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家认为小麦改变了人类的进化史,如果事实果真如此,我想,在这其中面条功不可没。
我爱极了面条,各种方式做的面条。这种食物是温顺的,可以接纳油、水、蔬菜、肉、酱、鸡蛋、海鲜、一切调料,无所不容,容天下可食之物,宽窄冷热皆宜,怎么做都行。然而,它也是坚定的,无论跟什么配在一起,它都是面条,不会变成什么其他东西。从中可以看出,面条与中国文化是十分相似的——海纳百川,不改初衷。
鄙人一生所爱。
作为一个舌尖上的国家,面条自然也是五花八门到了眼花缭乱的程度。我常想,如果要为一种食物卖身的话,那一定是面条,如果非要选择一种,那应该是西红柿鸡蛋面,如果再有一把葱花,那就是一辈子,如果能再给我一头大蒜——神哪,我可以出卖爱情。
以前住地附近有家「张记小馆」,店主是一对夫妻,还有一个老太太,可能是谁的母亲。男人身材高大,微胖但很利落,女人话不多,气质温良。大家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甚至来的客人都很安静。店里的西红柿面特别好吃,面条劲道,卤不油腻还很入味,很有奶奶的味道,我每次都喝掉大半碗汤。大概是看我吃得干净,有时老板多一句话提醒我别忘拿东西。吃到见底儿,是对厨师最高的敬意,老板心里定是挺美的。
在如今甚嚣尘上的中国,还是有一些安静的灵魂幽居其中,生命就是因为这些才美好的,哪里是是房子车子和票子。
在西安旅行时去过一家“乡村面馆”,好像蛮有名,吃的人很多,我也凑热闹去叫了一碗五香牛肉面。叫号的大哥嗓门敞亮,如一口洪钟,在我耳边频频炸开,生生炸出“老秦人”三个字。我想象了一下,他要是来一口秦腔,我当场就得飙泪,那声音会直穿我的大脑皮层,在情感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抵达肉体最深处洗一遍魂儿。“面条还有,标准是管饱!”当纯正地道的关中口音念到我的单号,我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弱女子”。这不是“男人”,是“汉子”,就跟我眼前粗犷的面条和漂着辣子的牛油一样,平铺直叙、单刀直入,是黄土高原的魂魄。
幸好吃了这碗面,让我与这片土地有了深于肌肤之亲的接触。自从吃过了这家“乡村面馆”的面,任何面条看起来都是秀气的。大概被不同人在不同地区做做出来,面条的精气神都是不同的。
曾经的住处附近有家兰州拉面,面条劲道,特别舍得放葱花,满满一层,被滚烫的汤一泡,跟煮透的萝卜和牛肉发生了分子层面的反应,美味异常。在北京吃过不少家的兰州拉面,就属这家味道好。再加上,盛面的小哥瘦瘦高高,手脚麻利,举止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地道。言语不多,却能感到一股不动声色的热情。让我想起大学时去的一家驴肉火烧店,有个小哥切驴肉的手法技艺纯熟,手腕与刀与驴肉融为一体,看得人入迷,至今让我印象深刻。
后来,也许是成本上涨,这家拉面馆换了小点的碗,面条显得多了,跟汤的比例恰到好处,牛肉切的细小了,两片萝卜看上去大了很多,我每次就连汤一起喝。北方人先吃饭后喝汤是有科学道理的,天寒地冻,最后这一口热汤灌下去的是厚实的满足感,喉头心头直到胃里头都热乎乎的——我能真切体会到在冰天雪地中放羊的牧民囫囵吞下这般热汤面时的感动,再艰难的生活都能消融在这短暂的幸福中。
食物,是一种穿越时空的记忆,过往历史中琐碎平凡的生活,都在与舌尖相遇的瞬间,一次次复活。
在一个吃货遍地的国度里,能吃当然是福,而我绝对属于安分守己的干饭人。即使特别饥饿,脑子里浮现出的也不过是一个用真正的面粉正儿八经蒸出来的馒头,或者一碗热乎乎冒着鲜美色气的素汤面,千次万次,从不改变。
我这个人也就这么点儿出息,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