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枝因心思尽在元生身上,所以对莘夕的举动并无多心。这一点,莘夕猜到了。她只怕云峰再胡闹起来。幸而他也懂得了她的大略心思,一路规矩得很。四人便只叫那司机送他们回汾镇,云峰说由他请客,算作报答之恩。
一路上,云峰倒也解劝安慰了元生好些话。元生性质粗蠢,见云峰那样一位品质稀罕的人物竟同自己如此亲密地交谈,又是那么地关切他,丝毫没有轻视他的意思,表达同情之意更能不使无望的人心里难受,他不禁大为感动,内心欢悦了不少。又有一个善于揣摩人的莘夕开导他,引远据近地解释给他听,告诉他何时何地都有奇迹出现的可能,鼓励他提足勇气,精神地面对生活,元生心里已自活泛了很多,以至于觉得自己向希望迈进了一步。他那原本枯蒿的心复苏了一线生机。这看似微不足道,但要取得它又是多么不易啊!无论是否有助于事,在厄运者,都算是减少了点儿过分的遗憾。而对于生者,至少也该能缓冲一下越位的悲痛。元生思想的活跃化使富枝对莘夕充满了感激之情。
元生与云峰并排坐在后面。富枝一看两张男人的脸,真个欲哭无泪。且不论美丑对比是何等令人诧异,单就气色而言,一个红润健康,久观不厌;另一个苍黄病损,不忍多顾。一个是又香又美的优质苹果;一个却是无嗅无味的劣等青桃。云峰像是荣耀的日光,元生只不过是阴僻的月影。他们不可溶融地并坐在一起,只会使美的更美,而丑的则更丑。富枝不由得深深替自己惋惜。但元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的现实,令得她不忍心把他再往可恨可恶处想,且不得不让自己想念一些他的恭顺老实的长处。富枝千百次地想着亡夫之后的活路该是如何,谁能给她回答呢?快到汾镇时,雨又落起来了,车窗外青朦朦一片。
莘夕想不到因一件堪悲的事才跟云峰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少不得自感自叹,也不知日后会有怎样的发展,心里一路打着慌儿。直到云峰在他家门前下了车,饱含深情地凝望了她一眼,她见他走了,心境才平缓静生了一些,先且不想和他的事。送元生回到家,免不了三三五五的女人和闲生男人前来询问,闹了近一个小时方休。莘夕料得自己留着也无意义,仍坚持带了天儿回家,也劝了母亲几句平心静气的话。桂华见她喝争着要走,却并无向前那种厌烦气色,心里便不像以前送走姑娘后的烦燥忧愁。后来又去元生家,恰好元生的两个哥哥和他母亲也在,一个个阴沉沉地数怪着他夫妻,桂华便直冷笑。那几位见了桂华早不自在,怕她冲他们放不中听的气话,就又先后走了。又有富枝的委屈哭诉,元生傻巴巴地对着妻儿落泪。桂华看着心中绞痛,也只能说些壮气的话给富枝两口子听听。
晚些时,宝如抽空来了,先看了元生,教他乐观点儿的好,就去厨房里和富枝聊述。富枝见了一个亲近的好人,竟未语泪先流。宝如陪她流了会儿泪,拉了她的手,说:
“怄了便过,以后不能总这样怄气的,还有三个孩子望着你呢!你得振作起来。在这时世,要活下去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努力,怕有什么挣不到的?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也是教人不要过于担虑前景的话。但也不能全无计划,一味糊涂地过活;对将来先作些有信心的筹算,好好地去做,我不信你没有好日子过。虽说有你姨妈他们给你撑腰,毕竟一切仍旧得靠你自己,也免了人家对你冷言冷语地瞧不起。现在哪里不是人穷气短?小人比好人多,迫得你不得不去挣命。可说实在的,挣命也是蛮有意思的,心里活得踏实。”
“是啊,以后也不能上牌桌了。”富枝说。
“偶尔玩玩也无妨。那也不是什么好事,等你挣钱辛苦了,自然不去想它。”
“是的吧,”富枝埋头饮泣着,“命里生成这样,我也多求不得。我还有个宝根儿呢!他多么聪明、机灵!未来是有希望的。”
“你千万不要早早指望他去。他还指着你去奔呢!孩子们都会学着你。我又直说了,宝根再聪明,你一味溺爱纵容他,对他反而有害。前次小娜跟我说起教育孩子的事,我听她很有道理。我对贝儿也严格了。爱他就爱他,可不是什么都迁就他的意思,让他自小就不晓得替别人着想。在这些事上,做妈的都不大明智,正要局外人参考提议。你可听我说的?”
