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夜

1.

“喝了这个能耳聪目明吧。”冯丽说,手上拿着几页纸,纸张左上角钉着订书钉的地方像一根手指似的翘着。

“没,也就是困了能提神。”于浩放下杯,忙站起身,脚还没站稳,上半身就急需向后弯过一个角度来闪躲着冯丽手上扬起的一叠纸。

“改吧,划线的地方,这是要上楼体外墙的。”冯丽说,刻意减小着说话的音量。

于浩没说话,耷拉着脑袋,伸出双手想准备接住那叠纸张。 可冯丽却突然将手在空中停住,然后把那几页纸放在桌子,险些碰撒杯里的茶水。

冯丽转过身,包在白色连衣裙里浑圆的屁股扭着,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于浩像一部下降中的电梯坐回到椅子上,之后身体还抖了抖。

桌旁的窗子外灯火阑珊,块状的光源星星点点地挂在各种高不见顶的黑色建筑物的外墙上。于浩盯着映在玻璃上自己,两腮似乎胖了许多,他轻拍着自己的脸,又揉了揉额头,电脑上显示的时间已过了午夜。

隔着玻璃墙,于浩看到冯丽的办公室黑了灯,他面朝电脑端坐,把手边的杯子推到远处,然后在键盘上胡乱敲着,屏幕里马上多出一行无用的文字,他又用右手无名指按着退格键,一个一个认真地把它们删掉。

冯丽身着驼色的风衣经过他的工位,手里提着包,领子立着,风衣的腰带没有系。于浩因她身体的扭动而肆意乱摆着的悬在她腰间的布料而分神,耳中回响着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将杯子中的茶一饮而尽,接着关了电脑,抓起外套。

2.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从高处远远望去,极尽繁华,一切都是如此崭新,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这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哪怕真的是在昨日一夜之间就从地下升至了半空,也不会令人怀疑,它们从内而外都只自豪地显露着人工雕琢的痕迹,那是被精心设计,制造,加工,然后费力地打磨,最后呈现出的一件件用来容纳人和联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制品。

但是于浩更喜欢站在地面上,抬头仰望着这灰黑色钢筋混凝土造的丛林,它们太过密集,以致让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望不尽天空,永远也吸不进纯净的空气。他在脚下如浮出土层盘曲着的树根般的街道上走着,饥肠辘辘,直到走进距公司所在的建筑不远的一处大排档。

在这般的光鲜与精致下竟还有这种地方,于浩每每步入这条陋巷还总是忍不住聊发感慨。两侧大量低矮的平房嵌在巨大楼宇间的缝隙里,这些平房的住家大多经营着某种小生意,生意的场所就是自家门前的一块地方,有卖烟酒的,卖五金的,更多的是各种简易的露天餐馆,几张长条折叠桌摆在巷子旁,上面有时支着绿色的塑料顶棚,有时则没有,数把红色的凳子散落在桌子周围,这个时间,已是食客稀少。这一感慨的瞬间,他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胸怀天地的诗人,然后那些世俗与琐碎便在他自封的这磅礴情怀中显得渺小了,直至接近消失。

为了维持这自我争取来,来之不易的状态,于浩先要填饱肚子,于是他便坐在了一个贩卖烤串与砂锅的摊位前,挑了一个相较之下还算干净的凳子,将外套脱在上面,接着,拿起满是油污塑封的菜单。

即是老板又是伙计的中年男人站在铁皮打造的炉子后,并不忙碌。他留着分头,头发干燥,脖子上露出一段纹身,和他安静的五官很不相称,上身穿着仅有几块油污的短衫,腰带绑着肚子上的肉。于浩看看菜单又看看那男人,不知为何有一种这个人做的东西应该不会很脏的感觉。

男人用火钳从炉膛中夹出一整块已烧成白色,焦状的蜂窝煤,然后又续进一块新的,边用铁钎捅着蜂窝煤上的孔,边擦着汗。于浩看着他,身上也仿佛生出燥热,他等待着男人抬头看向自己,于是索性把菜单立在桌上,还时不时地干咳一声。

男人看向他,直勾勾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比一个普通食客更多的关注。于浩朝他点头,男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本子,耳朵上别着圆珠笔,笔杆已经开裂。

