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对我来说应该算作第二故乡,因为我出生在新疆伊犁。七岁的时候,哥哥的户口迁到上海奶奶身边。我也想去上海,父母为了安慰我,于是送我到武汉舅舅家读书。但是我依旧想念上海的奶奶和哥哥,一年之后,我也去了上海,直到父母调回内地的那年才离开上海。几年之后,我的户口也迁到了上海,但是这次我在上海只呆了大半年。
在我的记忆中,上海这座城市是骄傲的,我对它的怀念是多层面的,立体的。尤其在梦中,昨日的,今日的,现实的,空幻的画面,有时清晰,有时朦胧,层层叠叠翻翻卷卷重重复复交织在一起,既气派又矜持,既华丽又沧桑,既悲凉又冷漠。这么多年,我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也弄不清是一份怎样的心绪。我笑过,浅浅地笑,憨憨地笑;也哭过,号啕大哭。或低声啜泣。当我从梦中清醒时,这些画面有的顿然消失,有的则在我的眼前飞旋,以至永远残留在我的脑海中。
从十六铺码头坐22路电车,到黄兴路转8路至松潘路下,往西拐,步行七八分钟,来到普爱坊。这是上海普普通通的一座石库门里弄,我在那里生活了七年。弄堂的进口,开着一家杂货店,属于那种小得不能再小的的店铺.店铺里摆放着小孩喜欢的小玩意,上海女人爱吃的小零售,男人离不开的绍兴老酒,老太太要用的针线,应有尽有。奶奶没有劳保,在里弄扫地。每个月只有二十多块钱,是没有多余的钱给我们买这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的。可是,穷孩子也能自得其乐,有时用大头针,白纸,木棍做的风车照样可以转个不停;拿几片玻璃和彩色纸屑等物糊成一个万花筒,里面千变万化的图案也能消磨半天光景;在积雪消融的二月,春风正得意的时候,我们背着手,站在马路边,昂头看公园里别人的风筝风筝在飘扬,点点,评评,也有一种不可形容的快乐。
上海的食物,我爱吃一种叫杨梅的果子。杨梅是圆的,和大的龙眼一般大小。远看并不稀奇,拿到手里还会发现它浑身长着刺。这并非是它的壳,这就是它的肉。只要等它慢慢长熟,它的刺就渐渐长平了,变软了。到那时拣一颗放在嘴里,舌尖软滑、细腻、柔软、亲切,越吃越想吃。以前,每到梅雨季节,奶奶就会买上一小篮让我和哥哥尝一尝。我们顾不得拿水洗净,一颗一颗地放进嘴里,一口气就能吃上一二十颗,有时甚至把核也吞到了肚里。“肚子会长虫的……苍蝇刚才还在上面爬过呢!”奶奶看见我们吃得快,吃得多,便常常这样说。但我们并不理会,越吃越快。“好吃,好吃。”我和哥哥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没有余暇说话,互相望望,继续往嘴里塞,待肚子胀上加胀,鼓了又鼓,眼看着一篮子的杨梅所剩无几,这才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走了开去……这情景,这味道,都是只有在上海才有的,是二十多年前的记忆,但至今不能忘记。
上海的女人在中国是出了名的纤秀优雅,聪慧感性;而上海男人的小气,琐碎,矫情,驯良,顾家,内敛,娘娘腔,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留下好的印象。“前楼爸爸”,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上海男人。每天起来刷马桶,煮泡饭,买菜,洗碗,拖地……有一天,我不小心撞倒了他的自行车,他从灶坯间冲出来,扶起车子,拍拍座垫,按按铃当,发现站脚断了,就不停地数落我,直到我奶奶塞到他手上五块钱,他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我的哥哥,三十多年来一直叫我“妹妹”的同胞兄长,当我在纺织厂上班时,他替我买洗发精,香皂,发夹,卫生纸;还时常花上半天的时间,去杨百,南京路,大商场,小店里转悠,为我买既美观又便宜的衣服。可是,当他结婚不久,就来信再三要求我把户口从他的户口本上迁走。因为,他害怕有朝一日我回到上海后会占据他那十八个平方的房子。
上海的其他三季也许平淡无奇,但上海冬天的冷却是出名的。有一次,正值雪后,天已初睛,空气像是水晶般的透明,没有烟氛,没有雾霭。我和一个同学出学校大门沿着平凉路往前走,在控江路十字路口的转角处,看见一家书店。门面不大,橱窗的布置却很有特点。橱窗用白布铺成“雪地”,红丝带捆好的贺年片,卡通小木屋,上海风情画,还有一些新书,错落地安排在“雪地”上。行人匆匆地从橱窗前走过,没有谁停下来欣赏这道美丽的风景。我想,这大概也是上海留在我记忆中的一个特定场景。
1983年一个平常的夏夜。在上海一个普通的石库门房子里弄。弄堂的拐角处挂着一盏灯,灯上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了锈,蒙着灰尘,灯光昏暗。我坐在亭子间的家中,听着后客堂传出拉琴的声音。灶坯间飘散着油腻的菜香味,我放下手中划满横线的《红楼梦》。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我也要写篇小说!它应该不会很难写的。更重要的是,我当时想,写小说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事。八瓦的日光灯照在我充满兴奋的脸上,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果真在作文薄上开始写起来。字写得很小,密密麻麻布满那些泛黄的纸。那年,我十二岁。
上海留给我的记忆是深刻的,我对它的感情却是复杂的。1991年2月的一天,我轻轻关上亭子间的门,一步一步走下黝黑的木楼梯。单位限定我在月底回去报到,我不得不离开上海了!那天,我穿了一件紫色的棉袄,脖子上系着一条白围巾,手上推着一个红格子皮箱。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在弯曲的弄堂间缓缓前行。看着那些陈旧的房屋,那些吐着新绿的梧桐树,还有那条我曾经走过千百次的弄堂,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境,一种混合着激动,悲伤,惶惑,恐惧,迷茫,无助的感情。当我走出普爱坊,对它作最后一瞥时,我终于流出了眼泪;因为在那一瞬间我竟然想不出我应当对它说一声“再见”或者是“后会有期”,在我的眼前虽然闪耀着美好的希望之光,但也萦绕着许多未知数。
我想我是应该忏悔的。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被我随意地丢在了身后。直到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如往常一样走在阳光下,无数颗粒像粉末一样在风中起舞,蓦然回首,突然发现自己不再年轻,回不去了。我不由反复追问自己,走过了三十年路程,你能留下些什么呢?我无法言说。于是,我拿起放下多年的笔,在寒冷的深夜,在春日的郊外,在瑟瑟秋风中,把一些感怀触动写下来,也算是对回忆的一个交代。
我是一个喜爱文字的人,写作已成为我的一种生活积习,一种生活情趣。那些过往的烟云,灵魂闪烁,色彩纷呈,既真诚,炽热,也会变得灰暗,低迷,但它们总与人的生命、世界的命运紧密相连。因此,它们是速朽的,终将是铅华散尽。我们活着,不只是为自己而活,更应该为某种信念而活,我一直在这么想。许多人依旧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城市留给我的记忆里。
2007/6/5卢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