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4被女人包围的男人-最后的晚餐

老实说,我这一宿没怎么合眼,像一只等待主人回家的狗一样死死盯着龙舌兰合拢的窗帘。当我打了个盹惊醒过来时,天色正在缓缓转亮,昨天的人们正准备制造新的喧嚣。真羡慕墙上的挂钟,永远不会乱了阵脚,对任何人都一样严格、精确、无情。此刻,短针指向6长针指向5。那间承载了我太多目光的屋子已经亮起了灯,将她的倩影投射在窗户之上。

一切都脱离了正常轨道。为了捕捉龙舌兰拉开窗帘的瞬间,原本应该7点30分出门的我硬是耗到7点43分,还是没能如愿。一路上连跑带颠,在躲避自行车的时候有好几次踩到小方砖的缝隙,令我痛不欲生。赶上7点55分的23路公交车,其生态环境比7点45分那班更为堪忧,虽然车身写着无人售票车,但还是有一个中年女性售票员坐镇。威武雄壮,浩然正气,神圣不可侵犯。她像这座移动宫殿里的慈禧太后,主要工作是批评教育乘客。如果下车时慢了半拍,没能及时换到门口,那宛若洪钟似的声音铁定在耳边炸响:“抓点紧啊,早干嘛去了?一车人都等你了。”

还有一件荒谬的事忘了讲,肖主任为了向上级领导证明妇科医务人员有着铁一般的纪律,不久前购入一台指纹打卡机,于今天正式投入使用。昨天录指纹的时候,我坚持用左手中指,理由是食指受伤,“切菜时不小心切着了。”“那就用右手食指。”分诊台的护士小周建议道。“右手也伤了。”我如是说。

下车之后一路狂奔,必须赶在8点30分之前向打卡机竖中指,否则就要扣钱。在跨入医院玻璃大门的刹那,一个头戴棒球帽、脸上贴着纱布的家伙冒冒失失撞在我右肩上。我的身体被猛地一掣,向右侧扭转了90°,极力压住火,等着他道歉。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急于摆脱我似的,匆匆离去。我怒目而视,赫然发现他右耳的位置只有一根小肉条——典型的“先天小耳畸形”。前几天同事们议论的话题迅速闪回,原来他就是那个被仇家破了相的倒霉蛋。


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除了秦淑娴缠着问了我几回“她”是谁之外,并无新鲜事。当时间从16∶59跳到17∶00的一瞬,我的老朋友白带分析仪立刻停止运作,身上的白大褂像惊弓之鸟一样飞上衣架。当然,还需再次向打卡机竖中指。

我归心似箭,决定叫一辆快车。不坐出租车的原因一是司机挑活儿,二是沿途拉人拼车,三是投诉电话永远占线。一路上经过的6个路口全部绿灯,如此幸运还是头一遭,到达星尘公寓时才5点23分。一辆厢式货车敞着大门停在单元入口处,车厢内空空如也。再往里走,电梯大姐的魔杖戳住开门键,正在与住户谈判。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坐在折叠椅上翘起二郎腿,挑着眉毛,眼睛不看人,口沫横飞地宣布:“搬家你得给我50,要不就走楼梯,多少年了都是这么着。”住户是个弱不禁风的豆芽菜小子,但却斗胆跟电梯大姐讲起价来。

如果你说电梯大姐人品有问题,那我不大乐意听。她有她的道德,不过仅限于亲朋好友,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些一年到头织不完的毛衣。穿上它的亲人们不能不时时感恩大姐的心灵手巧和辛勤付出。

我分析了一下局势,果断决定走楼梯。

常年久坐少动的生活方式让我的心肺功能退化得一塌糊涂,才爬了没两层就呼哧带喘的。我想了个办法自我激励,假装龙舌兰正在上一层拐角等我。但到达第6层后,连这招都不灵了,只好一手撑楼梯扶手一手叉腰缓口气儿。当我终于气喘如牛地掏出钥匙开门时,觉得全世界都欠我的。

进屋后,连鞋都来不及脱就扑到卧室窗台前举起望远镜。没人。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破皮球,一下子瘫倒在床上。疲惫的感觉从骨头缝里往外渗,我想起了那句猥琐的广告词“感觉身体被掏空”,说的正是此刻的我。我仿佛融化在了床里,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一个残存的念头是:“今晚没去七公主,老板会不会以为我被绑架了?”


