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莫霓看着漫天飞舞的箭雨,蓦地想起了跟何若的初次相遇,那时候,她是个乳臭未干的假小子,而他却是一身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
第一章:缘深缘浅初相见
打记事起,莫霓就存了两个愿望,一个是成为一名仗剑走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另一个就是一把火烧了那藏了一屋子莺莺燕燕的莫家后院。
可这两个愿望,在她十岁那年便被碾碎在了漫天的柳絮里,只在心底痒痒地转悠了几圈,便了无踪迹。
那一年,是莫霓跟何若的初次相遇。
那天,恰好是春意正浓的日子,筹谋已久的莫霓故意遣了小蕊去管家小儿子那里寻来一套半新不旧的衣裳,只等父亲前脚出门,后脚便抹了油似的从后院的狗洞钻了出去,小蕊本是要一块跟了去,只是前几月猪肘子吃得多了,腹部便屯了些许分量,偏生生地离钻出洞口差了几分,夹在中间,进退两难。莫霓好不容易逮到父亲出门一趟,心眼里就惦记着小杨里的桃花面,醉香阁的桂花鱼,龙海楼的熟扯鸡,还有她从半月前就巴巴馋着的九江桂花茶饼,自是不能因为小蕊的突发情况而打了退堂鼓,又怕小蕊堵在这反而暴露了自己,当机立断眼睛一闭脚一抬便将小蕊踢回了院子,也顾不上院内被撞得扑簌簌直掉叶子的桃树和叫苦不迭的小蕊,兴冲冲地朝着街市前进。
这不是莫霓第一次出府,但这样单枪匹马走在大街上倒是头一回,自是觉得看什么都新鲜,兴奋地瞎乱晃悠了小半天,莫霓才想起自己此次出来的目的——在老板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吞下两碗桃花面,啃掉一条桂花鱼,咽下一只熟扯鸡之后,莫霓终于心满意足地打包了半盒桂花茶饼,仔细地藏在胸口,惦记着要拿回去弥补一下对小蕊的一脚之失。
晌午,饭饱之后的莫霓打起了哈欠,平日里这个时候,她早就被奶娘催着午睡了,可今日不同寻常,好不容易偷溜出来,怎么能让瞌睡浪费了时间,可她撑着困意在烈日下兜转了几圈,终是受不住,便寻了洛河边上的杨柳下纳凉。
柳树在波光盈盈的湖面上摇曳身姿,倒像是一个随手挥就作品的画家,莫霓先是看的新奇,后见不远处的石块上,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慌乱爬行,她敛着步子朝着那黑影靠近,凑近一看却见一只半大不小的螃蟹正在小石子上滴溜溜地乱转。莫霓忍不住伸手去抓,却反被钳了一下,痛的缩回了手,眼看着螃蟹朝着河里爬去,向来人若犯我我必三倍奉还的莫霓自是不会放任其轻松离去,却不想这螃蟹先前在石块上动作迟钝,一入水却顿时迅捷了好几倍,莫霓一时竟抓它不得,就在她集中精力追逐之时,一个带着几分清浅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小家伙,你这是要投河吗?”
莫霓抬头望去,只见洛河桥上,一个白衣少年摇着折扇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忽的一阵风来,悬在枝头的柳絮随风扬起,一时间模糊了莫霓的视线。
只是一眼,那个唇红齿白,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便如那纷飞的柳絮,杂糅着她混乱的思绪,缓缓落在她的心尖尖上。
少年见莫霓不答话,无奈地摇摇头,折扇遥指莫霓身旁的水域。
“你要是再往前走上几步,可就出不来了。”
莫霓这才恍神,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河水淹了一半,当即手忙脚乱地往岸上退去,待她退到岸边,再抬头往桥上望去,那少年却不见了踪影,莫霓顾不上湿了一半的衣裳,循着少年先前站立的方向追去,可饶是她把这条街寻了个遍,那个翩翩少年却好似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月上枝头,莫霓才怅若所失地朝着府上赶,正当她打算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回到后院时,半个头才探进狗洞,就被一簇火苗恍了眼,莫霓顿知不妙,缩着头就要往回撤,却被一只粗壮的胳膊一把揪住领脖,扑棱棱地被拽了进来,吓得她顿时哇哇大叫,突的一声怒喝止住了她的叫声,一听这声,莫霓倒是不慌,她立刻驾轻就熟地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等感觉眼睛憋得湿润了才缓缓抬起头,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么怒目圆瞪,面色如炭的中年男子,这正是她的父亲,当今最受宠的威武大将军,莫震天。而在他身边,环肥燕瘦围了一群女人,正看好戏般瞅着她。
其中一个面容姣好的正是平日最得莫震天宠爱的花姨娘,见莫霓一脸狼狈相,故作好心地作势要扶。
“哎呦,好好的将军小姐怎生弄得这般狼狈,您这独自离府要是出个什么事可怎么着?”
