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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寒夜,一抹黑到不可化开的人影穿梭于街道。倏地,他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蹲下身来。哦,是一只白而茸乎乎的小猫。猫虽小,却不怕生,娇滴滴地蹭着他的手撒娇,似乎想讨些零食,它不像是野猫。他轻抚着白而茸茸的猫下巴,又会意地递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零食。猛地一阵北风吹来,树影兽性发作般吞没了黑人影与小白猫。
一
残枝枯叶发出凄厉的啜泣,声声入耳,惹人难眠。黢乎乎一团罪恶的黑,霸道地占据整片天。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弱的灯光罢了。在床上瞑目躺着,我默数着数字,尽可能地助眠。跟着秒针的频率数了半天,我才感觉一股可能名为“睡意”的力量,从我的胸腔里、嗓子眼里,病毒扩散般冲到我的脑子里、眼睛里,近乎渗透我的每一处细胞。迷迷糊糊而又朦朦胧胧,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已经入睡,还是在为抵达梦乡的那一刻作最后的准备,数数的速度慢了下来。
“喵!”一声猫的惨叫,我敢肯定这是惨叫,声音之大以致鼓膜刺痛。
唉,一时积攒的睡意四散奔逃。这一声叫得是如此真切,我有气无力地瞄一眼周围,似乎瞥见窗户外的黄光之中有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我本想置之不理,不过“喵喵”声不断,于是带着满脸的不快,起身,想要赶跑它。
等到我耷拉着脑袋,蹒跚地晃悠到窗户旁边时,我才猛然想到这里是二十一楼。如果这只猫不会飞,它又是怎么过来的呢?我稍稍清醒了些,微微低下头,才注意到空调外机搁板上那一团黑——我的视野里唯一一个还在动的东西。
单从外表上看,这并不是只好看的猫:一身的猫毛污而黑,丝毫没有公鸡尾巴上的羽毛那样能在阳光照耀下变幻色彩的美感,脏兮兮的,像在稀泥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两片眼皮紧紧闭着,也被“稀泥”糊着,全然没有露出眼眶里晶莹的“宝石”。嘴里只能缓缓传出“喵喵”的呻吟或是哀嚎。
它的尾巴无力地下垂,顺着尾巴看去,看到的简直是万丈深渊,漆黑一片,路灯昏黄而微弱的光可以忽略不计。我没有看见它的右前爪。黑猫的左前爪死死扒着我家的空调外机的一角,整条左后腿尽最大的可能按在外机搁板上。至于右后腿,可能和它的右前爪一样,正悬在几十只猫叠罗汉也达不到的高度吧。
看着眼前这只猫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我下意识地想把它拽进屋来,尽管它那么丑。我一边注意它的状况,一边麻利地打开窗户、卷起纱窗。等我的手臂伸向窗外时,我才受惊般发现了一个悲催的事实——我的手根本就碰不到那只猫!
于是赶紧找来一个用来疏通管道的“疏通神器”,一个能帮我夹取两米之内的东西的工具。谢天谢地,那只黑猫还在搁板上作最后的挣扎。我想,如果我把它夹到我的手能及处,就立刻用另一只手抓住它,让它成功通过防盗窗,安全抵达我的卧室,这是最好的结局。等我徐徐地将“神器”探出窗外,又小心翼翼地将“神器”向猫右后腿所在的方向推进。我敢说,在“神器”接触到黑猫的毛之前,它就再也坚持不住了。于是它放弃了痛苦地挣扎,带着“喵!”一声悲鸣下坠到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去了。
我愣了一下,又慢慢慢慢变成了发呆。赶紧把“神器”扯回来,扔在地上,自己像刚经历了什么令人煎熬的大事般无力地倒在床上。不知道刚才的黑猫能不能安然无恙。一时间,许多与黑猫有关的恐怖传说回响在我的耳畔。又突然想到我还没听到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一种在黑暗而狭长的走廊里向后抛了只打火机,却久久听不到它落地的声音时应产生的恐惧独霸我的心头。
二
“今天是大家第一次见面,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们将携手为保护小动物而努力!”台上讲话的领导如是说。实际上,来小动物保护协会(这个协会自然只保护小动物,而不保护较大的动物)当志愿者的人也不一定是诚心诚意地想保护小动物的,肯定有一部分是冲着约莫一千的补贴(虽然我也有这种想法,但毕竟不是所有的志愿者都能在十几天后拿到千元补贴)而来的。就拿我来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想在上大学试着打工的兴趣使然才来这里当志愿者的,当然也出于内心的一点要保护动物的心理。我想,其他人也应该有出于这种心理才来的。到后来还听说有人来这里是为了给自己积德的,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一共有九个志愿者,分两组,一组四人,另一组五人,然后每组配一个有经验的会员作领导。