“十个肉串,一个醋椒豆腐,再来瓶啤酒。”于浩说。

男人没有往本子上记,就这么看着他。

“常温的。”于浩又补充。

男人转身回了炉子旁,开始忙碌起来。

手机只响了一声,于浩看了看冯丽发来的信息:“改好了吗?”没有回复。

不久,盛着肉食的不锈钢盘子和一瓶标着净含量600ml的啤酒被放在眼前,于浩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又啃着竹签子上的肉。肉有些老,嚼不烂,他舔着卡在齿间的肉丝,寻着邻桌上是否有牙签。

这时,男人把砂锅端了过来,于浩下意识地把背挺直,砂锅被墩在桌上,从里面溅出来的汤汁险些烫到他。于浩突然意识到这周围吃饭的人就仅剩下他自己。

男人从杂物架子上取过一件还算干净的深色褂子披在肩上,回身封好炉盖,又压上铝制的水壶,坐到于浩对面。

“不会。”于浩摆摆手,拒绝了男人递过的烟。男人则自己点燃了一支,随后又开了一瓶啤酒。

“这个,多少年了?”于浩问,手指在自己脖子周围比划了一下。

“这可有年头了。”男人的嗓音低沉中带点嘶哑,像一支因常年暴晒而已然发硬的轮胎被摔在地上,“在里面的时候纹的。” 

于浩“哦”了一声,说:“您这还不收摊?”

“怎么也得到四五点钟了,后边还有一大批下班的呐。”

于浩苦笑着,嘴里的酒味道很淡。对面的男人倒是显得很高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总看你过来。” 

“我们公司倒是还好,不是总这么晚下班。”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进去的?”男人咧嘴,露着黢黑的牙缝。

“这个,不好问吧,哈哈。”于浩尴尬的笑笑,心里本不存在的好奇却被勾了出来,他又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像遇见了一件从未见过但又不完全陌生的物品,比如一把玻璃制的扫帚,或是一块浸在硫酸里的面包,他存在和出现的意义还不明确,于浩想着,不确定是否需要自己去加以探索。

“大多数人是不想跟我讲话的。”男人说,“但是一旦有人跟我讲话就总是会聊到这。”

“那索性就聊聊吧,是这意思?”

“这阵儿不忙。”

于浩看了眼手机,没有任何动静。

男人饮尽了酒,“那人算是捡了条命。”他开始叙述一个故事,那神情好像这故事仅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

3.

充斥着雾气的一早,花鸟鱼虫市场外只沿路边有几个车位,坑坑洼洼的,门口立着一个脚手架般由钢管搭建的巨型拱状牌坊,下面有许多老人在守着形态大小各异的根雕、盆景以及中式桌椅讨论着,他们大多五六个人凑成一个扇形,有的扶着头上戴着的鸭舌帽,没戴帽子的则背着手。他们脖子向斜下方伸着,撅着屁股,体态前倾,像在急于行使大自然所赋予自身的一项绝对资格似的,带着质问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睛傲慢地审视着那些商品及卖商品的人,有的还因为没能将腹中的博学淋漓展现而焦躁地用硬橡胶制的布鞋鞋底蹭着地,发出一种“沙沙”声。

于浩手里提着一个装满水的塑料袋子,袋口被专业的手法系得严实且规矩,即便不小心掉在地上,里面的水也不会渗漏出来,袋子也更不会崩开。水里游着一尾肥胖的金鱼,红色,鱼尾末端有一些白斑,巨大的鱼眼在鱼头上凸着,不停地转。

冯丽的办公室敞着门,里面没人,靠墙的位置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鱼缸。于浩在手上垫着纸巾,把一条死鱼从缸里捞出,然后扔进垃圾桶,接着把袋子里的金鱼连同水一并倒进鱼缸。他在沙发靠垫上抹着手上的水,观察了一会儿水中明显变得兴奋了的金鱼,简直跟垃圾桶里的那条一模一样。

冯丽的办公室里几乎每天都会死上一只生物,起初是苍蝇、蚊子,后来是蚕,最近这段时间又变成了鱼。一开始,于浩颇为得意于自己能受这位冷艳的女上司差遣,除了平时能听见她的声音,吸进她的气息,偶尔还能有机会接触到她用过的物品。冯丽办公室的垃圾桶里总是会出现一块被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巾,表面没有污迹,于浩一下子就对它产生了兴趣,直到几乎每天都会发现裹在其中死了的生物。冯丽在购置鱼缸前,用玻璃托盘在办公桌上养着蚕,随着于浩开始在垃圾中发现被挤出体液的蚕的尸体,托盘里蚕的数量便越来越少,直至干脆空了。