“他本来就可爱,让人对他忍不下心。再等没了爸,他不更可怜?不消说对他严格的话。”
“俗话说,家贫出少年。他不晓得生活的甘难,哪能养出奋斗的精神?那你没盼到他成龙成凤的日子,他先就变成毒蛇了。这时忍不下心来,等你忍下心时,都晚了。你又没听说过:小儿看幼时?幼时也不是天生的,还得你去琢磨他呢!”
富枝嘴上且应着,心里却并不听服,不以为疼爱孩子是什么错事。看在母爱的份儿上,未来的宝根必定会对她尽孝尽恩的。
莘夕领了天儿回家,已是黄昏时分了,并无邻里妇人前来说话。莘夕开炉做饭,饭后洗漱完毕,和天儿上床看电视。既然害怕回想中心医院的那一幕,她就只有打起精神来,专注地看电视剧了,即便她是十分不愿看那等没完没了、装腔作势的电视连续剧。
这一夜,天儿却也反常地看到近十点钟才睡。莘夕便转看中央台的节目,一直到倦意浓重,她才关了电视机安睡。清晨三四点钟醒来,辗转着又不能再睡了,她懒散地俯卧在床上,想一忽儿堪喜的,又想一忽儿可悲的,顾一忽儿前事,又虑一忽儿后情,不知怎么解脱得开。正想中秋将近,天儿将走的烦事(她竟不欲留下天儿了;她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认为这样不当),忽地听得萧萧风声、沥沥雨声,更无一丝蛩音入耳,暗中便悲凉不尽,起身按亮台灯。走到窗前开了窗户,一阵阵凉风迎面拂来,夹杂着冷雨的气息。她披抱了一床薄薄的被单,对着窗外的黑夜出了一会儿神,却想:怎么这一夜竟没有关于他的梦呢?难道像人们说的,一个翻身,所做的梦便都忘了不成?或从此不再会产生有他的离奇梦境?这也不可能。风、雨、无眠,倒真会凑巧啊!暗自叹息几声,又关了窗,她回到床上,从床头柜中取了纸笔,思索了几分钟,就《菩萨蛮》填出一首题为“秋赋”的词来:
秋夜有梦却无随,秋风不肯伴人睡。点点秋雨静,着秋叶共飞。
逝三秋事美,教无从忆追。何处重高谈,徒令秋感悲。
写完细细浏览数遍,想:这一首倒是极好的,到底因他而得。所以抄在了词本上。此时觉得秋夜清冷,心事烦多,正适于作诗填词,就取出宋词选本,挑了几首词牌,其中又中意于《戚氏》,先且置于一边。不防看着古词,没留意捱了时间,等要填词时,天已放亮了。天既已亮,她哪里还有心思填什么词。
这一日,女人们赶集去了,近午时才返回。各又忙着做饭,赶早聚到莘夕家来玩儿。莘夕尚在纳闷儿说:怎么今儿这么闲静?就听得兰欣、老宋几个嘻嘻哈哈地奔来。兰欣进来就叫道:
“我说肯定在家吧!这样的天气,能去哪儿呢!”
“昨儿回了趟柳西,”莘夕说,“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一个个在做什么?”
“去买了菜的,”老宋说。
“这时节,各人菜园子里种出的还不够吃呀?去买,又有什么可买的呢?”莘夕奇怪地问。
“我们多久没割肉吃了?肚子里缺点儿油水,人渴着了似的。”兰欣说。
“所以呀,”老宋又说,“就非拉了我们一大群,陪她去集上割肉。你瞧这婆娘是怎样个人!心里总在打算盘。她自己忍痛花了钱,见我们去陪着她泼费,她心里才舒坦呢!”
张家婶“咯咯”笑着说:“就你们会扯淡!谁教会你们那样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怪道一个比一个口气重,不晓得存了几个十万八万的!”
“少胡扯啦!”兰欣瞪着眼儿说,“没屁放找嗝儿打!我要有个十万八万的,日子就好过了,还不整天靠银行利息过得快快活活,还让你们笑话我会抠算!”
“你过得还嫌不快活吗?”老宋说,“真正是贪心不足!就算没有十万八万的,你至少存了个四五万吧?”
