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娘家和转舅舅

     

舅舅家的院子

人总是眷恋着长大的地方,漂泊的久了就想回去看看,找找自己的根和本,以此获得内心的平静与释然。

这次回家探亲母亲给我念叨的第一件事就是转娘家,母亲卧床已经五六年了,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回娘家看看。年轻的时候自己说走就走了,没什么能拦得住。现在生活都很难自理,转娘家就更是一种奢望了。

母亲说大哥太忙,她不敢央求,上次二哥回来也不动弹,她唯一能盼的就是我了,最后一次转娘家还是前年我探亲回家带她去的,这次回来她没啥要求,就想着我能带她再回趟娘家。

母亲卧床后大哥照顾着日常起居,姐姐每周偷闲回来帮着洗洗,我这常年在外的,回家的次数赶不上一个亲戚,能做的实事寥寥无几,也就能满足母亲这个小小的愿望了。

吃完早饭,我躺在沙发上看起了手机,这两天的疫情又让人心慌,我的城市再一次进入静默状态,休假的我心头萦绕着一丝不安。母亲一直问我几点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说时间还早,不着急,母亲又在那自言自语,一阵天就热了,早点去转一圈就回来了。母亲回娘家的心情如此热切,而我转舅舅的热情比以前减退了很多。

上高中前一直生活在小山村,中考时第一次去了县城,那是十五岁之前出的最远的一趟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过其他外出的机会,所以转舅舅就成了那个年代唯一的期待,就想换个环境待待,感受一下不一样的生活。每当寒暑假到来,我总是询问母亲什么时候去舅舅家,每天都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这种煎熬会一直持续到出发的前一天,那时我的兴奋与现在母亲热切的心情相差无二,想到这些,便不再迟疑,快速的收拾好了家当。

出门的时候,妻子和嫂子也来了兴趣,一家人坐了满满一车出发了。去年这个时候母亲因为肺部感染正在住院,我一年仅有的半个月假期都在医院里耗尽了,今年陪她转娘家比守在医院不知好了多少倍,母亲也比以前硬朗了很多,自己能翻起来,换尿不湿,手扶着能挪动,扶着轮椅能站起来,说这些的时候母亲总是充满了骄傲,她说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能少麻烦我们就尽量少麻烦,转娘家这件事又不得不麻烦我们。母亲也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村村通工程实施以后,农村的巷道全部硬化了,交通条件比以前好了很多。汽车悠闲地行驶在蜿蜒的公路上,窗外散发着丰收的气息,金黄的麦田,绿油油的玉米,母亲用庄稼人专业的眼光评判着看到的一切,满眼都是热爱。

经过党家岔堰(震湖)的时候,河滩里成片的沙柳轻轻摇曳着,母亲说与记忆中不太一样。震湖是1921年海源大地震的遗留产物,是世界上最大的堰塞湖,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当地人尝试着开发,打造水上旅游及农家乐项目。也就在那时传出了震湖有水怪的消息,听目击着说那是一种叫做“蟒”的怪物,有两个汽车那么大,最后传得神乎其神,就连远在银川人都想亲眼目睹水怪的样子,消息传得最热的那一阵子,来自各处好奇的人站满了半个山头,一宿一宿盯着平静的湖面,有人说看见了,有人说没看见,真相不得而知。那时候哥哥姐姐也跃跃欲试,最后都被母亲的骂声死死的摁住。后来连年的干旱使震湖的水位下降了不少,现在种沙柳的地方曾经都是水。震湖的水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里边的鱼已经绝种,曾有科考队探索过其中的缘由,做过一期电视节目。我想鱼都绝种了,水怪自然也就消失了,当年开发的旅游项目也就搁置了。

不一阵的功夫就到了舅舅家。母亲的娘家叫陈家大岔,距她出嫁的地方大概有十公里的路程,小时候我和母亲常走的是一条盘山公路,它像绳子一样把一个个黄土包穿在一起,走起来没完没了,转过一个山头又是一个山头。两座山交汇的屲屲里坐落着一个个村庄,母亲告诉我这个叫什么岔,那个叫什么湾,娘俩边说边走,直到豁岘里出现两棵大柳树时,心里才会明朗起来,那也是我对“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最真切的感受。

陈家大岔是一道很宽敞的深沟,人们居住的院落从山脚下一直蔓延到远方,根据坐落的位置又分成了垴上、中庄、下庄三个小村庄,舅舅家在垴上,以前的老院子被紧紧的围在中间,穿过幽暗狭长的门洞才能窥见全貌,四周的房子占去大部分的地皮,中间只有一方小小的院子,显得异常拥挤,院子后面有两眼很深的窑洞用来圈牛,大白天我都不敢进去。

       