这个保护小动物的主题活动规模还真不小,除了一些小规模的活动外,甚至还有保护动物话剧展和参观协会的“保护区”这种活动。总之,我们要像对待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一样对待它。其实我们相当于临时工,其余的活还是会员们自己抽时间干的。
我所在的二组的正组长自然是协会的会员,姓王,我们姑且称他为王队。副组长大概四十多岁,圆脸大头高个子,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们称他为孙队。
根据上头的指示,一组先发一个星期的海报、做宣传、筹集爱心捐款等。二组则去帮忙照顾小动物保护协会建立的保护场所里的动物。
三
这个“保护区”要比我想象中的大一些,我只觉得它再大也大不过四个农村院落合并起来那么大。用肉眼比划一下,它大概有十几个农村平房加起来那么大,像一个小型的村子,有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简易房子。这里的狗居多,猫相对少一点点。有寥寥几只鸡鸭,甚至还有两头牛和一匹马!
不得不说的是,有种农家乐的感受。照顾完组长口中的“毛孩儿们(尽管它们才是主角)”,我肯定是要去看看牛和马这些平时见不到的物种的。
好像没去看牛马的就只有给我们王队和一个刚退休了的老师。王队去做饭,老太太则留在猫狗堆里逗着它们玩。
“牛棚”兼“马厩”里,我们剩下这些人有说有笑,与老太太的处境截然不同。这个简易房子里只有台大电扇而并无空调,我和大爷咬着雪糕问这问那。
也不知道大爷是如何突发奇想,扬着嘴角,冲我和孙队问:“都说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可以用粪汁逼出来。那狗要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该怎么办?”我久久也不知道怎么答复。
“虽然方法有点儿残忍,但这也是为了救狗。之前我就是这么做的。”孙队颇有经验地讲,毫无炫耀之意,“先找个粗木棍,让它横着咬住。再找个人控制住它的头,防止乱晃,另一个人就负责往它嘴里灌溶了洗衣粉的水就行了。”我和大爷连连称赞孙队见识之广,看来他是真心喜欢保护小动物的。叽里呱啦又是一阵攀谈。
“我之前还吃过猫嘞。”我忘了刚才聊了什么,竟然让大爷聊出这句话,副队长可还没有走啊!
扭头看看孙队,我没觉得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依然是给人一种随和而善解人意的感受。我上一秒还不知道在想什么,下一秒就仿佛看到了一只真而切真的黑猫,无力地扒着空调外机,耳边净是“喵喵”地哀嚎。
“你,敢吃猫肉?”一个个与吃猫肉有关的鬼故事从我的记忆深处挤出,涌出。我当时似乎隐隐约约瞥见一个长着灯泡般的眼的人,伸着长指甲,嘴里还叼着没啃完的猫尾巴,缩在阴影处,正准备扑到谁身上啃咬一番,然后纵身一跃到树上……
“有什么不敢的?当时有一段时间,年轻人还兴吃猫肉嘞。”我总觉得这种话不应该在小动物保护协会的地盘说,可能他就是为了给自己积德的?我也很难说。
“感觉怎么样?”我后悔已来不及,这也怪我常常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于是慌里慌张地瞟一眼孙队的表情,他似乎没有发威的意思。
“也挺好吃的。是肉,肯定要比树皮磨成的面好吃……”我想到《我是猫》里也有人说猫肉好吃,突然思考起猫肉是否好吃。但这个想法很快被我赶出脑外,就像梅西踢足球那么利索,这几乎是下意识的。
我开始迅猛而连续地拍打这个队友的胳膊,也无心问他吃的是家猫还是野猫——王队来了,我们总不能当着小动物保护协会会员的面谈这个吧。幸好王队并没有听清,他只是来通知我们去吃饭的。孙队悄悄跟大爷说,您以后小心点。
饭后不久,我们几个打地铺睡午觉,好在睡觉的地方还是有空调的。
这房子外面,腾腾的热浪冲蔫了四周的野草。云是那么密集,显得格外笨拙。千转无穷的蝉鸣,还有不绝的“毛孩儿”的叫声。
睡意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耳朵似乎听见了“呼呼”的声音,一会儿又是狂风裹挟着骤雨呼啸的声音,蝉也不鸣了,“毛孩儿”也不叫了。我可能真的睡了。
再睁开眼时,只发现室内暗了许多,昏黑,昏而黑。室内唯一的光亮——空调的灯光还闪着。起身,抬头,望见窗外的雨,围棋棋子般大的雨点,一团一团地翻滚、奔腾或是呼啸。
“你们快看看这是什么!”大爷从门口闯进来,手里拎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我环视周围,大家看起来都已经醒了,也许还没睡着,所以毫无顾忌地问:“这是什么啊?”