副处级情敌拿左轮手枪指着我的脑袋,逼迫我放弃龙舌兰。冰凉的枪管没能吓到我,我轻蔑一笑:“别做梦了,我可以为她去死。”“我也可以为她去死!”他鹦鹉学舌道,真让我瞧不起。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龙舌兰不知道打哪儿突然蹿了出来,一身女特工打扮,英武帅气——这种风格简直分分钟可以让我跪倒尘埃。她将AK47顶在副处级太阳穴上,朱唇微启,“放了他!”还不忘冲我眨了眨一只眼睛。大家陷入了僵局。说时迟那时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架电梯从天而降,两扇门徐徐打开,电梯大姐用小木棍指着副处级,他顿时呆若木鸡。大姐的掩护让我们得以顺利逃进电梯,一路扶摇直上。在大姐祝福的目光中,我和龙舌兰的距离无限接近……

我满头大汗地从梦中苏醒,恍惚中,幸福到极点的感觉从心脏向四肢辐射,一切都真到不能再真。那一刻,得偿所愿,别无所求。遗憾的是巅峰体验非常短暂,随着现实感的恢复,那份美妙荡然无存,唯余惆怅。

本以为已是半夜了,结果一看表只睡了一个半小时,刚刚7点整。等我回过神来,第一时间想起了对面。趴在窗台上直接看去,脑袋嗡的一声,仿佛一列高铁贴面开过,气浪差点把我掀翻在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背对着我靠在橱柜上,旁边的龙舌兰正从冰箱里往外取东西,穿着一件我从来没见过的肉粉色高领针织衫。从他俩的身高差,我判断他至少在1米8以上。

迎面一记重拳,我的血槽登时少了一格。

我颤抖着将望远镜贴到眼睛上,那个家伙刚好侧过身来。我痛心疾首地发现他的鼻子非常挺拔,而且这家伙没那么老,至少比我显年轻。黑色镜框后面的眼睛不大,但有光;脸颊没什么肉,微微凹进去一块,给人一种自律克己的感觉。偏薄的嘴唇总是洋溢着浅笑,看着很有教养,不像是有暴力倾向的人。不得不承认,单就外表而言,我的情敌比我可强多了,几乎可以称得上英俊。换位思考,如果我是龙舌兰,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宝贵的交配权给他,而不是给我。

第二记摆拳打在了右眼眶上,让我连退三步,难以招架。

他俩一人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跟在上流社会的鸡尾酒晚会上似的,假模假式谈着天。他说了一句俏皮话,龙舌兰以手掩嘴笑个不休——那张血盆大口是该遮着点。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杯子向门厅走去,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龙舌兰收敛笑容,左手托着右胳膊肘,面冲窗户大口喝水。我就知道他的笑话没那么好笑。

很快,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瓶红酒。龙舌兰恢复了眉飞色舞的表情,做惊喜状。他老练地用一同拿过来的开瓶器打开了酒,她摊开双手面露难色。他四下看了看,把马克杯中的水倒掉,将红酒注入。龙舌兰则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将马克杯伸向他。他一边倒酒一边抬起眼睛从眼镜上方看着她,非常淫荡,她始终笑盈盈的。

第三记下勾拳直接把我干趴下了,裁判走过来开始数秒。

看到他们碰杯之后,我“噌”地跳将起来,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一定得干点什么。我绕着床踱来踱去,把两只手的关节掰得咔咔作响,忽然急中生智,就像小时候临交卷5分钟突然有了解题思路。我紧张兮兮地抓起手机,手上出了汗,指纹解锁了好几次都没打开。好不容易进入外送服务的页面,但几家花店都显示最早要明天才能送货。

一定要破坏他们的浪漫之夜,让情敌知道自己并不是龙舌兰的唯一。我记起小区附近有一家小花店,打算亲自上门。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穿外套换鞋,在等电梯的时候,无法控制地抖起了腿。平时我最恨别人抖腿,认为只有内心极度空虚无聊的人才会无意识地做这种动作,但现在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电梯大姐今天多赚了50块,心情大好,竟然主动跟我搭起了话:“出去啊,哟,看你脸色不太好。”