花姨娘的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莫震天的脸顿时又黑了几分。
莫霓向来看不惯她,更是不会领她这份情,当即把脸甩到一边去。见此情形,莫震天更生气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女儿平时在府中无法无天也就算了,如今居然敢趁着自己入宫面圣独自跑出府,一想到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莫震天心中才被莫霓眼泪压下去的怒火又烧了起来。
“来人,取我的腾云鞭来!”
莫霓浑身一震,先前满不在乎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恐惧。
莫霓长到这个岁数就被莫震天用腾云鞭打过一次,那是在她五岁的时候,将军府第一次迎新人入府,那次迎的是圣上亲赐的将军夫人,可谁也没想到小小年纪的莫霓居然独自一人将那才入门的将军夫人折磨的精神失常,第二日主动要求退婚。
那日,莫震天当着天子的面,在金銮殿上用这条鞭子直接将莫霓抽的去了半条命,生生将养了半年才再次活蹦乱跳起来。
自那以后,莫霓看到那条鞭子就怵得慌,心里更是认定后院的女人都是害人的妖精。可眼下却顾不得计较其他,不知该如何逃过这顿毒打的莫霓在看到那渗人的长鞭后终于害怕地哇哇大哭起来。
可不管她如何哭闹,莫震天好似铁了心要教训她,不由分说扬鞭就抽,连抽了五鞭终究不忍收了手,可莫霓早就被疼的背过了气,强撑着的半分意识在看到落在自己的面前的长鞭后,心头一哆嗦,干脆被吓得晕了过去。
第二章:依稀犹似故人来
莫霓是在一片锣鼓声中醒来的,她忍痛从床上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打开门一看,率先撞入她眼帘的就是一片血色的红,院内奴仆虽不知在忙碌什么,却都是一副忙的脚不沾地的模样,莫霓赤脚才往门外走了两步,就被人一把攥住了,一抬头,正是从小哺育她的奶娘。
“我的小祖宗,你这伤还没好要往哪里蹿呢?”
“奶娘,这是怎么了?”
奶娘顺着莫霓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十个壮汉正抬着一顶红镶金边的花轿吹吹打打从远处走来,奶娘连忙露出笑容。
“恭喜小姐了,这是新的将军夫人入府了,从今以后您有娘亲了。”
莫霓一愣。
“我的娘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怎么做我的娘亲。”
奶娘顿时一滞,正想耐心劝导一番,却听莫霓软软的声音传来。
“是父亲要她做我娘亲的吗?”