后来舅舅搬到了离山最近的地方,盖起了一座新的院子,居住的空间明显宽敞了很多,外奶奶是个爱花的人,在院子的一面围出了一个花园,盛夏时节,百花竞放,最耀眼的是几株牡丹,硕大的花朵在黄土的背景里异常鲜艳,瞬间遮住了贫穷的本色,就连我这个不爱花的人都会忍不住看上两眼。前两年舅舅趁着危房改造再一次翻新了旧房子,盖了一排大门大窗的砖瓦房,比以前更加的敞亮舒适。

舅舅家和我家一样,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日子过得很清苦。以前转娘家母亲没能力准备贵重礼品,只能拿点家里的土特产,暑假常是母亲种的瓜,寒假常是母亲自制的醋,这两样东西的分量都不轻,背着走山路异常辛苦,经常要缓上好几次才能到舅舅家。有时候母亲也会用辛苦攒的钱给外爷外奶称点便宜的茶叶,那便是最好的东西了。

这几样东西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这次转舅舅我依旧买了西瓜,称了茶叶,不过与那个年代的相比,自然轻贱了许多 ,其实礼品并没有贵贱之分,传递的只是一种情感,之所以觉得轻贱是因为时代赋予物品的价值不同,转舅舅的情结也不似以前。

小时候转舅舅,从母亲的怀里到母亲背上,从自己走路到骑自行车,一点一点积攒起浓厚的情结。上初中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每到假期自己骑着自行车就去了,也说不上为了啥,一到时候就坐不住,就想去转转。上高中后去了县城,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在家的日子都不够用,转舅舅的次数也就少了,那时候母亲的膝盖开始疼了,已经走不了远路,想去转娘家的时候还得央求我,因为我学会了骑摩托车。转舅舅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常常两三天就回来了。

记得考上大学那年,临走时去了一趟舅舅家,舅舅说藏好得很,去了好好念书,那便是最后一次自己主动转舅舅了。现在转舅舅都是开车,出行越来越方便快捷,而去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最多的是一种责任,是陪母亲转娘家,让这样的血脉关系得以延续。

母亲坐着轮椅在舅舅家的院子里转来转去,找寻着那些尘封在记忆中的老物件,但可供回忆的东西并不多。母亲说舅舅家的上房睡着很凉快,可上房已经拆掉好几年了,现在是一片菜地。母亲说外奶奶当年在院子里栽了很多树,可现在都被锯掉了,只有一棵樱桃树孤独地站在院子的角落里。

时光无言,却总是悄悄带走现在,在恍惚间凝结成了冰霜,只有内心的热情才能将它融化,升腾出一串串温暖的回忆,不管是转娘家还是转舅舅,都是为了重温曾经的欢乐,但当我们重新回到记忆中的场景时,发现打开快乐的永远不是老物件,而是那些永远无法忘记的人。

母亲有三个兄弟姐妹,几家人都生活在陈家大岔,母亲转娘家的时候挨个待上几天,而我也有一堆表兄弟姐妹陪着,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淘气的我也惹了不少的事端,有一年正月里被大舅舅灌醉,喝酒的细节已经忘却了,只记得大舅舅用石头砂锅水让我喝下了一斤双沟,那是生命中第一次醉酒,在天旋地转中睡了三四天,吐出了胆汁,也吐出了母亲的眼泪。母亲狠狠的骂了大舅舅,许多年不曾释怀,并告诉我不准去大舅舅家,说去了就被落了黑店。

那次痛苦的经历让我对酒充满了恐惧,喜欢闻酒香,但从来不喝,嘴里沾上酒胃就不由自主的抽搐,直到考上大学,才慢慢地克服了那种条件反射。姨姨家住在下庄,院子里有很多的果树,最让我惊奇的是一棵树能结出好几种果子,家里的杏子自然没法比,我每次都吃不够,走的时候还得摘上一袋子。

现在大舅舅和姨姨已经去世了,孩子们都长大外出了,只剩岁舅舅和大舅舅家的表哥守着祖宗的老地方。大舅舅去世的时候我已经上班了,早晨接到了哥哥电话,说回来一起看着抬埋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长大,在大哥眼里不再是一个孩子。我急急忙忙请完假就奔向了车站,大哥和姨姨家二表哥开车接我,碰面的时候我和表哥都不敢相认,总觉得很面熟,但都怕认错人不敢主动开口。时光改变了容颜,封上了心扉,让曾经深度融合的人分道扬镳,随着老一辈的陨落各自的重合点注定越来越少。

当下正是农忙时节,以前转娘家还能帮着出把力气,现在母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是力有余而心不足,我和母亲这样的闲人才会不合时宜地浪亲戚。岁舅舅正在忙着收麦子,大表哥正在忙着碾场,本想着待上一阵子就走,可母亲不愿意,吃了午饭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回去的时候母亲说只有山没变样子,剩下的都不一样了,母亲也说又看了一次世事,不知是感慨还是惋惜,我想她心里又能踏实好一阵子了,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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