“哦哦。”我随便应付着。

走出电梯,确认大姐看不到我之后,开始发足狂奔,肚腩上下晃荡着,时刻不忘羞辱我。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就没这么玩过命,此刻心情的迫切程度不亚于2000多年前那个给家乡传捷报的雅典人。

一进店先连着打了三个喷嚏,花店的小姑娘店员停下手中的活,诧异地看着我。

“33朵玫瑰,要快。”3是我的幸运数字,我以前提到过。

她见我这副亡命之徒的样子,二话不说按照我的要求操作起来,非常有眼力劲儿。

18分钟后,我蹑手蹑脚地将一大束玫瑰花放在龙舌兰门前,屏住呼吸,敲了三声撒腿就跑。走楼梯上到10层,侧耳倾听,门开了,接着龙舌兰“咦”了一声。两个人啰嗦了几句,嘈嘈切切听不分明。之后,响起了拖鞋在公共走廊来回走动的声音。不出我所料,不一会儿,我自上而下看到了龙舌兰的头顶,她伸长脖子朝向楼下搜寻了一番。

听到沉闷的关门声后,我打算乘电梯离开。1号楼的电梯大姐跟2号楼那位可能是孪生姐妹,一样的小木棍,连正在织的毛衣都延续了相同的风格。她满腹狐疑地看着我,终于没忍住盘问道:“你来的时候去的是9层吧?怎么跑10层来了?”“记错客户地址了。”我搪塞道。电梯大姐们记忆力惊人,不当间谍实在可惜。

如若有一天我们相识,龙舌兰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尽管我认为自己不是,但目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回到公寓后,我看到玫瑰花在厨房窗台上出现了,插在一个半截2.5L可乐空瓶做的临时花瓶中。两人正在把外卖餐盒里的饭菜倒腾到盘子里,神色略为尴尬,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突然,龙舌兰抬起头来,目光像激光一样直勾勾地射向我。我大为惊骇,彻底慌了神,居然干了一件蠢到极点的事——拉窗帘。

完蛋了,龙舌兰觉察到了。我的后脊梁阵阵发寒,脑门却布满了汗珠。一个世纪之后,当我筛糠似的掀起窗帘一角朝对面望去时,发现她已经把卧室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拉了起来。厨房倒是没有窗帘,然而她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那里。


我在黑暗中直挺挺地躺着,瞪视着天花板,思维停滞,万念俱灰。荧光指针无言地告诉我现在是凌晨3点40分,恐怕土拨鼠镇只有我一个人还是清醒的。在压抑了一万次偷窥的冲动后,第一万零一次,我缴械投降,偷偷摸摸地掀起窗帘的一角。

龙舌兰卧室的灯光从窗帘中微弱地透射出来。她还没睡吗?她在想什么呢?我深呼吸一口,将窗帘推向另一侧,背靠在墙上,偏过头看着楼下的街道。时间缓慢地流逝着,黯淡的街灯下,一只流浪猫孤独而优雅地迈着步子,仿佛是统治黑夜的君王。忽然间,它的身体往下一挫,顿了两秒,惊慌失措地跑没了影。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在公寓大门口,怀中抱着一个黑不隆冬的玩意儿。

我手忙脚乱地抓过望远镜看下去,尽管这个人用围巾将脑袋裹得只剩下两只眼睛,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黑色塑料袋外面还缠着厚厚的胶带,显现出里面物体的形状——呈一米左右、底部突出一截子的圆柱体。看上去很有分量,她抱起走了几步,实在受不了,便将它拖行了一段。来到一辆旧自行车旁边,用绳子固定在后架上。

可能是连续两天没怎么睡觉导致思维诡异,我联想起橱窗里模特的木腿。在凌晨3点45分的土拨鼠镇,运送一只木腿的意义何在呢?

1小时3分钟后,另一条木腿被她送走。

看着她再一次骑车远去的背影,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大脑中爆炸。我跌坐在床,四面墙壁连同天花板地板拼命地朝我挤压。我想起了大二下学期上的《局部解剖学》,无边无际的恐惧没过头顶,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朵发麻。

我从来没感到如此害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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