奶娘看着莫霓清澈懵懂的眼神,为难地点了点头,谁知莫霓却半天没有反应,过了一会才“哦”了一声,接着便径自进了屋,就在奶娘不知所措之际,莫霓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在屋里嚷起饿来。
莫霓在养了三天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这位新娘亲,新来的将军夫人叫叶芸,叶芸十分年轻,算不上美艳却长得优雅端庄,从面相上就让人心生好感,隐约还跟莫霓的娘亲有几分相像,见了莫霓也不似那些后院的姨娘,脸上不见讨好,只是挂着亲切的笑,待看到莫霓身上的伤,却好似那些鞭子落在自己身上一般,眼里满是心疼,这倒让莫霓有些不适应。
自那以后,这位新入府的将军夫人就完美地履行着自己“娘亲”的职责,从早到晚嘘寒问暖,莫霓先前是不适,故意百般刁难,没想到这位将军夫人倒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不管莫霓做什么都不曾生气,这倒让莫霓拿她没了法子。待莫霓的伤彻底好了之后,这位将军夫人的注意力又转到了莫霓的学业上。
这下莫霓可就忍不了了,决心要去父亲面前卖卖惨,好好说道说道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但莫霓万没想到,向来重武轻文的莫震天在这位新夫人的劝导下,居然还主动要求要给她找一个教书先生,这让莫霓对这位“娘亲”才积累起来的些许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可不管莫霓如何苦苦哀求,这次莫震天却是铁了心不动摇,三日之后,便是面见教书先生的日子。据说这个教书先生,是叶芸的远房表弟,还是圣上钦赐的探花郎,莫霓一听,心中更是不喜,但她知道只要父亲做的决定是绝不会轻易更改的,她自知拗不过,也免了哀求的口舌,但乖乖束手就缚也不是她的作派,自古以来,向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三日后,莫霓一反常态早早地侯在面见教书先生的书房,手上攥着一堆撕坏的《女戒》、《四书五经》之类的书卷。
门外敲门声响起,莫霓狡黠一笑,冲着门外朗声道。
“先生,将军府历来重武轻文,我脑子笨的很,跟您学那些文绉绉的东西的绝对行不通的,与其您到时候教不好被赶走,还不如现在就走。”
莫霓说完后,等了良久,门外已经没有反应,就在她耐不住性子的时候,推门声响起,莫霓立刻一个健步退到屏风后,只听好一阵霹雳啪啦的声响后,屏风外才归于平静,莫霓掩嘴偷笑,慢慢探出头,只见房内一地狼藉,唯独不见半个人影。
莫霓急了,没想到这个教书先生倒还有点本事,过了一会,一只脚从门口迈了进来,莫霓看也不看就她把手上的书籍朝着门口的人扔去,气急败坏地背转身去。
“你去告诉我爹,我是死活也不会跟你学的!这些书,你有多少我就撕多少!”
“哦,小姐这么有本事吗?”依旧是带着清淡笑意的声音,却让莫霓的心翻江倒海起来,她缓缓转过身,面前摇摇站着一白衣少年,手握折扇冲着她温润一笑,莫霓顿时愣住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那日在洛河桥上见的少年。
少年见了莫霓,先是面露疑惑,接着便笑了。
“哦,没想到那日要跳河的小子竟是将军小姐。”
莫霓听他这么一说,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手触及到短短的头发,生平第一次为自己头发的长度懊恼起来。
晨曦下,少年看了看还在独自懊恼的莫霓,露出好看的笑容,收拢折扇,冲莫霓一拱手。
“敝人何若,以后就由我来教小姐读书识字。”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纷飞的桃树下,一白衣男子正手持书卷,来回踱步吟诵。一短发少年正仰头痴痴望着,这正是第一次上课的何若和莫霓。
先生长得真好看。
莫霓托腮看着在自己面前讲课的何若,两眼随着他走动的方向转动,他到底说些什么却是半分没有听进去了。这时的她不知道什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只是觉得这个先生跟她所了解的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的老学究完全不一样,且不论是面无表情或是笑逐颜开都好看的不得了,而他的声音更是像一股清泉,不刺耳也不令人乏味。
“莫小姐,记住了吗?”
莫霓没防备被突然放大在眼前的脸吓了一跳,待听到先生发问后,竟不自觉地道出心中的真实想法。
“先生您长得真好看!”
何若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顿时一愣,而莫霓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啼笑皆非。
“都怪先生您长得这么好看,所以我除了先生,什么都没记住。”
莫霓一脸坦然,浑然不觉自己的话有何不妥,何若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既如此,小姐不若蒙了眼睛再学吧。”
莫霓一脸疑惑,何若轻轻一笑。
“给小姐教书是在下的职责所在,小姐要是因为在下不能专心学习,在下只能想办法帮小姐集中精力了。”
莫霓的脸顿时黑了,让她蒙着眼睛上课还不如让她张着嘴不说话呢。
“不不不,其实我记得差不多了,先生你再多讲两遍我就记住了。”
“是吗?姑且让我先听听你记得些什么?”
