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天,总能想起家乡巷子里凛冽的风,湿润滑腻的青石板,小窗里飘出的蒸粿香。我原以为自己是不太恋家的,但潜意识骗不了自己。
小的时候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回家乡。
起初坐着绿漆面包车,残旧,肮脏,嘎吱嘎吱的,好像苟延残喘的老人,走一步叹一口气。一开冷气,车窗上就开始滴滴答答的漏水。我在窗上哈气玩儿,又怕水珠弄脏我的新衣。
后来,买了新轿车。为了那辆轿车,爸妈还特意请了好友们一起下馆子庆祝,我被我妈抱着坐在副驾驶,当时还没有那么有安全意识。我透过干净的车玻璃,看到各种各样色彩斑斓的车屁股,一闪一闪的红灯,我跟妈妈说,“希望不要出车祸啊。”被我妈狠狠瞪了一眼。
而后我们回老家的次数更加频繁了,隐匿在山林后的小村庄里,停了一架黑色锃亮的小轿车,是非常神气的事儿。像在清汤挂面里丢了一块鲍鱼。还是限量版的。
回去路上最开心的事,就是看着遍野的稻,绿的饱满,绿的张扬,像傣族的姑娘。水牛很突兀的站在里面,像被一群靓丽姑娘围着的傻小伙子,手足无措。还有羊。白的,黑的,脏的发黄的,隔着车窗,幻想它们在我耳边咩咩的叫。那时候没有手机,除了睡觉之外唯一的乐趣就是趴在车窗看外面的风景。看着闪烁的LED广告牌从“深圳欢迎你”变成“揭阳欢迎你”再到“玉湖观音山”,从高楼迭起到青砖白瓦,从时髦男女到扛着锄头的老农,我就知道,我要到家了。
到家总是愉快的。
我深刻体会到了明星下飞机的感觉。当然了,我可能是属于那种,粉丝很少的过期明星,因为只有俩。
舅舅外婆总是站在白漆铁门前等我们,舅舅手插着裤带,微微挺着啤酒肚,很严肃的样子,但一笑起来,总是儒雅的。外婆就抱着手,目光越过车窗,温柔的像带了一池春水,看着我们。外婆对我总是很亲热,极为热情的表达喜爱,吧唧一下在我脸上留下一个亲吻,带着老人身上独有的复古气味,像在我脸上盖下一个印章。
她最喜欢带我参观自家菜园。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写外婆的菜园了。第一次写是在小学三年级,我绞尽脑汁用上所有我会的四字词语拼凑出一个华丽的菜园,让外婆高兴了十几年。从菜园入口到我们家的菜园其实是一条比较崎岖的路,颇有蜀道难之势。石头堆砌起来的极窄的小路,不留神会掉进旁边杂草丛生的小池。黄色不知名枯草成片成片的长着,中间被踩出一条路,草梗尖利,很容易被划伤,得走上一大段,确实有种桃花源那种“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感觉,不过走出小路并没有落英缤纷,只有广阔的沃土肥田。
外婆是个极勤劳的人,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会种各种各样的菜,大白菜,花生,萝卜,荷兰豆,想吃什么,她就给种什么。外婆种的大白菜不像菜市场卖的一样,一个个含着,除了个头大,并不亮眼,小家子气的很。田里种的个个张狂的大开着,活像泼了绿颜料的牡丹,比菜市场的多了一份野。花生躲在土里,要用力拔出来,抖抖土,方能看到庐山真面目。我贪吃,趁外婆不注意偷吃了一颗,饱满的红色皮衣苦的很,我又呸的一声吐回田里了,赶紧念一句对不起。我们家的萝卜大多是种来晒成萝卜干的,所以总能看到这样有趣的场景,一大块布铺在田里,上面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对半切好的撒盐萝卜,萝卜肉皱巴巴,像外婆皱巴巴的手背。家里一大罐一大罐腌制的菜脯,都是这排列的萝卜兵变成的。
荷兰豆是外婆最得意的。荷兰豆结的花儿星星点点,外婆在去的路上,就神秘兮兮的跟我说,“带你去看君子兰!”她眨眨眼,俏皮的像二八少女。远远的就瞧见了外婆的一片“君子兰”,嫩的紫色,形状,颜色,都像极了紫色的君子兰。外婆一脸“我没骗你吧”的神情,得意洋洋的看着我,笑的很是可爱。
我也笑起来,我说,太好看了。
家乡玉湖有很多我钟爱的地方和记忆里鲜明又深刻的片段,门前噼里啪啦散了一地的红色鞭炮碎片,爬山在草丛里捡到的希望能吸引小松鼠的松果,从山上潺潺流下来的清甜泉水,像金箔撒满篮球场的黄昏,竹盘里刚出炉的粉红色桃粄和雪白甜腻的甜粄,门前常青的硕大龙眼树,外婆手里为我扇过风的蒲扇,舅舅们永远安全又舒服的摩托车后座,僻静的小路绕着绿玉一样的鱼塘,还有外公曾经写在白墙上端正又漂亮的四个大字“计划生育。”
但是每次想起家乡,总想跟别人介绍我外婆的菜园,我外婆做的美食,我的外婆。
世界上可以有很多个玉湖,但是只有这一块玉湖,有我最爱的人。她好像永远不会老,虽然一道又一道的皱纹都快赶上白发生长的速度,但是还是会每次通话完都响亮的给我几个亲吻,还是会在拍照的时候臭美的拿出自己的小梳子梳头,还是会像好多年前照顾我一样疼爱我。
心血来潮写下这些,其实千言万语也说不尽这个我眷恋的地方,这个我那么爱的人。其实,总而言之,这一千八百多字,也就四个字。
我想家了。
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