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7.18:是哪个?

Vincent van Gogh,View of Scheveningen


半夜,周明华起床看蚕房。

天上一丝月亮没得,整个老街漆黑一团。

虽然没得月光,关河依旧闪烁着银子般的微弱光亮,静悄悄穿过老街蜿蜒北去。跟两岸笼罩在夜色中的河床、村庄、高山相比,关河的颜色要浅很多,夜色中也看得见曲折的河水自南而下,忽明忽暗一直穿过吊桥,穿过两岸房屋、树木和黑暗中没有睡意的小动物,在河边一些礁石中发出哗哗哗的流水声。

不过这些声音,只有住在离河岸最近的人家才听得到。

镇上一片死寂,偶尔有灯光,但很快会倏地熄灭。间或还有狗叫,叫一阵又停住。不远处的马店子还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应该是夜间赶路的人来投宿。

除此之外远处就没有声音了,即便有也听不见。近处主要是猪圈那两头肥猪发出的鼾声,如果它们白天吃得饱,又没有其它杂事心烦,晚上就睡得很死,老早猪圈里面就传出“呼噜—呼噜—呼噜”的声音,一直要延续到早上周明华老婆来喂食,才会又变成吧咂吧咂的声响。

周明华心想,怪不得人家骂懒人“像猪一样”。“唷,突然想到猪身上做啥子?弄个多事情做不完,吃饱了蛮?”周明华赶紧拿着煤油灯走过猪圈。

蚕房在周明华家老宅旁边,离着几堵墙和两户亲戚,要走百多步。这两天正是蚕子裹茧的时候,盐津的桑叶长得又肥又嫩,蚕子们最喜欢。

还没下床,周明华似乎就听见蚕房里蚕子们卖力吃桑叶的“沙沙”声。十多年来,这种声音对他来说就是最悦耳的声音,因为一家老小的吃穿大半来自这些蚕子,只要蚕子肯吃就肯结茧,所以每到这个关键环节,把蚕子们个个喂得又白又胖,多吐点丝卖个好价钱是周明华最心甘情愿又雷打不动的事情。

这几天半夜都要起来喂蚕,周明华差不多吃完晚饭天不黑就早早躺下。天气热得不行,躺在床上摇了半天蒲扇才昏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还好,没得之前那么闷热。披上褂子经过猪圈走出大门的周明华,被凉爽的关河风一吹精神起来,他拿着煤油灯就往蚕房走。

路上他舍不得把煤油灯点着,只摸着黑走。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咔咔角角闭着眼睛都清楚哪点有些啥子哪点啥子都没得,不点灯基本没得问题。

远处漆黑一团,近处的房屋树木依稀还看得见轮廓。

蚕房原先是周家的一间灶房,大概十多平方。周明华改成蚕房后,请做木活的堂兄帮忙打了十多层木架子,上上下下放了十多个大簸箕全部拿来养蚕子。

过去街上养蚕子的人也不少,当时老街还开办过蚕桑传习所。后来陆陆续续就没有几户养了,到最后除了周明华一家只有两三家在坚持。

养蚕辛苦,但不养蚕,周家度日艰难。

当年从滩头迁过来,因为土匪抢得太凶。周明华的父母带着他和三个弟弟妹妹逃到老街,用全部家当和20多块银元,买下了现在这几间破旧的老房。

没得土地耕种,做其他生意又没得本钱。当时蚕桑传习所就办在他家隔壁,昆明来的老师去他家动员他来学习养蚕桑,他父亲不愿意,说养蚕桑是女人做的活路,喊他跟几个亲戚去盐井坝熬盐卖。

熬盐卖周明华实在不喜欢,最后去了传习所发现,学养蚕桑的年轻人也不少。

教养蚕桑的老师从昆明来,头一天上课就跟他们说,年轻人养蚕桑学得快,更容易接受科学养蚕方法,养出来的蚕桑质量高、吐丝快。

养蚕桑是细致活不比下苦力,全靠精心饲养。老街最后剩下的几户养蚕人,周明华家算得上是最用心养得最好的一家。

已经连续三天半夜起来给蚕子加桑叶,但周明华一点不觉得困倦。

蚕桑一般48天即可见收成,现在是最关键的几天,周明华不敢怠慢。已经裹茧的蚕子今天再加一次桑叶,裹茧这道工序就算全部做完,周明华想到这里就很高兴。

他走到蚕房门口才划火柴把煤油灯点亮。

轻手轻脚进了蚕房,先没有拿煤油灯照簸箕上的蚕子而是静静侧耳一听,等夜间细微又清晰的“沙沙”声不停传来,他才放心地喘口大气。

十多个木架子上都有大簸箕,他怕煤油灯熏着蚕子,小小心心将煤油灯放到地上,然后用手去薅蚕房墙角上一大袋白天现摘的新鲜桑叶。

没想到手薅过去什么都没抓到,他再薅了一把,还是空落落的。放在地上的煤油灯把屋顶和十多个大簸箕底部照得很亮,但四周墙角这些地方又很暗。

他没有站起身,蹲着将煤油灯从原先蚕房的中间挪到靠门墙角这个地方。

借着煤油灯的亮光,他发现白天放桑叶的麻袋还在,他又伸手往麻袋上抓一把。

“咦,好像不对头。”

他赶紧再把煤油灯拿近点:天啦,原先放桑叶的麻袋底下竟然睡斗一个人!

