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大约4000字）

上

首阳山上饿死过人，这种事情一直不被提倡，所以也就荒芜。说是荒芜，豺狼猛兽却多，是以愈加人迹罕至。不过，后来这里来了一位圣人，姓名早已忘却，大家都称呼其为“四先生”。四先生在世上的名望颇重，所有的读书人没有不知道他的，可是他却决定退隐，说是退隐，却还是放心不下，最终他决定在首阳山上开办学堂，大家愈加费解。四先生的名望却使得这所学堂很快建立，亦或许是其名望过高，所以山中猛兽并无侵扰。学堂既然建立，生源倒不是问题，附近后生慕名前来，一时之间， 好不热闹。

这一天，四先生授课时，正讲到一句“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满堂学徒哄然大笑，似乎觉得“禽兽”二字颇值得玩味。四先生见状，虽面上无色，却不忍再看，望了望窗外的斑竹，轻叹了一口气。而正是这不经意的一瞥，四先生却愣住了，只见竹林密处，竟赫然卧了一只狼。这只狼通体雪白，目光如炬，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似乎察觉到了四先生异样的眼神，很多学徒也都望向窗外，可就在这刹那之间，那只白狼已经没了踪影。

一天的授课结束之后，夜晚，四先生在院中乘凉，躺在藤椅上，又想起白天的一幕，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莫不是自己看错了罢。这时，一阵凉风吹过，四周忽然变得寂静，虫鸣也消失。四先生察觉到了什么，坐起身来，白日里那只浑身雪白的狼正定定的蹲在院门口，静静地看着自己，它又来了。白天倒未看清，现在看来，这却并不是一只狼，形貌似狼似狐，难知其属。它还很小，月光照耀之下，它的眼睛竟泛出蓝色的光芒。

眼见此状，四先生却并不害怕，直觉告诉他这只狼并不是来吃自己的。“你又来了”，说出这句话，四先生觉得好笑，自己居然会对一只畜牲说话，可既然已经说了第一句，说第二句又觉得无妨，“你又来做什么？”

小白狼低声呜呜咽咽，似乎在回答。四先生愈加惊奇，好像它真能听懂自己的话，可四先生不通兽语，只能无奈道“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我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小白狼闻言，似乎有些着急，却终于释然，自顾自地跑进了白天授课的书屋，竟将日间四先生授课的那本书噙了过来。眼见此状，四先生呆住了，“你要学？”小白狼呜呜咽咽，似作回答。四先生默然良久，抬头看了看天，月亮正好被云层遮住，夜色寂静，四先生心中一片悲凉，却终于叹了一口气，“世人学我，只为名利，你却是为何？”见小白狼若有所思，却并无呜咽，便继续道：“好吧！我可以教你，只有一条你需记住，你却不是我的徒弟，我也不是你的师父！若如此，便可。”小白狼闻言悲喜交加，呜咽之声甚为凄婉。

自此以后，四先生白日对学徒授课，晚间便对小白狼授课。小白狼风雨无阻，倒显得比学徒还上心。如此日复一日，转眼已过一年。小白狼日渐壮硕，学业渐丰。这一日，四先生日间授课完毕之后，似乎心中感伤，竟端出一壶酒放在小桌上，自己仍旧饮茶。小白狼来时，四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一句“来了”或是“坐下吧”，而是躺在藤椅上默然无语。小白狼不愿打扰，它能感受到先生心中的苦楚，却无法明白所为何事，更无法替先生进行排解，只能静静地蹲坐一旁。半晌，四先生忽然叹道：“世道变了呀”，自知小白狼不会人语，四先生便继续道“这坛酒送来已有三年，一直没有喝，今天忽然想起它来，不如送你罢。”说毕，打开酒坛，倒入旁边的一只碗中。顿时酒香弥漫，四先生不由愣了一下，苦笑道：“酒果然是可怕的东西呀！”小白狼之前从未见过酒，此时一闻，顿觉浑身痒痒，心中虽然忌惮，又忍不住诱惑，走到近前小心地舔了一口，有些微辣，有些微醺，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竟把碗给打翻了。四先生见状，不为酒可惜，反而大笑起来，半晌，才对小白狼说道：“你虽是畜牲，却通灵性，于你却未必是件好事！”小白狼不明白，四先生终于又叹了一口气，“你该走了。”小白狼似乎明白了，急切地呜咽。四先生终究决绝，“你该走了，你若想来世为人，便要到世上看看。”小白狼极通灵性，当然已明白四先生的心意，全身匍匐，跪谢师恩。四先生闭目不闻，似已睡着。

下

小白狼成了一只流浪狗。它从不凶人，所以连小孩子也不怕它，追着它后面喊“小白”，起初它不晓得，后来才明白，“小白”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名字——以前只晓得人类为了互相区分会有一个名字，想不到现在自己也有了一个。它并不喜欢“小白”这个名字，“小白，和姜小白的名字一样，可是他吃同类，这件事不能原谅。”即便小白不喜欢，却也无奈，它没有办法辩驳。

流浪的痛苦，小白在刚下山的几个月之间便经历了个遍。远离了山林，城市的环境是一项巨大的挑战。因为长时间混迹于街头，雪白的毛发变得肮脏，不过小白并不介意，倒颇有些放荡不羁的洒脱之意。可是饥饿就很难熬，这种饥饿不是忍忍就会过去的那种，因为不愿真的做一只流浪狗，不愿像它们一样去吃垃圾，所以它的饥饿更加深邃，这需要对可能不会到来的结果抱有信心，这已不是坚持，这是忍耐。同类之间的相处很复杂，以至于让小白十分困惑——同类于己，或是忌惮，或是欺凌，甚至诽谤，鲜有好眼相待，它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自己不吃垃圾么？相比之下，倒是人类好些，他们只把你当做一只乞讨者，也不远远避开，也不主动靠近，甚至连瞧也不瞧上一眼。

