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灶里的树枝还在红彤彤地燃烧着,铁锅上木头锅盖边蒸腾着热气,即将闷好的大米干饭已香气扑鼻。我坐在灶前的矮凳上,火的热气和水的热气一起弥漫在我的身边。盛夏已过,但暑气却一点儿没消。许是做饭前刚提了桶水的缘故,这会儿突然感觉眼前有些模糊不清,胸口像扎了铁丝网一样紧的慌。
真的是老了!我在心里嘀咕着。
2
七十年前,我刚刚十岁就没了妈。那时候不知道啥叫痛,啥叫累,啥叫难。没妈的孩子早当家。十岁的我,每天都要把家里的大水缸挑满水。
记忆中,那口井好大,好深,要独自穿过一大片玉米地才能到达。
夏天,石头井壁上满是苔藓,井水里浮着绿色的青蛙和草叶。站在石头磊砌的井沿边,用扁担头上的铁钩勾住水桶,顺着井壁降到井中,到达水面时,用双臂轻抖扁担下压,横着浮在水面的水桶因为铁钩的压力,桶沿失去平衡下沉,井水随即涌入水桶里。这时必须眼疾手快,见水桶已八分满,赶紧双腿半蹲站稳,屏气凝神,把浑身的力量都汇聚到双臂,快速地提起将满的水桶。之后,一气呵成,两臂交换用力,双手协调的上下交替握紧扁担,将扁担连同水桶一起拽至井沿处,此时仍不能泄劲儿,猫腰弓背,双腿半蹲扎稳,扁担横于腿上,右手同时抓住水桶的梁上提至井沿之上,放到井边平整地上。如此才圆满地打到一桶水,接着还要如法炮制,打另一桶水。现在想来,小时候打水还真的如练武一样啊!
这是夏天,冬天打水要惊险的多。因为每天都有人来井边打水,井沿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柱一直顺延到井壁中,比屋檐下的冰溜子漂亮多了。不过,我那时可没有看冰溜子的心情,尽管全神贯注,我还是有要被沉重的水桶拉入井里的错觉。脚底下踩着刺溜滑的冰哪能站稳啊!
3
这心是怎么了?突突跳的跟小时候挑着两桶水蹒跚在没过我头顶的玉米地时一样呢?眼前黑的也如走在玉米地里一样啥也瞧不见了呢?儿子说今晚来家吃我做的大米干饭的,怎么到这时还没见人影呢?
我活到八十岁没怕过死,今天怎么感觉快死了呢?就这么死了我可不甘心!我用尽全力想站起来,可屁股却如沾了胶水一样挪不动。心越发憋闷,觉得自己掉进了那口井里,井水灌进我的嘴里,肺子里,水泡咕咚咕咚地在我的胸膛里乱跑乱窜,我用手使劲抓也抓不到……
4
“你母亲病情危重,随时有生命危险。你要有心里准备啊!”
医生一脸严肃地和我有些慌乱的儿子交代着病情。
我的儿子是个远近闻名的大仙,找他算命的有各村的乡邻,更多的是做买卖的和当官的。他是怎么成仙的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反正到啥时候他都是我儿子。
我的魂儿这会儿已可以逃离那个病床上衰老的躯壳自由飘荡了。我挺好奇这会儿我那个大仙儿子会不会仙身附体,救回我这条老命。
5
恢复平静的儿子独自一人离开病房,在幽暗的走廊角落里默默嘀咕了好半天。
再次跟着诡异的儿子回到病房时,医生和护士还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儿子注视着病床上毫无反应的老娘,很虔诚地问医生我的病情是不是有了好转。医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儿子和我住一个村,以前经常来看我,自从成了仙后就忙的没多少时间来看我这个老娘了。不过,我从不怨他,他的日子过好了,我就安心了。以前从没想过一个大仙也能发财,也能和达官贵人成为朋友。这世道是又转回去了?我已经被过去几十年的各种运动洗脑了,连过年时供家谱都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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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懒的再跟在魔魔怔怔的儿子后面瞎逛。都八十了,死了又能怎样?人最终都得离开这个世界,世间没有长生不老药,我那上不了台面的大仙儿子怎么可能有这本事呢!
我小时候挑了无数次水的那口井不也早被填平,找也找不到了吗?
那口井的水还真好喝啊!特别是用那井水煮的新大米粥,白中透着浅绿,满口都是新稻米的香气,让你吃着都能想像出水稻的绿和金黄。
7
已近午夜,儿子拎着一个包袱走进病房,他平静地看了眼病床上仍旧没有任何起色的老娘,把包袱郑重地放到病床底下。然后顾自坐在床沿边,握着瘦骨嶙峋的老娘的手,任由医生护士忙来忙去,不吭一声。
我哑然失笑了。原来大仙儿子也只能用老辈用烂了的招数啊!床下面放寿衣冲喜也难为他有这份孝心了。
8
玉米地太大太深了,我挑着水走啊走,却怎么也走不出去。井都没了,我怎么还挑水啊!
“屋里现成的自来水,您怎么还用井水啊?多费劲儿!”
儿子抢过我手里的水桶又心疼又无奈地数落着我。
“井水做饭和自来水做饭不是一个味儿。我习惯了用井水做饭吃。”
我一边跟在儿子后头往屋里走,一边辩解到。
“您从十岁开始挑水还没累够啊!明儿我把院里的井填了,看你还上哪提井水去!”
儿子这回真的有些生气了,他成大仙后已经很少发火了。也许是喜怒不形于色才符合他仙的身份吧!
“这井可不能填!它可是你爸亲自给我打的啊!”我也生气了,大声对儿子说。
看着我脸红脖子粗地和他嚷嚷,儿子哭笑不得地赔笑妥协了。
9
这玉米地终于走到头了!突来的刺目亮光让我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想抬手遮住,却被人紧紧抓住不能动弹。
“妈,您终于醒了?”儿子喜极而泣。
“我挑着水走了一宿的玉米地,真累啊!”
我还没从梦境中缓过神儿,身体的酸痛僵硬让我很想翻个身,儿子却惊慌地阻止了我。
“您千万别动!医生说您必须绝对卧床休息。哪不舒服我给您揉啊!”
我听话地没敢再动。思维回归后我只是那个怕死的八十岁的老太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