“你倒能猜,银行里有情人不成?我不信他敢随便告诉你什么。你听谁说的?”
“我听那群男人猜的呗!你没听他们对永福每家每户的经济分析?”
“他们的嘴巴欠磨,”兰欣笑眯眯地说,“我们女人嘛,生成这德性,没法子的。那些男人,是不是吃错了药啦?倒一个比一个的舌头长、嘴巴尖的,可笑不可笑?你们江生可不是个一流的婆娘型?我晓得他最喜欢捡鸡蛋,天天守在鸡窝边儿,恨不能从鸡屁眼儿里直截抠出来。老宋,江生特别喜欢吃鸡蛋吧?”
“哪里,”老宋一本正经地说,“他从来不吃鸡蛋,就喜欢捡。我猜他捡蛋时有一种成就感吧。”
莘夕这才听笑了,说:
“你们闹笑的,说得他们也太没面子了。兰欣,你家花生弄完了没有?老宋呢?雨一过就要生芽了。”
“我们还有半亩地的芝麻没有收回来。这一拖,不晓得要糟蹋多少。要是不起风,或许好点儿。”张家婶有些儿忧虑。
“昨天我们听你的,没晒花生。要不就淋了雨了。”
“又不是急雨,天一打闪儿,你们自然收拾得来。今儿搓麻将吗?”莘夕问兰欣。
“光顾着挖花生,割芝麻,这几天手都丢生了呢!今儿来练练手,也好解解馋。你们不许推呀!老宋,清场子。”
“我要推就不来了。”老宋说。
张家婶见兰欣望她了,就说:“不嫌我慢了?”
“我同情你,你可不要俏皮儿!”
几个人便你唱我和地凑出场子来。一会儿功夫,鲁立秀和何满华也来了;思琴又来了,说:
“除了这儿,不晓得你们能去哪儿了!”
“你们一伙儿的人呢?”兰欣问她。
“我们哪来的一伙儿的?你是说春风、兰香她们几个吧?她们在金钗家陪客呢。金钗的姐姐来了。”
“就她们家姐妹喜欢三天两头地跑来混住混吃!”老宋笑道,“金钗又没当家,那怎么好呢?也不怕这边儿的人嚼蛆!”
“你们还不清楚寿儿他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摆面子帐呢!——二饼我要碰!兰欣你慢点儿摸牌行不行?”
“这么好的东西,你当然是要碰的!这个老张,人老心不老呢!我再放一张给你吃吧,噎死你个老货!既然慢了,还罗嗦什么?快!快!”
“你由她慢点儿,又不是赶杀场。”莘夕笑着说。
看牌的几个都骂兰欣缺德,说她的想象力丰富,特别是在一些丑话上显得突出。兰欣不在乎大家责骂她。她突然问莘夕:
“你昨天回柳西做什么呢?回得很晚吧?我说你没在呢,立码过中秋节了,又少不得送节礼去。见得你也爱往娘家蹿了。”
“我随便回去玩玩儿罢了,哪像你们老远的,回去又麻烦。这次回去正好赶上有事儿,去了一趟市里。”一面因云峰而不敢再说,一面又因元生而不愿再说了。
“你怕也没听说你们柳西出了大事吧?”
“出了什么事儿?”莘夕心里突地跳起来,觉得有不祥的消息传来了,“你们听说什么了吧?”
“没听什么呀!”老宋说,“兰欣,你这死婆子,你听说什么了吗?也不先告诉我们一声儿。你快说呀,出什么大事啦?好不好听的?”
其它几个同去赶集的女人也纷纷表示不曾听说过什么消息。兰欣才说:
“你们一个个呆头呆脑的,耳朵管什么用?我在一个地摊儿上买鱼,听得一个柳西的男人讲,说他们湾的一个得了癌症的年轻人,昨儿看着还好好的,今儿一早就见他上吊了。莘夕,你说,你晓得你们湾的哪个年轻人得了癌症?”