周明华惊得一屁股往后仰,差点把煤油灯打翻。

奇怪的是睡在桑叶上的人像死了一样,任周明华在蚕房忙半天居然没醒过来。

周明华的心“砰砰砰”乱跳,他将煤油灯再往墙角上靠,发现不速之客趴在大袋桑叶上睡得正香。他先在蚕房里面四处搜寻,发现正好有一根抵门的木棒,他没有起身,轻轻蹲着挪过去拿木棒。

木棒拿在手上,心没有刚才跳得凶了。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拿这个睡死了的人咋个办?

他想再找根绳子,趁斗熟睡先把他捆起来,但蚕房哪里去找绳子?他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这两天街上到处说有土匪跑到盐井镇来了,这个会不会就是跑过来的土匪……?

想到这里周明华瞬间出了身冷汗,觉得全身没有力气。但他支撑住自己,再次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悄悄观察了一遍,发现那个蜷缩在桑叶上熟睡的人除了衣衫褴褛什么都没带,看上去并不像凶神恶煞的土匪。

他稍微放心了点,又蹲在地上想了下,觉得还是应该回去叫人一起来想办法。他轻轻挪开煤油灯,大气不敢多出,蹑手蹑脚往蚕房门外移。

他边移动边回头观察:谢天谢地,那个睡在桑叶上的人没有一点动静。

周明华迈出门槛,返身把木棒拿出来再轻轻带上蚕房门,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半夜三更整个老街格外安静。远处狗没叫了,近处马店子里的人都已经歇息。除了流淌的关河水,世界静得似乎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周明华一出门就抬着煤油灯往家跑,刚跑了几步想想不对:家里只有老婆、年迈的父亲和几个娃娃,都帮不了啥子忙。他站在黑暗中沉思了一下,又往反方向走。

蚕房背后不远处是他舅子家,舅子帮人家背生意,一身的力气喊他没得问题。

“要不要再喊两个邻居?”周明华边走边想,转念又决定先不喊。

“那要不要报官府?”又想了一哈,“还是先不报,等和舅子把他捆起来再说。”拿定主意,周明华越走越快。

大半夜,一切笼罩在黑暗中。周明华刚走到离舅子家不远处一个柴房,一条狗突然冲出来对着他狂吠。

周明华被吓得半死,连忙蹲下摸黑在地上找石头,找半天没找到,狗还围在他身边十米远的地方叫。他不敢把手上的木棒丢过去打,幸好路边墙角处有堆木柴,他顺手抓根粗点的就往狗叫处扔去。

木柴丢过去好像打到狗了,一声“哇欧”的呻吟传来,狗停住了叫声。

周明华继续往舅子家走。走到舅子家他赶紧拍门,好一阵才有人来开门。

来开门的是舅母子,她掌着煤油灯睡眼惺忪问他大半夜干啥子?

“二哥不在蛮?”

“赶兴隆场送货去了。”

“今晚上没回来……?”

“昨天晌午就走喽,怕早上才回得来,你有啥子事情蛮?”

周明华张了张嘴,心想跟她说了没用,顺口就撒了个谎,“家头的猪好像半夜病了,还说喊他帮我看哈。”

老岳父生前是草医,舅子没跑生意前跟老岳父学过,不管人还是牲口,一般小病小痛他抓点草药都能对付。

舅母子说,“哦,等他回来我喊他来看哈嘛。”

离开舅子家周明华原路返回赶紧往蚕房走,越走越害怕,越害怕越不敢走快。手瘫脚软路过一家豆腐房,他想了一下要不要进去找人家帮忙。

停顿了几秒,还是放弃了再找人帮忙的打算。

路过刚才狗叫的墙角处,他将手上的木棒抓得牢牢的给自己壮胆。

胆颤心惊走到蚕房,却惊骇地发现之前关好的大门大大敞开,他心一紧,赶紧拿手上的木棒重重地打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反应,他侧耳听了几秒,确信里面真没得动静后,一步跨进蚕房赶紧把煤油灯点亮。

原先睡在大袋桑叶上的人已经不知去向,蚕房里蚕子还在发出“沙沙沙”吃桑叶的声音,四周依然黑暗安静,看不出任何异常。自己刚才是做梦蛮……?是梦游了蛮……?周明华站在蚕房里,被惊得半天缓不过神。

“哎,可惜了大袋桑树叶子。”

他将蔫瘪瘪的桑叶倒出来分到十多个簸箕里面,拿着煤油灯上上下下看蚕子,好在它们一点不嫌弃,照旧吃得欢快。

周明华放心下来,他端着煤油灯将几个簸箕里面的桑叶分匀净,又端着煤油灯在蚕房里四下检查。“除了蚕桑啥子都没得,刚才睡斗呢那个人咋个又莫名其妙消失了呢……”周明华自言自语。