“给我订个鱼缸。”那天,冯丽说。自此,每日清晨,于浩便又被赋予了一项新的工作。

为什么不多买些养起来?他一直不解,但却也乐在其中,就像一个久被嫌弃的孩童终于被允许参与某项其朝思暮想的游戏。于浩想着,这是在和我共享着一件多么私密的事情,继而憧憬着能借由其发展出一段更为私密的关系。于是,在如今这“额外”工作的过程中,于浩竟也能觉出莫大的快乐。

4.

前一天的深夜,于浩露天坐着,喝着砂锅里咸酸味的汤。有纹身的男人把空酒瓶撂在地上,吐了口粘痰,像是昭示着接下来的滔滔不绝:

“好多年前了,那时我也是自己干,不过规模可就大多了,好歹也是家公司。那时候主要做些户外灯箱、露天广告什么的,这种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之,日子过得还算舒服。

 有一天,一个从我还在工地间奔命时就在一起的老员工对我说,他有一个大学毕业的女儿,一直没有找到工作,看能不能在我这里给她安排个岗位。我都没要她的简历,只是问了问所学的专业,然后就让她来上班了。

一个非常干净的女孩,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与她的父亲截然不同,后来我才发现,那种干净不只是形象气质,更是一种难以和周遭发生联系,孑然一身似的冷漠。

刚开始都是这样,无非就是让她干点儿打杂的活儿,复印个材料,跑趟腿什么的。时间长了,我才发现这女孩异常聪明,交给她的活儿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但还是那种感觉,除了完成布置的工作别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我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起她闷头工作时的样子,她那时总爱把所有的头发都挽成一个包,牢靠地固定在后脑,前额上一根垂下的发丝都没有,脑门稍有些凸,发际线不高。她总爱穿肥大的衣衫,浅色,配上深色的长裤或短裤,球鞋。

我那时已不年轻,也已有了家室。可还是保存完好着一种能够体味快乐混杂着悸动,憧憬混杂着焦虑的能力,我因并没有经历过这种强烈的情感而花费了一段时间加以确认,最终才确信了自己已经爱上她。

我像意外获得了一颗稀世珍宝的贫民,贪婪地把她放在身边,然后告诉大家‘这是我的助理’。她是那么年轻,但是显不出活力,她不化妆,但依然很美。白天,我让她坐在我办公室的一角,可以呆呆地看着她呆坐着,不去工作,也不安排她去工作,就这样可以度过一个白天。晚上,我带她应酬,吃饭,但是不让她喝酒。别的老板大都也会在类似场合携一位女伴,她则和她们都不同,而且很明显。一次,一位我的老兄,不胜酒力却爱酒的建材商人,向她敬酒,‘今天无论如何得看你喝点儿。’然后端着自己的杯子伸过去,几乎碰到了她的鼻子。我抬手夺过酒杯,一饮而尽。那位老兄骂骂咧咧地被他裹着旗袍的女伴拉回座位。我则在散场后,扶着树站着,吹着凉风,她就站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我记得她身上的气味,脸上的神情,她没在看我,也没在看别处,直到司机将车停在身前。她打开车门,推我上车,然后便自己走了。

我给她买衣服、化妆品,带她做头发,但是没给她买过首饰或包。我也许是因为过于沉溺于要在她身上找到过往情感上的缺失,当时觉得也并无别的方式,所以便忽略了她父亲见到我时脸上的神情,直到那神情过渡为一种一成不变的笑,灿烂异常。

她开始和我聊天,并无嬉笑,但也不显严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为你已经知道她就是那一种人。我很有耐心,享受等待她开口的时间。有时,我会说,‘今天天气不错。’然后便闭上嘴,期待她的回应,她这时也许正在贴着发票,手中的胶水连同她的思绪一并迟疑,她不会转头看我,而只是轻声说,‘是啊。’或是‘预报有雨’。

你觉得这种对话并无意义?可我却能因此为自己感到宽慰,毕竟,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我知道你不信,哈哈。我倒是只愿她多跟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哪怕只是天气。