大爷把手伸直了,把那团灰不溜秋的东西举得快要贴到我的脸上。我的头向后一撤,可能因为我有些近视,或是因为才睡醒,迷迷糊糊,眼球无法聚焦。看不清,我干脆上手摸。
湿漉漉的,滑乎乎的。
十几年对触觉的感知、恢复的视觉和铭刻血液的记忆都告诉我:我摸到的是一只被淋湿的猫。这一点也不值得惊讶,真正令人吃惊的是,灰猫的身上除了污泥浊水外,还有一片绛红——它的尾巴齐根断了!
其余志愿者都先后“啊”了一声。孙队赶紧联系王队,接下来的事都交给他们俩处理了。大爷说,他习惯吃完饭后出去走走,没想到遇到了大雨,还在雨里看到了那只猫。
四
这是之后的事了,孙队说,他最近一直在做噩梦,一个关于猫的噩梦。这个梦在我脑子里放电影般播放。
当他亲切地抱起脚边那只可爱的小橘猫、当他把随身带的宠物零食递到猫的嘴里时,小猫似乎是不经任何过程地变大了。他看得出,橘猫的眼睛同一个人的眼睛一般,同一个多年从事职业杀手的人的眼睛一般。
自己呢?相比那只大到瘆人的猫而言,他就像一只被人凝视的猫。一句看似马屁不同的话:人与猫的比例,就像猫与人的比例。
他想跑,能跑多快跑多快。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牢牢地控制在长着肉垫的掌心。一根根似枪尖或是利刃的爪子从手掌里弹出,死亡的恐惧刺破他的皮肉,透过他的骨头,又挤进他的脑。可猫没有给他来个痛快,而是像园丁修剪多余的枝叶一样老练而快速地掐掉他的四肢。不知道这橘猫从哪里找到那么大一口缸,有公共厕所两间隔间那么大,里面咕嘟嘟地全是冒着大泡的开水。
长着软乎乎肉垫的猫掌,将他悬于开水之上,热气腾腾,无法睁开眼。
缸里的他,没有四肢的他,身不由己地翻滚,像一条正在挣扎的鱼,水被他扑腾得就像我在“保护区”见识到的那场雨。可能是因为开水溅到了橘猫裸露于空气的肉垫,于是它狠狠地把缸推倒,缸里的水“哗哗”地向四处涌。我赌他已经遍体通红,浑身冒泡,有些地方可能出了血,如断尾的猫屁股后面那块绛红。这时,橘猫大概会听着他的惨叫,把他活生生地剁成一块一块吧。
五
当志愿者的第二周,二组负责发传单和筹集 爱心捐款等工作,也就是一组上一周的工作。
八月初,天上只有几丝云,映得天更加一望无际而没有那么蓝。蝉鸣,比在“保护区”那次更响,除了热,还是热。我想这热气就是团紧紧吸附在我身上的铁水。汗,浸透了衣服。脸上、脖子上、身上的汗,溶了辣椒面似的让人感到无尽的刺痛。
幸亏我们不用穿布偶装,孙队还给我们买冰镇饮料。
果然哪碗饭都那么好吃。两个小时下来,遇上了不少拒绝收下海报的人。有些人收下海报后就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丢掉它们。我只是浴海报奋战,顺便想想自己之前对发海报的人的态度。
有些小孩子会拿海报去叠纸飞机。我还记得当时远远望见大爷热情地递给小孩子们海报,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给,拿去叠纸飞机吧。”我只谢天谢地大爷给我们讲这事时,王队不在旁边。
遥遥眺到有块挺大的树荫,虽然那里没什么人……就当歇一小会儿吧。树干大部分都在一堵墙后。好一堵长而漂亮的墙。
这堵墙缺了一小段,防盗门宽窄,不知道是不是给人留的。细细盯着闪出的一小段“真实”,一团野草急促地抖动。
以为要出来是猫,实则是狗。我对狗的品种不太了解,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口中的“金毛”。狗鼻子那部分黢黑黢黑,四条腿交替着缓缓前进,重点是——瘦。我好像看到一位年迈而沧桑的老人家,脱下了上衣,露出被光阴雕琢出的、分明的肋条。仔细想想,“皮包骨头”“骨瘦如柴”这些铭刻在心里、血里、脑子里的词还真是巧妙啊。