莫霓顿时语塞,这本是她故意搪塞的说辞。何若如何不知,就是想故意为难一下她,现在见到她哑口无言的样子心下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好,我再讲一遍,再不认真听,我可要重重罚你了。”
莫霓立刻坐直身子,竖起耳朵,眼睛却不敢再乱瞟,恨不得将自己的小脑袋埋进面前的书本去。
“先生,你快讲,我认真听着呢”
何若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到笑声,莫霓不自觉抬起了头,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何若却更觉有趣,干脆朗声大笑起来,莫霓见他笑了,也不自觉跟着笑了。
一时间,小小的桃林,笑声肆意,满树的桃花似被笑声感染,竟都手舞足蹈地纷飞起来。
第三章:忽如一夜情窦开
转眼间,莫霓跟着何若习教已经四年有余,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渐渐成长为一个行事更为利落的大姑娘,在何若四年书卷的熏陶下,身上倒也熏出了几分名门小姐的书香气。只是那一头短发,依旧不见增长,徒生生给她增添了几分男子的英气。
今日晌午,本该是跟何若约好授课的时间,莫霓在桃林左右等候何若不来,心中顿时生疑,就在她耐不住性子想要去寻时,向来从容不迫的何若居然脚步匆忙地赶了过来。
“先生,你今日可是迟了我半个时辰哦?”
何若一愣,却立刻恢复神色。
“小姐,你不是一直想去听香阁听曲吗?”
莫霓眼睛亮了。
“你要带我去?”
何若淡笑点头,莫霓却有些不信。
“可是父亲不会轻易让我出门的。”
“怎么,我的话你还不信吗?我说要带你去自是有法子带你去。”
莫霓一听这话,顿时乐不可支,也顾不上疑惑何若为何迟到。这堂课,何若上的心不在焉,中间还失神好几次。只是莫霓满心惦记着出府的事情,一时倒也没有察觉。
入夜,莫霓才反应过来何若白日的异常,她辗转难眠,脑子里反复琢磨这何若今日的状态,可不管她如何揣测似乎都不能得出一个像样的结论。最后她干脆不想了,决心第二日不管怎么样也要逼着何若给个说法。
可莫霓没想到的是,还不等她“严刑逼供”,那个让她彻夜难眠的答案就吹遍了莫府宅院,飘进了她的闺房。
何若,要娶亲了。
娶的是相府的二小姐,这是叶芸做的媒,才子配佳人,正是门当户对极为般配,虽然平时也时常会听到多嘴的奴仆议论何若何时娶亲,但莫霓都是当玩笑听听,未曾在意,到这时,莫霓才意识到,这个一直活在自己心中的翩翩少年也会有需要娶亲的一天,而他在成为自己的教书先生之前也是有荣圣恩的探花郎。
只是自己整日跟着他插科打诨,郎当学习,从来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成为别人的夫君。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一直珍藏的宝贝,却被他人觊觎,莫霓心头说不清什么感受,只是十足十的不痛快,而为了打消这份不痛快,她必须要见一见这个因为筹备婚事已经有三日没有来给她上课的先生了。
何若的府宅莫霓偷偷去过很多次,就是为了多了解何若一点,每次都是从后院翻墙而入,只是她每次去过之后,第二次的功课就会多增加一倍,可看何若的样子又好像从来不知莫霓曾偷窥过自己府上,莫霓独自揣测了无数次后也搞不清楚,干脆把这当做自然规律,去之前已经做好了接受第二日庞大功课的心理准备。
这一次,莫霓本想大摇大摆地从何府大门进去的,可在门后徘徊了半天,心中的一腔勇猛渐被突生出的女儿心击退了,她也不知自己为何非要跑着一趟,可不来心里始终难受非常,最终她决定还是遵循“常规”——从后院翻了进去。
后院是何府最冷清的地段,莫霓之前每次进来都没有人,所以这也是她自信自己闯了这么多次都没被发现的原因,可是今日一落地她就觉察到不对劲。一束莹莹小光弱弱地照在她的鞋面上,她抬头看去,只见后院亭中亮着一盏烛火,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对月举杯,这人正是本该忙的脚不沾地的新郎官,何若。
莫霓见此情景,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就在这时,何若却开口了。
“莫小姐,既然来了,不妨就陪在下小酌几杯吧。”
莫霓压下被发现偷溜入府的尴尬,缓步行至亭中,只见何若脸色惨白,整个人好似突然之间瘦了一大圈,倒真真符合文弱书生的形象。
“先生,你怎么了?”