莘夕早听得呆了,眼泪泛了出来,愣望着兰欣,一句话说不出来。女人们见她这模样,自然都以为此事必与她有关联,人人心里都猜疑着,又禁不住讶异地寻问起来,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兰欣,见莘夕一副惨伤不尽的样子,心底里到底免不了害怕,连说:
“怪我嘴巴长!你倒是说说话呀!那人是你们自家什么人吗?还是——”
莘夕叹口气,说:
“也好,也好,免得拖着,终究不免一死。到底是个老实可怜人。”
她自言自语地叹息一翻,才揩干眼泪,对众人说明元生的事。大家多知道富枝这么位表姐,因她来过几回。此时听莘夕说起他们的事,无不深深替富枝惋惜的,又替富枝的前路担忧。莘夕便拉过何满华替下自己,说:
“我得去柳西看看,可能要住几天的。你们晚上叫我大嫂替我锁了门。”
“还是不要去吧,”兰欣说,“也不在迟早,明儿早早地起来再过去不一样?你又帮得上什么忙呢?”
“不知道便罢了。现在知道了,不去怎么过得?你们又不晓得,我表姐夫家的哥哥们是什么样的人,这时不定如何怪怨我表姐呢!他们历来就瞧不起她,倒借口说她对不起他们兄弟。这回摆着就说元生是给富枝害死的。”自去了房内,料理了一下,拎只小包出来,又对老宋说,“我不过去告诉我大嫂了。待会儿你回去,转告她一声,帮我把天儿带着。”想及富枝,不觉又是热泪盈眶。
出了门碰着望云,望云笑着同她打招呼,问她去往哪里。莘夕这时真不愿搭理她,望也不望她一眼就走了。望云听莘夕家里在搓麻将,观莘夕一脸泪痕地往后门走,料得她娘家有事儿,也不怪莘夕不理她,凑莘夕屋里来,问众人道:
“莘夕婆婆怎么啦?喊她,她装没听见的。是不是她们——”
大家都不应她。兰欣瞟了她一眼,笑道:
“你放心,跟她一点儿关系没有。她不过是心太善了点儿。又不是她家兄弟怎么了,我看她不必太难过。我们也没必要替她担心。哎,望云,你怎么成天呆在家里不出来?你们家里有什么宝贝儿不成,要你一刻不松地守着?”
“什么宝贝儿?”老宋不客气地说,“只有海生一根老黄瓜!”
女人们哄地笑成一片。望云已历练得差不多了,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笑话自己。她佯怒地搡了老宋一把,说:
“那还热了你的眼不成!”
众人又是大笑起。
莘夕到了柳西时,并没听见什么有关元生的话语,以为白白担心受怕了一场,许是兰欣听错了。殊不知人家见她来了,都当她是早得了信儿,所以都不好拿痛心事惹得人多伤心。莘夕巴望是兰欣听错了,到家门口一看,门上一把锁,不知家人都去哪儿了。邻前隔壁的又没个人影儿。莘夕想:莫非真的出事了?就要往富枝家去,恰碰见宝如从老屋子里出来了,见了莘夕就喊道:
“莘夕,你得信儿了?你们家里人都在那边帮忙。”
莘夕内心一惊,问:
“元生哥真的寻了短见!”
“可不是真的?”宝如带点儿悲哀地说,“可怜你表姐的!不过——说句心道不好的话,与其拖着花钱,不如早些过去的好。只是这样不太好听。元生顾着替后人着想,哪想到这样会让富枝多痛心!你又不见他死得多惨,模样多吓人!大家费了好大力才把他弄下来,因为都害怕传染。我只看了一眼,到这时心里还惊怕呢!腊莲当场就骇晕了。大家都说她是让元生的魂僵住了。只有一个小雨,谁料得她胆子那么大呢!”
“富枝不要紧吧?孩子们呢?”莘夕问。
宝如抹了抹眼角,说:
“哭得死去活来!要不人人都可怜她?春姑、玲利她们合议着帮富枝凑点儿份子呢!我看那样也不错,谁没个艰难的时候?也叫人心里暖和点儿。湾里各个小组也商议了,又请求了村委会,说要照顾富枝的,这时葬元生的费用全由湾里拿出。众人也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这倒亏了众人的善心!”莘夕感慨道,“我表姐她平慰了不少吧?就只怕她以为大家该那样,一味地指望着帮承。”
“我也是这样想的。也说给她听过,只怕她听不进去。等后,你再提醒她一下。她年轻,哪有没门路的?我不瞒你说,我们卖菜倒有赚头,就看她舍不舍得吃点苦。横竖我们就要换辆新的大三轮了,每次去大市场贩菜,够均给她一些的。她又有近水源的旱地,自己搭着种些儿小菜也能变钱。”
“她要是愿意那样就好了。我找机会问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