小孩子们在一起玩的热火朝天，几声妈妈们出来喊小孩回家的声音响起，大家一哄而散，只剩下他。他的妈妈跟人跑了，他只有跟着奶奶和爸爸生活。

他奶奶是从没有来喊过他的。他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操场上，远处一蓬蓬的花开得正旺，斜阳西下，更显得荒草长长。他慢慢走回家，方明生还没回来，方妈妈招呼他吃饭，他也不说一句话。吃过饭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会儿就睡着了。醒的时候，看见爸爸正俯身向他问话，他没听清，再问一次，还是摇摇头，没写作业，也没洗澡。可是真的困得不行了，眼皮睁开一下又睡着了。

他顶喜欢宋筝的，自从在补习班看到宋筝，一袭白裙，长发披肩，便想怂恿方明生娶了回家。后来方明生跟宋筝新婚之夜大吵一架，他还担心不已。再后来方明生遇难，他真是悲伤极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开口说话。方妈妈和宋筝也担心他，时常与他说起各种事情，劝他几句。有一天晚上他听见奶奶在小声的哭，紧接着宋筝也忍不住哭起来，终于楼上两个小娃娃也开始大哭，宋筝这才急忙奔上去。方中铮那一刻真的茫然无措，他把被子蒙住脸，感觉自己呼吸的热气熏得脸儿湿湿的，他却忽然想到，自己可是长子长孙，决不能给家里添乱了。自此便留了心，有事没事的跟奶奶和宋筝说几句体己话，不至于全家沉浸在悲痛之中。

但是他的心思谁晓得？

日子还是照样过，宋筝工作上忙的昏天黑地，家里是奶奶和保姆阿姨照料着。他自己上学，自己玩儿，自己洗澡，自己吃饭去补习班写作业。只是晚上回来再也没有爸爸那一声声，铮儿铮儿铮儿。那才是唯一不习惯的地方，他有时听得敲门声还会惊起—----是不是爸爸回家了。

那一年他已经读初中，年纪不小了，却总是没来由的孤单害怕。后来他不晓得怎么变得怕黑，唉，男孩子，怕黑，真不敢说出去。晚上定要开着台灯睡觉。他临睡前总怯怯的看仔细了房间里每一个凹凹凸凸的角落，才郑重的上床睡觉。灾后重建时期，供电不稳，时常停电，对他真是折磨。

有一回半夜停电，他也不晓得怎么就觉得了，一睁眼，没头没脑的一团黑夜扑下来，扑下来，重重的压住他，裹住他，他一下子大哭起来。宋筝从楼上点了蜡烛下来瞧他，他根本止不住，整个人哭昏了。

宋筝母性使然，视同自己的孩子，抱住他，抚摸他的头，拍拍他的后背，他依然在抽噎，但是感觉胸前两团温软，一种女性特有的气息让他突然长大了。他内心突然一颗种子落了地，他仿佛听到了噼噼啪啪的生根发芽的声音。他止住哭声，紧紧抱了抱宋筝，却一径的深呼吸，根本弄不清这是什么感觉。过了半天，方中铮对宋筝说：“宋老师，谢谢你，我不怕了，你去看看弟弟妹妹吧！”宋筝叹口气，拍拍他，上楼去了。

有一天下午他放学跟几个同学一起走着，中途大家分了道，各回各家。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下子就清净了。他走着走着突然就觉得孤单，不晓得为什么那么孤单。身旁有一群同学大喊大笑的跑过去，他却一个人继续走着，连想哭都不是，晚风明明吹得人好干爽。那天空是难得一片晚霞，红的蓝的白的金的夹杂在一起，须臾成五彩。那个旁边的一抹金粉红，才是最了不得的。他看得有些发呆，想着这个颜色真好看，宋筝恰有一条这样的裙子。

那年春天，传出消息，不准集中扫墓，以免造成大面积悲伤过度。方妈妈正在犹豫，宋筝却带了全家，提前去汶川给方明生祭扫。回来一家人闷闷的不说话，吃饭时方中铮忽然仔仔细细的打量起宋筝来，发现宋筝最近忙于工作，略有憔悴之色，但是她是好看的，而他是该叫她妈妈的，虽然一直都叫她宋老师。他真想拍拍宋筝的肩膀，“别太累了，多注意休息！”就像电视里大人一样的。

那阵子他忽然没来由的瘦了，吃得少，睡得少，课业偏偏加重了。他总是趴着睡，自从上次黑夜宋筝抱过他，他便喜欢趴着睡了，觉得有安全感，就像仅仅贴在宋筝怀里一样的。有时候便会没来由的失眠，真的什么都不在想啊，可是总也睡不着，于是想起宋筝，好看的样子，他多半是想的累极了才睡去的。

这一年正是高三，他白天努力上课，晚上回来还要念书，每次宋筝开门回家，他都听得到，内心突然一阵欣喜。

他长得白白净净，瘦瘦高高，可整天精神奕奕的。那天他穿着校服，可是里面雪白的衬衫，早晨洗了澡，神清气爽的去上学。今天可不平常，老师交代要开家长会，高三还剩半年，关键时刻家长都要配合。他昨晚跟宋筝说了，要她做家长代表发言，宋筝一口答应，并且还认真写了发言稿。

在课堂上，也不晓得想着什么，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周围家长学生济济一堂，都在听宋筝发言。他一抬头，正看到宋筝说家校分工、家校共建之类的话，他没听进去，只见宋筝眼神一转，温柔看着他。他简直接不住，可是，可是，他觉得肯定有100年那么久了，整个人都热热酥酥的缓不过气来。低下头去，窗外的一阵风长长软软的吹进来，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扬起宋筝的头发。宋筝发言完毕，一阵寂静，然后大家鼓掌。方中铮满心是欢喜的，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朵花，在风中开着，开的满满的，而那阳光是那样温暖暖的照着他，照着，就像宋筝一样在他身边。呵，她的嘴是好看的，她的脸是好看的，她的身材是好看的，她的声音是好听的，她看人的眼神才是最最了不得的。。。。。。

可是，唉，宋老师，继母，他听见自己内心一声脆响。

家长会结束的时候，宋筝问他：“你脸色不太好？快要高考了，你小心照顾自己，我再怎么也要供你读完大学，也算对得起你爸爸。”说完便急急去公司了。短短的话，方中铮却是随着它点点头，又想想，再点头，要把这些记到内心最深处藏好，嗯，藏好。他站在那里，整个人一时走动不了，生怕弄坏什么似的。

那天晚上宋筝加班到很晚，方中铮念完书就上床睡觉了。他趴在床上，一心一意的但愿睁开眼睛就是天亮了，就是明天了，而明天，那样一个明媚的日子，不晓得又将为他的生活添上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