你不承认这也是一种爱吗?无妨,真的,我也不懂,因为我也未曾经历,所以始终毫无头绪。那时,我已经在做着离婚的准备,当然,财产定会损失巨大,而且也不能保证一定就会得到什么。但是,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一定要恢复自己形式上法定的单身状态,才能在她用清透的目光偶尔看向我时,眼神毫不闪躲。”

于浩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么多,他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要不要回公司,一早还要去买鱼,于浩倒是从来不怵头熬夜,只是男人向他倾诉的这个举动,让他有些不耐烦。

冯丽应该不会再来信息了吧,于浩知道她是那种凡事只说一遍的人,不像女人的性格,他心里窃笑着,但这恰恰是他为之倾慕的要素之一。 于浩想发信息告诉她,他正在公司连夜赶工,可又想,这个时间她肯定已经睡了。有几次,午休时,他看见冯丽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小憩,头枕着手掌,腿曲着,鞋放在一旁,从胸口到大腿间搭着毯子。于浩在面对这个场景时会立刻变得呆傻,像是在特定条件下触发了大脑中的某个开关,他会直勾勾地盯着暂时处于静止状态的冯丽,即便有时手上还握着水杯,或抱着资料。有一次,在他这种呆傻的间隙,他突然意识到周围没有人,便慌忙取出手机,隔着玻璃墙拍下了数张冯丽的睡姿,然后回到座位,紧张地边抖边呼着长长的气。之后,于浩生出一种感觉,总觉得那几张照片不应该存在于手机里,那算什么?他对自己说,只是些扁平的投影罢了,甚至说,只是一堆代码。就此,他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不妥,于是便在不久后就将它们删了。

“你的意思是眼神不再回避?”于浩说。

“你知道那个意思就行。”男人又点燃一支烟。

于浩挪了挪身下的凳子,试着避开下风口。他不禁想象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眼神闪躲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可却想不出。

男人继续说,同时显出疲态,“我每晚送她回家,这可以说是我强迫她的。一开始她总是推三阻四,说不方便。我只知道她在和自己父亲大吵过一架后,便搬出去单住了。她父亲,我忠诚的老员工,脸上的皱纹按照年轻时就打下的底稿有条不紊地堆砌着,‘你帮我劝劝她。’他的语气透着山穷水尽般的无奈,甚至还用手机给我发来一个地址。

‘没关系,顺路。’我在看出她义无反顾地准备奔向拥挤的地铁站时,试着用命令的语气说。然后难免把她口中的‘不方便’理解为她需要向我隐瞒一个男人的存在。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嗯,我知道你懂,所以,我便开始每晚送她回家,她则从极不情愿到半推半就。我会让司机把车停在她楼下,看着她上楼,背影高挑,等着她房间的灯亮起。偶尔,还会在呼吸过一会儿夜里的空气后给她拨去一通电话,如果她接了,我就会像一个握着听诊器的医生般,用力捕捉着她话语间或背景音中的异样。

你说什么?哦,不,不会,去敲她的门?不会。”

于浩对男人所要表达的东西似懂非懂,他觉得自己并未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情感,就更谈不到理解这种规则飘忽的游戏。他还是决定给冯丽回一条信息,“还在改。”在触碰“发送”键前,又将“还”改成了“正”。桌上的砂锅快空了,里面浅浅的汤里泡着几块碎豆腐。

男人好像这时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之前的那些话似乎只是一直在为此提醒。

5.

仍是灰蒙蒙的早上,于浩猛踩油门,将车驶向公司,副驾上盛着水和金鱼的塑料袋险些滚动起来。刚刚,穿着蓝色工作服,胸前夹着工作证的大爷对他说,“八块。”

“这不才半小时?”于浩用手指用力点着自己腕上的手表。

“你看,四十分钟了,就按一小时收。”大爷取下别在雨刮器上的字条。

“那是你写的时候就错了。”

“我要是写错了,你怎么不当时就告诉我?”

于浩的太阳穴上青筋凸起,他猛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向大爷膝盖附近的位置扔去,随后甩上车门。

冯丽在办公室里坐着,看样子来的挺早,于浩提着塑料袋敲门。在等来一声“进”后,他像要把腌制好的螺蛳完整地从壳里取出似的,轻柔地旋开门。

冯丽没有抬头,继续盯着面前的电脑。于浩惯常地看向垃圾桶,里面空空如也,于是他又凑近两步,确实是空的。

余光所及略过一块红。于浩看看鱼缸里游动着的金鱼,又看看自己手上的塑料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等着冯丽的吩咐,急于希望能以此消除自己的疑惑。

“愣着干嘛?”冯丽说,晃着挂在脚尖上的高跟鞋。

“哦。”于浩急忙走近鱼缸,像往常一样将鱼连同水一并倒入。

两条鱼在水中纠缠在一起,很快,于浩便再也分不清哪一条来得更早些了。

“明天还买吗?”他问。

“再买七条过来。”冯丽说。

“一次买七条?”

