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落的情绪总是不期而遇。
就像当他从不经意的一次电话聊天中，得知那个一见如故并且以为她是单身的女子，就在昨天，花光了所有积蓄，又向银行贷了三十年的款，为她的婆婆在市区买了套房子。他觉得一切都失去了动力。他记得那女孩上周还哭了，工作之余，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他发消息安慰，说加油。女孩回他，谢谢亲爱的。那当然是句客套话。他感到费解，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创造出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还要让她们忍受生活的压力。她们应该存在于明亮的橱窗里，头戴花环，踩着柔软的云彩，心里怀着宽容与悲悯，接受阳光与鲜花。
实习生感觉到了疲倦，他慢慢地把脑袋向右侧微倾，酸疼感沿着脊椎向全身蔓延。一只手抓住鼠标，机械地敲击右键，左手按在斜放的键盘上。荧幕散发出蓝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下班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起抬手腕，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十分钟。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整理素材，一些女人的视频片段。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净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大学学的摄影，认为他们做的这些除了占用内存，损耗机器，没有多大意义。他一遍遍刷新屏幕，一时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开始感到不耐烦。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名片，L，上面有她的电话，他把名片揣到口袋里。拿起电话拨通了组长的号码，说了自己的打算。他决定不做了，想去追随他姑父的脚步。乘小船在海面上漂流，要去与鱼打交道。他回忆起儿时随船只出海的那段日子，大部分下的流网，网子又大又沉，需要借用发动机的力量，巨大的浮漂飘在海面上，像死去的鲨鱼。出去一次大概能捞上来几百公斤海货，肥美的螃蟹和待产籽的海鱼。小船驶到几乎看不见陆地的远海，鱼群贴着水面游过去，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手抛网抡圆了撒下去，每一次都有特别的发现，一些他从未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鱼。他很享受渔船熄火飘在海面上的时光，秋天傍晚，一些人坐在狭小的甲板上，看红日沉入海底，海面像被镀了层金，一个波浪过来，世界随之摇晃，人的心也变得柔软。姑父摘下手套，从怀里摸出一张折旧的黑白照片，用粗糙的手心轻轻擦拭，给他看他姑姑年轻时的样子。休渔期渔民会把渔网挂起来晾晒，鱼腥味在湿热的空气中蔓延。有时渔网会被大鱼撕开十多米的口子，老人们把渔网缝好，等待下一次出海。
一个月以后，余庆生收到了西装，把它穿在身上，对着办公室角落的全身镜端详，那天刚刚过了上午十点，窗外的阳光刚好能照进来，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岁。第一件事，就是想听听李梦的看法。
西装是订制的，在国泰路的尽头，拥挤的广告牌下面，镇上最老的一家手工制衣店。李梦听人讲过这家好，做衣服讲究，一个月只接一笔活。店里的老师傅七十多岁，十六岁开始自己做衣服，一直做到今天。用李梦的话说，其实挺可怜，也没发财。李梦想去拍照片，约余庆生一起去影楼拍一组艺术照。他迟迟没回应，这事就一直拖着。四十一岁生日过后，余庆生改了主意，他很坏的预感又出现了，觉得对不起李梦。
裁缝店来人量体裁衣。店长是个发皱了的老女人，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瘦骨嶙峋，嘴上抹玫紫色口红，脸上涂了厚厚的粉，栗色的连衣裙边上镶着粉色的亮片。从领口量到肩膀，软尺游走在老板娘粗糙手里。他腰围三尺四，腿不长。老板娘问他裤脚是不是要收紧些，他说不必，怎么舒服怎么来。量完尺寸，她笑了笑说，您还有别的要求吗？一并提出来，我记下来，免得日后麻烦。余庆生问能不能显得年轻点。老女人在笔记本上写，顾客要求：能不能显得年轻，一笔一划地写，写完抬头看了余庆生的脸，说，不能。这个回答，不用听取她家那口子的意见，她认为自己能够做决定。现在西服穿在他身上，他觉得满意。
李梦有一处自己的房子，一百七十平，在郊区，特别安静。夜里打开窗户，虫叫从幽深的草丛里钻出来。大雨过后，有蛙叫。这是余庆生送给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李梦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里，生活有些单调，她每天除了看看电视、玩玩手机，就是发呆。她偏爱宫廷剧，看电视时虽不消停，但绝不会影响到邻居。墙壁又厚又硬，这是装修公司告诉她的，因为电钻很难钻进去。不仅如此，窗户也密封得很好，你在那里待上一天，再看楼下广场，就像宇航员从太空俯视地球。不出意外，余庆生会在周末来找她，醉生梦死过上两天。大多数时间，客厅空空荡荡的，她只看最火的电视剧。她一边盯着屏幕，一边往嘴里送零食，嘴里塞满食物让她充满安全感。她喜欢摄取高热量的食物，其中一间房子全用来放零食。心潮会随剧情起落，大笑时，有回声，但从不哭。真有感动的地方她就跳过去或者关了电视去听歌。她还每天坚持健身，晚上去健身房跑步、推铁，报了网络瑜伽班，老师在线授课，每天晚上的八点半，准时上课，她第一个打卡，以至于身材一向保持得很好。她的腰上没有多余的赘肉，线条很好，喜欢穿紧身的衣服。腰腹力量不错，站起来的时候能看到人鱼线。
余庆生来找她，周三的下午。当时她的嘴里塞满了锅巴，手指头上全是锅巴屑，电视的声音很大，剧情刚进行到精彩的部分，皇后娘娘被打入冷宫。余庆生找她商量拍照片的事，让她挑个好日子，李梦说不懂，余庆生去查黄历，上面说今天就是吉日，宜嫁娶。李梦斜眼看他，憋住不笑，说鬼才要嫁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