不知道我是否看懂了狗的眼神,我敢说它的眼神里不止有无助。一瞬间的功夫,我的大脑和运动员刚冲刺了三百米后的心电图一样动个没完。我倒没想什么一段具体的话,就像一串摩斯密码穿过心头。如果把这段密码破译,内容一定是:好瘦的狗!要不要给它点吃的?花自己的钱?协会应该能报销吧?一会儿是不是要把它给了协会……
我记得最后给它买了三个馒头,又向卖馒头的人要了点剩菜汤和一小盆凉水。
我看它依然藏在那团草中,只露半张脸出来,就慢慢地俯下身,用馒头蘸了蘸菜汤,和水一起放在地上。我用余光扫到,它碰了红煤块儿般迅速向后撤一步,抽搐地盯着我。老爸说过:野狗常常怕见人弯腰——这是在提防人捡石子儿朝它们扔去。有种可能,以它为圆心的一小块范围内,人稍稍一动,车笛“滴滴”一响,都能吓得它魂飞魄散吧。我默默地远离,默默退后,等我走远了,背对着它,又默默左扭头右扭头地瞟那里。虽说没有屏息凝神,但如果不摸摸前胸,我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还在心跳;如果不把手指头放在鼻孔底下,我无从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
六
早上的时候,我发现昨天晚上同学群里有人发了几段视频,还有一句话:大晚上的,就不给你们发原视频了,怕吓到你们。
点开第一个,一条湍急的河流,河两侧的老外们望着河中心。镜头放大再放大,河里是一只逆着水流拼命向前游的野鸭。它的脚并没有停下,但位置却不曾改变。
一个男人跳到河里,慢慢走到鸭子前,绅士地把一只手伸到它身边。野鸭没有采取行动,大概是在思考是否要接触帮助,然后尽力一跃,跳到了他的手掌上。
点开第二个视频,一只肥大的手在皮手套的包裹下把一团白生生的什么东西塞到一桶黑黢黢的泥浆般的液体里。一个变了音的声音说:“原油。”让它在里面扑腾一会。右手抓住一把刻着威猛虎头的菜刀,往右手里的磨刀棒上“嚓嚓”蹭了两下。 又把它麻利地拎出来,看形状,分明是一只猫。我只想到那天那只“黑猫”。
心里有点害怕,匆匆点开最后一个视频的原视频。没有或粉或红的马赛克。露出来的,一只被绑在树上的猫,头部以下,暴露于空气中的是心肝脾胃肾。一串不断的红,砸到地上,让我想起那只灰猫屁股上的绛红。另外一提,它同我们人一样,没有尾巴。有个人拿着一根树枝搅拌一锅粥似的在那个大而红的口子中疯狂搅拌,其余再提就难免令人反胃。我于是想赶紧关掉。
“婴儿不好找,猫儿还不好找吗?”视频里传来这个声音。
七
当我抬起手时,刚才那只瘦狗总是要努力站起来似乎要去舔我的手。三个馒头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对它来说就不一样了。就像很多人说的那样——狗是有灵性的。它的四只蹄子时不时要与我的鞋碰一碰,有一个词叫“如影随形”,大概说得就是我们现在这样。
转了几个路口,发几张海报,扭个头又见了个熟悉的背影。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大爷,怀疑一个险些在小动物保护协会会员的眼皮底下讨论吃猫,还给小孩子海报让他们叠纸飞机的人现在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偷着叠纸飞机,似乎也在合乎情理。
走近了,我才看出来那个人不是大爷,好像是孙队。突然想到一个略显搞笑的想法——孙队在那里蹲着叠纸飞机。当然不可能。
“汪!汪汪,呜——”刚才的瘦狗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就冲着他大叫。孙队被吓了一大跳,身子歪了一下,一只淡黄色的猫叫着从他身下的影子中窜出去。难以预料的是,猫的屁股上,并没有茸乎乎的淡黄色的尾巴,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绛红。