渐渐地，小白羡慕起人类的生活来，不用乞讨，体体面面的，这才是生活呀。相比于现在的日子，“体面”是如此的诱人。小白似乎理解了四先生让自己来世上历练的意义，它决定靠近人类。小白跑到郊外的河里洗了个澡，果然，它又变得通体雪白，迷人的眼睛煞是可爱。小白对接下来的生活充满信心。可是，要靠近什么样的人类呢？四先生讲过一些故事，都非常明确的表明人类并不喜欢不忠诚的人，或者狗。所以自己现在的选择很重要，可能会影响自己很长一段时间——

自己靠近的人类必须是富裕的吗？或许吧，衣食无忧，甚至还会有自己独立的卧室，天呐，这将是多少流浪狗梦寐以求的呀。如果生活有了保障，自己岂不是有了足够的时间享乐。可自己当然不会将所有的时间用来享乐，自己还要思索生命的意义，去追寻生命的价值。是了，自己靠近的人类必须是富裕的。可是，仅仅是富裕的吗？他当然也要有智慧，如果没有智慧，他也只是一味地享乐，这肯定会影响到自己，就像四先生给自己的那杯酒，小白深知，有些诱惑是自己抵挡不了的。所以他也要有智慧，对于生活的智慧。可是，仅仅如此吗？善良需要吗，他虐待自己怎么办？正直呢，他损害别人怎么办？还有...小白有些头痛，零零散散的总结，竟有上百条之多，有这样的人吗？或许吧——四先生曾经说过，在生命中的某一个刹那，人人都可以是圣人。可是现在自己已经很饿了，一时之间哪里去找这样的圣人呢？只能先将就，将就就意味着妥协，排除哪些呢？又是一番思索，“哎！算了，至少有智慧，也要一定的富裕，这总行了吧。”于是，小白终于出发。然而，这样的追寻并不顺利。

举世有名的名人当然会满足要求，可是他们的追寻者太多了，小白毕竟是人类眼中的一条狗，他连名人的面也没见上。小白终于放弃，而事后经过一番思索，小白反而庆幸，它发现名人的追寻者们很可怜，他们都活在名人的世界里，名人喂养他们“梦想”，他们便放弃了“思考”，甚至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小白似乎明白，人类在身体上的勤劳虽然会成就很多伟大，可是在精神上的懒惰却让整个人类变得渺小。

可是小白很饿，它还想继续追寻。

去人类的富人区撞撞运气？算了吧，小白在靠近这里的时候就感觉到非常不适应，这种感觉还不如流浪。可是自己去哪里呢？算了，还是去富人区吧，也并非所有的富人都让自己不适应。绕过了人类保安，小白顺利潜了进去，呵！这里的生活果然不同呀！可小白毕竟是人类眼中的一条狗，有谁会接纳它呢？等待呀等待，追寻呀追寻，终于，有一位富人的小孩看到了自己。“小孩，你真有眼光。我和别的流浪狗不同呀，我是有智慧的呀！不错，孺子可教也。”小白心中赞许这位小孩，低声的呜咽更像一首颂歌。可是呢，小孩毕竟是小孩，他发现小白并不和自己玩，才不到两天，也就厌倦。小白失去了唯一的支持者，终于被赶了出来。小白迷惑，继而又释然，他们要的是一条狗，可自己不是。

小白暂时不饿了，可是去哪里呢？因为受够了饿的滋味，小白再也不想挨饿了。饥饿终于又降临，这种痛苦比之前者更甚。小白又明白，如果生活一直要你挨饿，那么当它赐予你食物时，你也一定要适当享用。一旦你适应了满足，你将很难再适应饥饿。

于是，也顾不上什么智慧与富裕了，为了温饱，小白主动靠近了一位伤心人。小白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伤心人的财运似乎都不会太旺，这位伤心人当然不是富裕的人，对于生活的智慧也谈不上，可是现在小白需要她，她也需要小白。这位伤心人和小白相处的时间相比前者要长得多。她需要它作为精神伴侣，它也需要她作为食物来源。小白将角色扮演的很好，她也同样付出了她的爱心。然而，小白自己也明白，他们这种关系不会维持很久。当然，小白绝不会首先背叛她，它依然谨记人类的规则。可是，她却背叛了它。其实也说不上“背叛”，人类嘛，当然有人类情感上的需要，当她有了他之后，它先是变得无足轻重，继而变得累赘。于是，小白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离开了。

流浪的路很长，长的几乎会让你忘记曾经出发的地方，也几乎会让你忘记想要到达的地方。小白终于很累，它有些怨恨四先生了。如果四先生从一开始就拒绝教授自己，或许自己会变得简单，也就没有了烦恼。可是，这能怨恨四先生么？这是自己自找的呀。

小白觉得人类社会的生存法则就是做生意，你要获得一样东西，就要放弃另外一样东西。对了，似乎还有一条法则，不过小白琢磨不透。它又琢磨了很久，却依旧想不明白。它终于决定回山了。

还好还好，小白还记得回山的路，可是，这里还是首阳山吗？怎么这么热闹，四先生呢？人群之中，小白苦苦追寻，哪有四先生的影子。书院呢？哇，好气派的一座宅邸，可是，原来的书院呢？小白找了好久，终于疲惫，累瘫在一座石塑下面。咦？这座石塑怎么面熟？呀！这不是四先生吗？四先生怎么变成石塑了...

首阳山上饿死过人，这种事情一直不被提倡，小白也不提倡，可是呢，哎！小白终究饿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