何若醉眼朦胧,似笑非笑地看着莫霓。
“先生要成亲了,高兴。”
“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高兴的样子。”
何若浅然一笑。
“莫小姐也长大了,也看得出他人的情绪了。”
“我只是旁的人不在意而已,对于先生,我可是一清二楚。”
何若面带揶揄。
“哦,那是自然,比起我来,小姐可能对在下这个寒舍更加了解。”
“那是自——啊,你一直都知道——”
何若哈哈大笑起来。
“就凭你每次翻墙都发出那么大的动静,我想不知道也很难。”
“所以你才故意给我布置那么多功课的?”
何若不置可否。
“我怎么今日才瞧出来,原来一本正经先生也是个狡猾的人。”
莫霓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何若见了她这模样,更觉有趣,开怀大笑起来。莫霓知道自己被耍本就不开心,现在被他一笑,更是气得直跺脚。何若见逗够了她,不一会也止住了笑。
“小姐今日到我府上有何事?”
莫霓被这一提醒,才记起自己的来意。她认真地看了何若一会,才鼓起勇气开口说到。
“我是来劝先生不要成婚的。”
“哦?”
何若倒是没想到莫霓会说出这番话,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何出此言?”
莫霓一下被问倒了,她本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两日她心里就想跟何若说一句话,就是不要娶亲,但至于为何不要娶,她还没能转过脑子去想。
“小姐对我这份婚事有意见吗?”
“是!”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先生,所以你不能成婚!”莫霓忍不住脱口而出。
何若倒是被这个蛮不讲理的理由逗乐了。
“小姐,就算我成婚了,还是可以给你授课的。”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莫霓心里急得直跳脚,嘴却好像不听使唤,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忍不住抬头直视何若的眼睛,看着他好奇的神情,深吸一口气,从腹中潜伏着的一堆话猛地冲出了咽喉。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从你还不是我的先生的时候就喜欢你!”
莫霓倒豆子一般地说完心里话,看到何若愣住的神情,才渐渐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但这时,她反倒突然想明白了,为何自己听到何若要娶亲的消息那么不痛快,为何自己明知被耍还愿意死皮赖脸地贴着他,为何一看书本就瞌睡的自己却能坚持每日等着他来给自己上课。
原来那个小小的姑娘,早在十岁跟他初见的时候,便已对他种下情根,且不愿自拔。想清楚了这一点,莫霓更是肆无忌惮,干脆把心一横,把那些连自己都不敢认真想却又憋不住盘算的念头和盘托出。
“先生要想娶一户贵族小姐的话,娶我不是比宰相的二小姐更好,我父亲是威武大将军,在朝中深受重任,先生若是有意从事仕途自会前途无量,且我与先生相识四年,自是比那素未谋面的宰相小姐要知根知底的多。再有,我自幼习武,要是出门在外绝不会让人动你一根汗毛。此外,我看先生对这门婚事也不怎么满意,娶妻要择优啊!”
莫霓说完就一脸期待地望着何若,何若却听得哭笑不得。
“是谁教你说的这些?”
“没有谁教我,这就是我自己想的,不管怎么说,娶我都更划算些,不是吗?”
何若好笑地摸摸莫霓的头。
“莫大小姐,别闹了,大人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有什么复杂的,再过一年我就及笄了,我现在就可以去央父亲婚配,先生只需再等我一年,一年也不算迟吧?”
“莫小姐,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呢,咱们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你我是师徒——”
“我不在乎。”
“……”
何若一时竟无言以对,看着一脸期待的莫霓,才发现这里竟然存了个比婚礼更大的麻烦。莫霓自是不知道他的想法,她努力转了转脑子,仔细琢磨让何若答应自己的办法。
“先生,你讨厌我吗?”
“不……”
“那你就是喜欢我!”莫霓欣喜起来。
何若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莫霓一字一顿地说。
“莫小姐,我对你的喜欢跟你理解的自是不一样的,你在我眼中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从始至终,我只把你当做我的学生。”
莫霓愣住了,在她直来直往的脑回路里,从未设想过还有既喜欢又不喜欢的答案。
第四章:红尘往事只做别
从何府回来后,莫霓就三天没有出门,她端坐在镜前,脑海中翻来覆去是何若那晚对她说的话。小姑娘,自己在她眼中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前来为她洗漱的小蕊见莫霓这副神情无奈摇头,这几日,不管她冲莫霓说什么,莫霓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今日见莫霓还是这个状态,小蕊无奈叹息,只能径自开始帮莫霓梳洗。待触到莫霓那一头稍稍长长的青丝,不由露出惋惜的表情。
“小姐,你要是留长发的话,顶不知道多美,夫人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要留一辈子的短发吗?”