“ 汪汪……”狗又叫。
孙队可能想跟我说点什么,但刚才那只猫儿一直在他脚边叫唤,挠来挠去。猫儿时不时会扭头看一下后面,它可能哭了。孙队抖抖脚晃晃腿,而猫被挪开一小段距离后依然会扑到他的脚上。能看出来,这只猫儿是想跟他较量较量,跟他拼命。孙队急了,用脚尖狠狠踢了一下猫儿的肚子,猫儿才“呜呜——”叫着走开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说话,只是一只手捻着淡黄色而蓬松的猫尾巴,就像捻着一根装饰品。狗“汪汪”叫个不停。
“为什么要这样呢?”我终于挤出来这句话。
“为什么不嘞?赚钱呗!”听语气我觉得他没骗我。我不明白这怎么赚钱,但也没问。
“你,就不怕被逮?不是有什么法吗?”
“为什么要怕?”孙队若有所思地说,“哦,你是说那个《野生动物保护法》啊,它保护的是珍稀动物,不是那种杂毛。”
“你还是协会的志愿者。如果你是刚才那只猫……”
“你在吃肉的时候会考虑嘴里那个动物的感受吗?”
我本来想再跟他理论理论,却不知道怎么就带着满满一肚子的话掉头走了。
八
等到话剧展结束后,协会根据大家的功劳结算(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按什么来算)了补贴。补贴一共分三个档:八百、九百、一千。据我所知,应得到一千的人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退休的老太太,另一个就是孙队了。虽然两个人都没收下,但我记得一个做临时讲话的人说:“这二位对小动物保护工作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我自然知道他说错了,但在言行上也没有什么反应。我是不想惹是生非的人,万一孙队是个隐藏的心理变态,就此盯上我怎么办?
那十几天一过,大家不经任何缓冲地回到自己原先平凡的生活。只不过,我的生活不太平静就是了,毕竟有时还是会想到那些没尾巴的猫。
我一直藏着孙队的那个秘密,就像一个小孩尽力藏着别人多次嘱咐别告诉别人的秘密。再高的机密都有可能重重的隐藏下曝光,何况这一个秘密呢?我只想试着把它讲给养宠物的人听。于是,我告诉了之前那个发视频的同学,她家养了一只猫。
我曾听说的故事:一个叔叔辈的老乡,当时每个月都要花两千多块去给自己的爱犬买肉吃。但他的父亲却过着吃不饱、穿得破的生活。如果这么做才能被称为保护动物的“爱宠人士”的话,那还真是怪事。
不知道这个同学是否爱猫爱得疯狂,突然有点后悔。等我想撤回消息时,一分钟已过,已经无法撤回。其回答必然先是一些愤慨之言,然后叫我去“收拾”他,要不就把地址告诉她,她自己找些人去“收拾”他。
我说,打人是犯法的,她想怎么“收拾”?她说,她是不敢犯法的。接着,我看到她发的链接,其内容大概说:我市通过保护动物的地方性法规,虐待动物在这片土地是不允许的,罚款百十块钱云云。
我于是壮了胆,跟家里人说要出去捍卫正义,居然稀里糊涂地向附近派出所的人说了这件事。当前看来,屡次虐猫也不是什么大事,充其量就相当于屡教不改地位未佩戴头盔就骑电动自行车上路那样。
不知道是因为新规定刚下来所以管得严,还是因为孙队的操作难让人不起疑心。几个警察想确定孙队是否违反《野生动物保护法》,即确定他是否虐待了珍稀动物。搜查孙队的家当然是要等上头把搜查令批下来才行,他们也同意我协助工作。
等到一切就绪时,我才知道:孙队与我同居一楼之中,只不过他住在顶楼,我居于其下。我突然感觉这栋楼没有了往日的温馨。上下打量,看到的只有拼凑在一起的,灰白的外墙砖;窗户,是犯困者那种无神的眼睛,朴实的外表下,藏匿的是一个漆黑的意志。那只“黑猫”就是从他家掉到了我家的空调外机搁板上也说不定。
我们迈到他的家门口,阳光无法照射到这里,让我有种讨伐吸血鬼的感觉。
“哐哐哐!”