“随便,你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分着买也行。”冯丽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于浩突然感到一阵莫大的失落和惶恐,像一个靠偷来的衣衫伪装成绅士的窃贼,终被打回原形的时刻。这时,他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听任一个声音在心底自问,“下面我还能做些什么?”

冯丽恢复到先前的姿势,不再看他。于浩仿佛看到不算宽大的鱼缸中有九条拥有着同样面孔的金鱼在游动,它们挺着逐渐泛白的肚皮,肆意摇着尾巴,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安逸于这人造的空间,它们像瘤一样生在脑顶的眼睛没有眼皮,所以它们并不能在遭遇恐惧或厌恶时靠紧闭双眼来假意缓解或逃避,这是多么大的缺陷,于浩想,这种低等的生物,它们群居,乐此不疲地在掺杂自己或自己同类排泄物的环境中呼吸。然后,不停等待着有人给它们提供食物。

“那我现在就去吧。”于浩终于知道说什么了。

“你手底下没活儿了?”冯丽说,“明天吧,没那么急。”

于浩转身时看向那个鱼缸,似乎能感受到其中即将到来的喧闹,充满勃勃生机。

6.

那天夜里,在男人持续的讲述中,于浩自心底最为隐秘的深处慢慢浮现出一种感觉,就像在数控的机器上输入一组数字,就定会产出相应规格的产品。在不久前的一个时间下班,步入这高大楼宇间的大排档,然后又听着这个男人成段的讲述。于浩开始迷惑,究竟是他选择了这个男人,还是这个男人选择了他,这个不甚合格的倾诉对象。故此,于浩决定不再做出回应,任由男人的话语随时间流淌:

“以这样的方式和她相处着,我开始有些更具象化的愿望,比如,牵手、拥抱,直至亲吻。她在每次未下车前弥散在车里的气息,在她离开后依然久久挥之不去,我逐渐对这气息产生依赖,之后,便为了获得更为强烈和实在的感受而在她不经意间凑近她的耳根或是头发,用力地嗅着。但却并不能因此获得满足,心里反倒更加空乏。

一天,大概还是那个时间,在她下车并消失在她所居住的那栋楼房里后许久,那扇我熟悉的窗户都没有亮起。我开始担心,她可能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直接睡了,也可能站在门外费力地在凌乱的包里翻找着钥匙,还可能在迈向一阶楼梯时突发了某种疾病。

想到这,我急忙奔进那栋楼,暗黄色的灯光铺满楼梯,看不见人,不过从头顶的方向却传来她的声音。

她家住在五楼,我以每蹬一步跨过两级楼梯的方式向上走,隐约开始听见她说,‘别碰我。’之后又重复说了几次。不知是因为我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近,还是她加大了说话的音量,这三个字在被我听到时已然变为了一种吼叫。

我几乎是跳跃着奔到她家门口,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青年站在她对面,他中等身高,不胖,穿着蓝色运动衣,有些学生模样。她的双手这时正在自己胸前胡乱挥着,青年则向她的方向伸长手臂,试图停下她的动作。

就在她即将被逼进墙角时,我猛抬腿踢在青年的胯上,他因毫无防备而将这一脚的力道全数吸收,身体重重撞在墙上。就在他转头看向我的同时,我又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比方才更重些。他仰面摔倒,我则用力坐在他的肋骨上,伴着他可笑的挣扎和反击,把拳头一下紧接一下地挥在他的脸上。

直到她开始拉我,我才觉出些疲劳。在我胯下的青年已经没了人形,我提起他的衣领,拽着他下楼,又在临近二楼的地方将他踢到一楼。他爬起来,踉跄着还能走,嘴朝地上呸着什么。我走上前,抓住他的头发,膝盖狠狠地在他头上顶了一下,这青年才终于躺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后来,她始终说不认识那个青年,那青年也说不认识她。总之,他伤得很重,嗯,判的重伤害,也赔了钱。