莫霓依旧没有反应,小蕊更加担忧。
“小姐再过一年就要及笄了,老爷也因为这事跟你发了多少次火,其实老爷也没错,你若一直是一头短发,以后如何嫁人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一直垂头沉思的莫霓听到小蕊的话心中一动,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抬起头仔细从镜中看去,只见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唯独那一头齐肩短发看起来异常突兀。她不由想起先生那晚说的话
“你在我眼中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从始至终,我只把你当做我的学生”。
莫霓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希望——若是自己留长了头发,那是不是看起来就像已经长大的姑娘了。
次日清晨,何府收到了莫家大小姐送来的一封信,何若展信一看,顿时愣在原地,信上用莫霓龙飞凤舞的字迹写了十二个字,只是这十二个字,却如千斤重担,重重地压在了何若的心底。
“待我长发及腰,先生娶我可好?”
教了莫霓四年,这四年间莫霓每个月都会剪一次头发,头发的长度比一般的男子还要短,而每次她剪发,都会引来莫震天的惊天怒火,但不管莫霓平时怎么惧怕父亲的威严,唯独在这件事上从不退缩。
时间长了,何若才明了这其中的内情。
莫霓是为了她的母亲。
莫霓的母亲在她五岁时缠上了痨病,莫震天在老夫人的逼迫下不得不将她关进了莫家后院的偏院里,进了莫家偏院无疑进入皇家冷宫,年幼的莫霓不忍母亲被隔离,虽然被父亲明令禁止靠近偏院,但是她每日都偷摸着潜进院内探寻。
届时正值战火将熄,作为领军元帅莫震天功劳无限,深得圣恩,一时之间,重赏不断,接连着一批批美女被送进了莫将军府,这群莺莺燕燕自然被悉数安排在后院之中。
莫霓整日看着自己的娘亲日渐消瘦,而隔着院墙却瞧着府内增添了一批又一批花枝招展的女子,少不更事的她也看出了些不对劲,心中生觉是她们夺取了父亲对娘亲的宠爱,对他们更是怨恨不已。偏生那些个女子素来喜欢捧高踩低,对这个没有威胁的大小姐更是不屑一顾,平日里便是各种刁难,一次争执中,隐忍已久的莫霓终于气不过,跟她们打斗起来,莫霓虽然年幼,却极赋武学天赋,以一挑十竟然半天没有落下下风。
待莫震天赶到时,就见那些平日里光鲜靓丽的美人儿一个个如当街撒野的泼妇,头发凌乱衣裳不整,而幼女莫霓倒是不见颓势。这些女人最擅长的便是说道,十个人十张嘴,愣是将一切的罪责推到莫霓身上,莫震天本就对女儿不服管教颇有微词,至此更是十分不满,从此对莫霓就更加冷落,连带着对莫霓的母亲也不再关心。
府里的人最会趋炎附势,看人眼色,眼见莫霓母女失了宠爱,对待起她们更是随便,而那些个被莫霓教训过的姨娘们更是逮着机会教训她,莫霓原本最为亮眼的青丝反而成为受人欺负的短板,每当被揪住头发欺侮的时候,莫霓便恨不得将自己这一头青丝剃光。
而真正让莫霓下定决心剪掉头发的,是她的娘亲。
那日,她好不容易躲过那些无聊姨娘的夹击,带着从厨房偷来的绿豆糕匆匆往偏院处赶,这是母亲一早就交代她的任务,想要吃一块绿豆糕。这也是莫母病重之后第一天主动要吃的,奈何府里的管家惯会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莫震天倒一直不知自己的发妻早已凄惨到连吃一块绿豆糕都要女儿去厨房偷来。
莫霓小心翼翼地揣着绿豆糕进了门,屋内很静,平日里都开着的窗户如今却仅闭起来,莫霓莫名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一边轻声唤着“娘亲”,一边慢慢朝着床边踱去,却见床铺整齐,娘亲却不见踪影,就在她疑惑着往屋内再走了几步,眼前的景象却令她终身难忘。
只见她面前的屋梁上,一根拇指粗的绳索正死死地拴着她娘亲的头,莫夫人那头原本亮丽的头发如一摊枯草悬挂在她的两颊,谁能想到,这个曾经高贵优雅的女人如今却将自己最后的生命交付给了一根用来捆绑柴火的绳索。
