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是我们工地的砖瓦工人,今年高寿六十八。社会上,似乎最多的是媒体,喜欢称他是农民工。
所谓农民工是很难划清阶级的,农忙时种地是农民,农闲时进城打工是工人。年纪大的民工,自然而然地叫老民工了。
老张的身材矮小枯瘦,不足一米六五。
他整天佝偻着腰,头发斑白,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夹杂着一条条黑灰丝。我从来不敢注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遍布一种灰色,让人压抑的灰色。
可是我喜欢他的憨厚笑容,笑容洋溢着一股劳动人民的自豪。
我称他张爷。
我和张爷聊过。他来自于安徽凤阳的农村,老伴常年卧病在床。年轻时,响应计划生育,只要了一个儿子。
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可儿媳妇并不孝顺。不愿意在老人身上花一分钱。
张爷对我说,现在政策好哟,种地不用交公粮了。剩的都是自己的了。只是他永远不明白,为啥买东西,要花更多的钱了呢?生活反而更困难了。
在他老家,种一亩地玉米,去掉化肥,种子,农药,耕地费等,还能剩三百多快钱哩。他来工地之前,已经将家里六亩地的玉米都卖了。
张爷算了一下,赚了一千八百八十多块钱,买了今年的化肥和小麦种子后,还剩一千零五块。
那时,天气渐渐寒冷,文青们在抓耳挠腮,抒发秋思情怀,富豪们继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他的老伴却又受了风寒,在乡镇的社区医院,吊了两天水,高烧不退。没办法,只有到城里来看病。在农村乡镇医院,医药费可以报销一半,所以才花了四百多。
城里的医院看病好贵。什么拍胸电图,做CT、彩超,抽血验尿,加上住院费,零零种种要四千多。
把以前的微薄积蓄都砸进去了,还是不够。只好去卖血。年轻时家里遇到苦难,经常卖血。
现在,医生说,“老头,你太老了,你的血没用。按规定不能买你的血,”
张爷只能看着老伴病死在老家的床上。老伴临死前,用最后一口气,安慰老张,“没事,咋死都是个死。”
老民工却要活下去。对他而言,只有干活才能活着。不知为何,千百年来,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已经养不活农民了。
社会阶级在我们这个年代已经固化了,流动越来越困难。尤其是一群不被社会所关注的人,失足妇女、环卫工人、大街上的乞丐、工地上的中老年民工等。
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上尚有一丝希望,不断挣扎,也许能上升一个阶级,而张爷受制于学历,阅历,能力,社会等因素——“贫贱不能移”。
还好,现在国家正在城镇化,到处都是新开的楼盘。老民工年纪大了点,还是轻松找了一份搬砖头的工作。
这个工地的包工头们就喜欢用老头子。他常说,老头子有三好,干活实在,吃的少,最重要的是好忽悠。
一天的工钱是八十块,每天管两顿饭,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和下午五点半。当然,早饭就自己解决了。
另外,还管住哩。就是十几个工友,挤在约十平米的样板间里。这种样板间有一个好处,夏热冬冷,贴近自然。
为了响起城里的关爱民工政策,每个样板间还都挂着一个空调哩。包工头,对保护环境的觉悟比较高。所以,空调都是只有一个壳子,真是名符其实的空调。
这样,减少气体排放,避免对臭氧层的破坏,走可绿色节能可持续发展道路,有利于建立环境友好型社会。
农民和工人靠干活吃饭,天经地义。靠干活赚钱就难了。
工地的钱,很难拿。首先,开发商的房子要能卖掉。
卖掉,就能赚大钱。赚了钱,开发商不会急着把钱给自己的工程部。
用来资本运作,比如民间贷款,再拍一块地什么的。哪怕是放在银行一天,还能多拿一天的利息呢。能拖就拖。拖不下去了,工程款到了甲方的工程部。工程部也不急,检测一下质量问题。