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过人的肉身可以脆弱到何种地步。你知道吗,那是因为我们总是盲目地高估自己,这是人的通病,我们手持工具或操纵机器,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地以为那些也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加之其他生命上的伤害也便理所应当,就像你看到菜市场里铺在案上或挂在铁钩上的某种动物身体的一部分,你不会想到它们尚且活着的时候远比人要强壮,你只会想这块是适合红烧,还是那块适合清炖,你看到的只是些温顺的食材,一些死物。这些死物会使我们这些活人心生傲慢,仅此而已。”

一女两男自不远处走来,女的走在最里侧,相邻的一个男人搂着她。于浩猜测他们应该是同事,自旁边高耸的建筑中下班,然后在这里吃一份夜宵。

于浩起身离开。坐在对面,这大排档的主人,嘴里说着“慢走”,回身将一条宽大的抹布抓在手上,准备清理面前的桌子。

7.

在冯丽的办公室里出现九条一模一样的金鱼的几天后,于浩开始坐立不安。起初,他觉得是那些鱼太多而鱼缸太小,它们拥挤,互相磨蹭的样子让他莫名烦躁。后来,他为了缓解这种情绪而在不得不观察它们时,将它们视做一个整体,一种拥有九条尾巴和十八只眼睛的水生生物。这个方法很奏效,可是好景不长。这天,鱼缸中的水已经被粪便和体液充斥得极其浑浊,像一锅将米粒和豆类熬烂了的粥。

冯丽命令他换水,他便去换,在将那些鱼逐一捞出后,这种他臆想出的生物便化为了零碎的肉块。直到把它们重新放回清透的鱼缸后,于浩就此失去了将它们视为一个整体的能力,取而代之的仅剩下心底挥之不去的烦躁,卷土重来。

他不是那种任由情绪驰骋而视之不见的人,于是便开始自问这原由,在马上拟定了一个明确的答案后,于浩开始着手探寻通向这答案的路径。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头绪,不是那种心思缜密的人,只是凭着感觉,或是临时起意地行动。先是冯丽办公室里那只垃圾桶,于浩像蹲守嫌犯的警员般注意了它好几天,除了从碎纸机中倒出的纸屑,连水果外皮或是酸奶盒都没有。接着,他又借着为她洗车的机会将车里的储物空间翻了个遍,除了发现一瓶被打开盖子却还满着的玻璃水,也再无其他。

8.

这天晚间,于浩坐在工位上,面前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和图形刺激着视网膜里的细胞。冯丽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他转头,目光越过她平坦的小腹看向她的脸。冯丽将所有头发挽成发髻顶在脑后,额前没有一丝散乱的头发。

“你在找什么?”她问。

于浩有些紧张,想站起来,可腿却没能动弹。也许是因为这规模还算可以的办公区域里仅剩他们两人,冯丽的声音显得比平时大。

“我问你,在找什么?”

“找什么?什么意思?”

于浩的眼角余光中突然掠过对面建筑的灯光,这让他悲哀地意识到了自己眼神的闪躲。

“你跟我来。”冯丽宽大的裙摆几乎扫到地面,于浩无法窥见的她臀部的曲线隐匿其中。这一瞬,他的脑海中想到很多,但身体却丝毫没有显出迟疑。

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车,在冯丽居所的楼下。于浩觉得自己像一位等待册封的骑士,又像一只待宰的牲畜,既兴奋又恐惧。

冯丽在包里翻了半天钥匙,才打开门。于浩想象着她包里的凌乱,随着进屋。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于浩贴着门站着,环顾周围,房间不很大,没有一样看上去明显可有可无的东西。

冯丽换上拖鞋,走进厨房。由于她一直没有说话,于浩便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选择静静地跟在她身后,以防她随时开口。

“你在找这个?”紧贴着冰箱躺着一个小号的冰柜,同是灰白色,像两块墓碑,一块竖着,一块倒着,冯丽掀开冰柜门,探进手,提出来一个密封的塑料袋,扔在于浩脚前。

一个坚硬的磕碰声后,于浩蹲下,盯着袋子里的东西。一只四足带毛的动物,有尾巴,身型不大,它蜷缩成一团窝在那,但爪子末端还是显出一股向外伸展的愿望,毛被血液冻在一起,几近黑色。于浩用手指戳了戳,那坚硬的动物便用自己弧状的脊背作为支点,在地上摇起来。它活着的时候被人们称作猫,一种常见的,可以用来做宠物的哺乳动物,可现在它的这种样子却让于浩想起那些纸巾中挂着体液的蚕和翻着白眼的金鱼。