他只好先将蚕房的门扣好,忐忐忑忑回到自己家。

路过猪圈,两头大肥猪依旧鼾声如雷,更加重了周明华的疑惑,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家人都还没有醒,四周安静得像梦境。

父亲睡在房间另外一头,周明华轻手轻脚走过去在门口停下来,没听到什么动静。“看来没跑到这边来,”周明华又才放心地往自己房间走。回到床上,离天亮就差两个钟头了。

上午醒过来发现家里吵吵闹闹,周明华不知道啥子事,穿好衣服走出房间问,“做啥子,大清早就叫喳喳呢。”老婆站在门槛里面,回过头说,“你还认不得啥子事蛮?”

周明华说,“啥子事......?”

几个站在他家门口的婆娘等不得他回答,马上探出头来问,“你家蚕房昨天晚上是不是睡斗一个小偷?”

“咹,你们咋个认得是小偷?”

大半夜没有人看见,他又没跟舅母子说,睡在蚕房的不速之客来无影去无踪,如果不是这些婆娘提醒,他还真以为只是昨晚做的一个梦。

这些婆娘咋个知道呢?周明华百思不得其解。

一开始只是几个女人在门口问东问西,问得周明华不耐烦。他只好说了大半夜发生的事:如何到蚕房,如何找桑树叶,如何发现那个人,如何去喊舅子一起捆人,如何回到蚕房人就不见了......

陆续又来了好些人,这次不止几个婆娘,男男女女都有,大家都想知道昨天大半夜在他家蚕房睡的到底是小偷还是谁?周明华又重复说一遍。

来的人全部偎在他家门口,个个七嘴八舌。

“听他弄个说,真呢不像小偷,小偷到蚕房偷啥子?偷桑叶吃蛮?”

“会不会是赶路的啥子人?”

“晚上赶路,不是有马店子蛮?”

“肯定是没得钱住不起马店子的嘛。”

一个老者慢吞吞吐一口烟出来,“你们说呢都不咋个像,会不会是跑路的土匪?”

“土匪?”“土匪!”“土匪......”

老者一提土匪,空气骤然紧张。

这时铁匠家的老婆杜喜芬挤到了周明华家,有人看见她先问,“蒿枝坪那个徒弟找到没得?”

“找啥子嘛,人家回张家沟了。”

杜喜芬挤到面前悄悄问周明华,“到底是不是土匪嘛?”

“我咋个晓得?”周明华生气地甩过一句话。

另外一个人问,“看他样子像不像土匪?”

“半夜三更我咋看得出来。”

说完这些,人群又开始小声议论:

“半夜听到我家狗叫,怕就是那个人把狗惊斗了。”

“难得说,不然狗一般不会乱叫。”

“好在没有伤斗人哦。”

一堆人乱七八糟猜测半天,周明华懒得理,喊婆娘把门关了赶紧做早饭。

婆娘小声说,“都是街坊邻居关啥子门?”然后对着偎在大门口的人说,“我要做早饭去了,你们慢慢摆哈。”说完就往里面的厨房走。见两口子没得兴趣继续跟他们摆,偎在门口的人慢慢散开。

“你说,土匪会一个人跑出来蛮?”

“这个不好说,万一来探情报的呢?”

“怕是要报给公家哦,老街的保安团也不是吃素的。”

杜喜芬边走边跟一个熟人说,“昨天见斗我幺老爷问他,是不是有土匪逃到盐津来了,他喊我不要乱说。”

“那土匪的事情是咋个传出来的呢?这两天个个都在说土匪,赶场天人都少了。”

“就是人些听说土匪逃到老街不敢下来赶场。”

另外一个熟人走过来插话,“你幺老爷是不是下个月要跟他家老爷子做寿?”

杜喜芬说,“是呢哦,前几天去找他喊我下个月早点过去帮忙。”

七八个人边走边摆龙门阵,杜喜芬都快走到回家那条小路了,一个人突然又说,“板厂沟王家买乌梢蛇泡酒,泡了一天蛇都没死。”

“板厂沟哪个王家?”

“就是谭老板盐店那个小工王大年家。”

“这个不稀奇,有些蛇泡半年都不死。”

“真呢蛮?”

“真呢嘛,牛皮寨那边有泡了半年的蛇,拿出来还把人眼睛咬瞎了。”

“哦哟哦哟,啥子稀奇都有。”几个女人边聊边往自己家走,人越走越少。

走到家门口那条小路上,听见铁匠铺传来叮叮铛铛的声音,杜喜芬恍然:原来徒弟早来了。

进了铁匠铺才发现帮铁匠拉风箱的不是徒弟,是一个她根本认不得的人,她吃惊地问,“徒弟娃儿不来了蛮?”

铁匠头都没抬,瓮声瓮气说,“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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