各种偷工减料,是不可避免的。不偷工减料,没钱赚。偷工减料,拿钱难。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悖论。
标底价格压的很低,此施工单位不干,彼施工单位抢着干。劳务公司从施工单位手中接活的情况,正如施工单位之于开发单位。劳务队再从劳务公司手中接活干,价格还要再压低。
劳务队的老板就是俗称的包工头。雁过,工程部吃肉,施工单位喝血,劳务啃骨头。
到了干活的民工嘴里,都是毛了。
这毛也不是好吃的,要几十个号人围攻工程部,像巴黎那些富有革命精神的青年一样,用血肉筑起街垒。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终能看到,一个相对年轻点的工友爬到几十层楼的顶上,或者老伙伴们手拉手躺在马路上——“老人躺路,万车莫开”。
这幅画面,是一道风景。
人世间,风景有很多种。
这是令人心酸的一种。
会叫的孩子有奶喝,会闹的包工头先拿钱。包工头拿了钱,假如不与管财务的小姨子跑路,才会考虑给工人发工资。
首先,精打细算,被施工单位罚的钱由工人操作不当来买单。
施工单位也无奈,甲方罚他们五千,他们要罚劳务公司一万。
劳务公司要罚劳务队两万。经常在一起喝酒嫖妓的兄弟们都有钱赚,一个都不能少。
其次,扣掉工人的伙食费和住宿费。最后,包工头还要考虑一下工人们的未来,哪些是下个项目还能跟着自己的兄弟,哪些只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哪些工人是滚刀肉,哪些是老实人。
发多少,是有学问的。无论如何,老张工资终于快拿到手了。
话说,包工头都是很有信仰的。
讲究年年有余。所以,快过年的时候,也不会把工资结清。正月十五以前,不放工资。
今天,路过售楼部门口的张爷很开心。因为明天就要发一部分工资了。
可以给老伴多买点烧纸的钱了。可以买明年春耕的种子化肥钱了。可以给孙子压岁钱了。可以给儿子一些钱,让儿媳妇对自己好点了。
这时候,一辆白色的宝马七系,忽然变道向售楼部飞过,“嘭”的一声响,车减速了。慢悠悠的,靠边停车。走下一位穿着红色ManoloBlahnik高跟鞋,拎着lv包包的美妇。她先完腰,似乎再仔细看自己的车有没有掉一块漆。
张爷侧身趴在地上,花白的头发粘着血。左手向前伸着,右手耷拉在地上,头下淌着潺潺黑血,人却一动不动。
售楼部门口的两个保安,只是在十几米远的地方,淡淡的瞧着,也是一动不动。行人路过,纷纷驻足,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张爷还是一动不动,只是血已经摊成一大片,似乎静止了。血的形状像一比七十万的安徽省地图。
第二天,本市新闻头条:一位老民工摔倒在XX售楼部门口,本市著名女企业家李XX女士热心拨打120。新闻的主要内容,则是李XX女士,畅谈企业文化。
很多像老民工张爷一样的人,就像秋后飘落在地上的枯叶,被千万人碾落成泥。命运只会让他们融入腐土。然后,腐烂的血肉骨头毛发,会滋养身下的土地。血肉愈是猩红,则土地愈肥沃。
社会的运行离不开他们付出的血汗。没有千千万万的农民工,不会有所谓的城镇化;没有无数年老体衰的环卫工人,城市的卫生难道靠城管吗?乞丐与失足妇女选择本职工作,难道因为爱好吗?
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曾有血有肉,有思想,有人的感情。那些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与谁述说呢?
我想,他们也渴望发出自己的声音。有几个闲人会倾听他们的声音呢?替他们呐喊,为他们彷徨呢?肉食者,大概是不屑的,就像我吃一根鸡腿,不会考虑鸡的感受。食不起肉者,大概是没空闲的。因为他们也是肉食者的肉。
想到这儿,那汗味、血腥味、腐肉味就扑鼻而来,令我毛骨悚然,面目狰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