他想由衷地会心一笑,可又在故作矜持。他站起身,冯丽仍用手撑着冰柜门,看着他。不必往里看了,于浩终于摆脱了连日来的烦躁,全身的重心仿佛从脚面回到了胸口,整个人随之轻盈起来。

“我帮你处理吧。”他说,虽觉得这句有些多余,但说出来会显得得体。

“怎么处理?扔了?”冯丽说。

“不,不,烧了不就完了。”

“不用,至少现在不用。”

“这,存不下多少。”于浩为了显得严谨还故做了一个仔细打量的动作。

冯丽没理他,转身回了客厅。于浩迟疑了一下,捡起地上的死猫放回冰柜,心里隐隐浮现出一种感觉,像用手哆哆嗦嗦地抻出虾线,或是拿捏着力道翻动眼皮,以让进到眼里的沙粒自行脱落。

“你喜欢我吗?”冯丽说,哀伤摊满她的全身。

“能待在你身边就好。”于浩说,声音软绵绵的。

“见过他了?”

“谁?”

“公司楼下那个开大排档的。”

“怎么,你认识?”

“他说你假装没认出他,而且装得很像。”冯丽说。

于浩坐在沙发扶手上,望着窗户,外面黑夜中的灯光被窗帘隔绝,他顿时感到一股憋闷。

“不,可,我是真的不认识。”他说,然后又想了想,“我和他应该认识吗?”

“无所谓的,不过我真的很抱歉,于浩。”她说,甚至显出刹那的柔情,“但是,你的愿望,你不能忘记,还记得吗?愿望。”

于浩看着她说话的样子有些陌生,他开始回想有没有遇到过一种人,他们会为他人的愿望而焦急,于是他便马上想起了高三那年母亲曾说,你不是想上大学吗?忘了?可转念一想,那不过终归是母亲自己的愿望罢了。他们将自己的欲得用反问的句式(通常为了加以强调,表现出强势、有理,从而表明自己在道德上的正确)抛给别人,让别人误以为那本是自己的,接着就会为他们对自己如此的关爱而感动,有的甚至还会自责和愧疚。

于浩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抱有怎样的愿望。

“你不能忘啊。”冯丽说,“你不是都快想起来了吗?从你看我的眼神,我能懂,和以前一样啊。那时我说,你肯定记得,我说,我不行,我从小到大连一只虫子都没杀过。你说,没事,你慢慢练,就从虫子开始,逐渐就没感觉了。你记得吗?当年,我杀猫的时候,手都还在抖,你却等不及了,你说无论如何天亮前要结束,因为你实在受不了了,已经到极限,无法再忍受第二天的阳光。等不了了,真的等不了了。你在我面前痛苦的哀求,求我帮你,帮帮你,这唯一的一次,只这一次就好。我那时是多么的爱你,于浩,你知道吗?现在也是。那只是个意外,真的,我不知道会有人跟上来。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你也许听他说了,他可能会说是因为我才进的监狱什么的,可我丝毫也不感激他,真的,甚至恨他,因为他把以前的那个你带走了,于浩,再把原本的你重新找回来真的好难,几乎一切,包括我自己都要从头开始。但是,我对你的感情一直没变,我一定会帮你达成愿望,哪怕它来的迟一些。”

这疯女人在说什么?冯丽包含深情的热泪在眼眶里打转,于浩看着她,呆若木鸡。

“我们不是早就约定好了吗?”冯丽接着说,伴着哽咽,“太漫长了,那段时间,你被自己折磨的不成样子,最后甚至几倍的药量也不能抑制你的情绪。我几近崩溃,除了傻傻的陪着你,什么也做不了。终于有一天,你对我说,求求你,求你杀了我吧,因为我们相爱,所以这件事必须你来做。”

冯丽从厨房取出一把刀,她将刀直直地举着,刀身细长,泛着亮光。

于浩想起身,却被挨着沙发过近的茶几绊倒在地,就在他用尽全力想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时,冯丽走向他,眼神中充满爱和期待。

“对不起,迟了这么久。”她说,像一个含情脉脉的小姑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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