没人开门。
“哐哐哐!”
还没人开门。
“哐哐哐哐!”
依然没人开门。
孙队的妻子是医生,现在在医院;其女儿是学生,这会儿还在学校。孙队则是个自由职业者,如果没人来开门,排除他故意不开门这一情况,只能说明他不在家,换句话说:他逃了。于是问问这层的其他住户,才知道他今天早晨就出去了;另外,孙队还有套别墅(难怪他当时不要协会发的一千块钱。这种消息都知道,可能是孩子说的吧,我猜孙队是不会说的),他可能去了那里。
我们四个移步到孙队名下的别墅。嚯!这场面差点比上一些小型运动。别墅的大门口,二十多个个攒动的人头。几个防盗门那么大的纸板被高高举起,上面还写着字呢——“保护动物”。有些写着孙队的名字,鲜红的,还在上面打了个“X”。更有甚者……这么说吧:我看到了俩花圈。看来大家也多多少少知道些什么。
看到一身制服的警察,有几个人跑过来讲理。能听出来,他们都是爱宠的人士,才来这儿不久,希望警察能制裁这个虐待宠物的人。警察表示自己在执行公务,请大家配合等。来者并不像是往警察身上找事的人,十分钟左右就散了,唯留下两个大而鲜艳的花圈,最后也被站在不远处观望的人暂时扔到一边。
房门没锁,不知道是不是人群中的某一个偷偷打开的,也省得叫开锁公司来开锁。我们穿好了装备,迈过门槛,宛如跨入吸血鬼的阴森宅邸,幸亏这里不是凶杀现场。分头行动,地上两层地下一层的别墅,我看着看着就下了楼梯,到了负一层。打开墙上的欧式复古壁灯,昏黄的光线并不耀眼,也并不能照亮周围的环境,样板房里的那种精装环境。难免让我感到阴森,一种闯入“不归路”的感觉油然而生,我还偏偏摸不到其他灯的开关。
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又有一种当“摸金校尉”的感觉。借着手机的灯光,我才打开一盏大灯。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推开其中一扇门,装修得并没有那么精致,也没有灰尘的味道。
没有阳光,灯光难以驱散我内心的一丝丝恐惧心理。我摇着头晃着脑,随意翻动孙队家里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摆回原状。偶然间,我的手指似乎蹭到一样皮革制成的什么东西,脑袋里瞬间蹦出弟弟对我说不洗手千万不能碰他的笔记本的场景。刚才那个该不会是笔记本吧!我看了看,的确是一本精致的笔记本。如果像电影一样让我翻出来个日记本,那什么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不过,这不是日记本。它九成新的样子,只有前几页有字,还是单面使用的。上面的字不大好看,但我还能勉强识别出来。至于内容,你只需要知道这是一个价目表,一个“虐猫价目表”。其上罗列着想看各种虐猫方式需要打赏的金额,甚至还写有猫尾的分层售价(我终于明白孙队当时那句“赚钱呗!”是什么意思了)。再往后翻几页,我有种第一次看见死相恐怖的尸体时的恐惧——这也是一个价目表。与先前那个不同的是,这是“虐婴价目表”。
后背发凉,凉得瘆人。我赶紧抓着笔记本跑向楼梯,跑到楼上。有一个警察听完我讲的这些,若有所思地说:“外边有个超速的车,一脚油门就往机场冲,撞坏了路边的好多东西。要这么说,开车的可能就是他吧。”
可惜让他逃了。我这么想了一秒钟。
出了大门,一切如常。平常的人、平常的楼、平常的动物、平常的树,都泡在红而亮的夕阳里。我知道:依然有遛狗的人、在家里撸猫的人、逗笼子里的仓鼠的人……还有,虐待动物的人。林肯说:“我对人权和动物权益一样重视,这也应是全体人类该有的共识。”这似乎还算不上人类共识。
晚上的时候,手机自动弹出的广告:某男子超速行车不幸身亡。
该高兴吗?我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只是想稍稍地关心一下动物们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