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小时候,过了年初五,关中道上的娃娃们都会盼望着舅家送灯,若是谁家的灯送的早,在小伙伴眼里是非常荣耀的一件事。每每此时,在小巷拥有第一盏灯笼的娃娃,等不到天黑就会把灯笼打出来炫耀一番。
女娃小心翼翼地挑着灯笼刚出门,就被眼尖的同伴们发现了,他们呼啦啦地跑过来,瞬间,女娃和灯笼被包围了。哎呀,小心我的灯笼!女娃歪着头,嗔怪地撅起嘴巴,边喊边将灯笼高高擎起,眼里荡漾着掩饰不住的自豪。
男娃洋洋得意地打着灯笼出门,看着身后越来越庞大的队伍,甩着手臂,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哈哈,碎涨怂,天么黑就把灯笼打出来了,真是结个桑椹等不到黑!隔壁大叔端着大老碗,蹴在碾盘子上边吃边打趣。叔,看我这灯笼咋样?!说话间,男娃把身后的队伍撂在一边,将灯笼高高地别在墙缝里,后退几步,双手叉着腰,摆出了指点江山的架势。
那时候的老街过了年初五才开集,满街的红灯笼连成一片,人来人往,年味更加浓烈。那几天,每个娃都盼望着舅家的灯笼能早早送来。除了每天眼巴巴盼着,更多的时间和小伙伴相约上街,泡在灯笼集上,看着各种各样的灯笼,过足眼瘾。
从我记事起,每年腊月,是父亲最忙的季节,扎灯笼糊灯笼,为正月的灯笼会做准备。父亲当年做的是大红灯笼,做工精细,喜庆吉祥,是正月里娘家送给刚出嫁女子的必备品,我们当地称“拧灯”。每年正月,都会帮父亲照看生意,常常趁老爸不注意,在小伙伴们的召唤下偷偷溜走,然后我们从东街逛到西街,再从西街串到东街。一路咽着口水谈论着谁家的麻花大,谁家的麻花卖相好,一路叽叽喳喳,争论着谁家的灯笼最美谁家的最扎势。
父亲做的大红灯笼虽然好看,但毕竟市场有限,销量远远不及价格便宜的小灯笼。小时候我和大姐常常抱怨父亲,为啥不糊小巧玲珑的灯笼,而死守着大灯那块阵地。终有一年大灯滞销,父亲在大姐和我的劝说下,连夜晚糊了二十多个小灯笼,第二天大姐和我拿到街上,不一会儿就被抢购一空。那天,我和大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身后一片啧啧声中一路疯跑回家,那一幕至今难以忘怀。也是从那年后,父亲在社办企业有了工作,我家再也没有糊过灯笼。我和大姐再也不为寒假印不完的灯笼云子而发愁,而郁闷。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初那份苦闷却成了今日最难忘的场景。
在关中,在小镇,在娃娃们童年的记忆里,过年不仅仅是放鞭炮穿新衣,不仅仅是压岁钱走亲戚,压轴的灯笼会是将年推向更痴狂的一场盛会。
每年从正月初六晚拉开帷幕,拥有小巷第一盏灯笼的娃娃定会在初六晚是主角。小伙伴们众星捧月般围着她,围着那盏灯笼。女娃相对安静,若是男孩儿,定会桀骜不驯般张狂,定会叮嘱小伙伴们和他的灯笼保持距离,而他定会高举着棉花杆挑起的红灯笼,如领头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红蜡烛下面拽的大半片萝卜头神气地摇摆着,如同它趾高气昂的主人。娃娃们跟在他的身后,象一群忠臣,烛光从艳丽的玻璃纸中落在地上,象一轮满月。若是这男娃大方,定会让红烛光荣完成使命,然后在“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灭了回家睡”的童谣中散去。反之,他转不到小巷尽头会吹灭蜡烛让小伙伴们扫兴而归。每每此时,娃娃们都会愤愤撂下一句“啬皮,羞你先咧”,然后纷纷拍胸脯表示,若是自己舅家灯笼送来,晚上定会痛快燃尽两只蜡烛。
过了初十,小巷的娃娃们陆续都迎来了舅家的灯笼,也是从那晚起,灯笼会才正式开始。
等不到夜幕降临,娃娃们都会相互串门子,相互查看对方的灯笼,棉花杆是否结实,拽的萝卜头是否端正,蜡烛是否足够。若不够,定会你送我几根红蜡烛我回赠你一根大麻花或者一把瓜子糖果。待到万事俱备只等着天黑,小巷在灯笼的映衬下如古朴的城堡,喜庆祥和。
随着灯笼队伍的一天天壮大,娃娃们再也不满足在自己的小巷转悠显摆,定会成群结队去别的巷子与他们的队伍结为联盟。那时候,整个村子被娃娃们占领,一条条巷子是灯笼的海洋,走在队伍前头的都是有领导范儿的男娃,每晚都会有不同的领头者,若是谁想霸占定会引起一场战争。往往战争都是在灯笼会的尾声,有道是有压迫就有战争,被打压者都会揭竿起义。
战争往往都是从白天就开始准备,南巷子的娃娃们在一起商量怎样打败北巷子的头儿,北巷子的娃娃们研究着怎样让棉花杆成为新式武器,女娃们也踊跃报名参加。夜幕降临等不得吃饭,就三五成群打着灯笼准备作战。那晚,小巷的灯笼会会从巷子转到打麦场,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从打麦场开始,躲开大人们的视线,领头者第一个冲上去,和对方的领头者碰灯,手下的小伙伴一人瞅准一个攻击对象,然后象勇士一样冲向敌方的队伍。那一刻,连星星和月亮都来看热闹,你戳破我的灯笼,我引燃你的灯笼。火光中,欢呼声哭喊声响彻整个打麦场,大人们顺着厮杀声找来,厉声制止,然后各自拎着破碎的灯笼悻悻而归,谁也没心情大喊“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灭了回家睡”。
战争会在后来的几天晚上继续,但胜与败绝不影响灯笼会,更不会影响心情。女娃们还会在灯笼被戳破或者引燃而大哭,男娃们还会举着残缺的灯笼如狮子般咆哮,直到十五那天晚上,每个娃娃都会把手中的灯笼引燃,在火光中相逢一笑泯恩仇,然后手拉手喊着“灯笼会,灯笼会,今年的灯笼明年续”,然后在回家路上盼望着来年的灯笼会,若是有一人适逢来年十二岁,就会引起一阵叹息声。
十二岁,意味着长大,意味着和童年挥手告别,每个娃娃的舅家都会备一份厚礼为娃娃完灯。还在年前,舅家已捎话过来,礼物随娃们心愿,毕竟,十二岁,人生只有一次。十二岁,最后一次打灯笼,最后一次参加灯笼会,少了张狂,少了任性,多了羞涩,多了成熟。
灯笼会,她是关中道上浓浓的年味,是孩子们期盼的盛会,她是春天的一道风景,也是一代人珍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