而当莫震天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已经没有气息的发妻和将自己一头长发剪得稀碎的莫霓。
自那以后,莫霓便再也没有留过长发。
可如今,她却为了何若,决心重新留起长发。这中间,她内心到底经受了怎么的挣扎与折磨,是何若不能想象的。
这份情,又让他如何承受。
而此时,让何若难以承情的莫霓正跪在莫府的祠堂中,她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米粒未进,在这里生生跪了一整宿。门外的小蕊急得不得了,小姐平时是最爱吃的,可每次只要进了这祠堂,她就好像绝了人间口欲,平常倒也算了,也就些许一两个时辰便出来了,但如这次这般长时间未出的竟是头一次,偏生她还叮嘱不管自己什么时候出来都不得惊动他人,害的小蕊只能守在门口干着急。
祠堂内,何若双手合十朝着正中央的牌位磕头,那是她娘亲的牌位。
她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在娘亲的尸首面前立下的誓言——今后,绝不让自己成为一个任人欺凌的女子。年幼却志坚的她明了既改不了自己的女儿身,那便边将象征女儿身份的头发剪掉。
自那以后,向来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她竟开始潜心习武,十岁那年便将一般男子需十年光景才能练成的莫家的回魂枪使得得心应手,莫震天虽有五个儿子,却没有一个能拥有莫霓这样的武学成就,故平日里对她看似严苛实际更是疼爱。
在十岁之前,逃离莫府一直是莫霓的心愿,幼年的经历早已让她对这座府宅充满了失望,这里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座不断提醒她悲伤往事的牢笼。
可这个想法,在遇到何若之后渐渐变了。
第五章:公子无双霓无暇
在遇到何若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男子也有像何若这般淡然如菊的,他身上有着跟娘亲一样的气质,总是引得她不自由地想要亲近。而四年授学的朝夕相处,早已让他成为她心中不可忽视的存在。
他借着教书的名头却偷偷带她吃遍了长安街的大街小巷,听遍了长安街大大小小的戏班,看尽了长安街最美的烟花美景。
莫霓不傻,她自是能够分辨谁对她好,当她再次独自闯出府被父亲发现时,是他匆匆赶来,脸不慌心不跳地替她圆谎过关;当她高烧不退停课三日时,是他默默守在窗外为她吹曲安眠;当她在娘亲的祭日心痛难抑时,还是他,故意寻了一堆稀奇玩意来哄她开心,还美其名曰拓展学习。
他之于莫霓,早已超出先生的身份,许是初见时的惊艳,便灿烂了她四年的光阴。
莫霓抬起头,目光直视娘亲灵牌。
“娘亲,当日我断发对你发誓,今生今生再不让自己被他人欺凌,可是先生不同,先生是个好人,她跟娘亲你一样好,他从来都没有欺负过我,我长这么大,再也没有碰到像他这么好的人,如果我就此放弃,说不定就再也遇不到了。娘亲,你说我傻也好,痴也罢,这次我也要为自己拼一次,今生今生,我非他不嫁,不管他用何种说辞拒绝我,我都不会放弃。我相信,娘亲你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支持我的,是吗?”
莫霓缓缓起身,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一松,踏着轻快的脚步朝门口走去,甫一开门,就被门口的小蕊一把抓住了手,冲着莫霓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小姐你吓死我了,我还合计着再过半个时辰你要是还不出来,我才不管你的命令就去通报老爷了。”
莫霓摸摸小蕊的头,默默地跟小蕊拉开距离隔断她继续往自己袖子上抹鼻涕的手。
“不就是在祠堂呆了一宿,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不就是在祠堂呆了一宿,小姐,你说话可不可不要这么云淡风清,人家可是在外面整整担心了一宿。”
莫霓见小蕊一脸委屈,忍不住想逗逗她,突然一阵“咕咕”声从腹中传来,莫霓不免面露尴尬,小蕊却笑了,见小蕊一笑,莫霓反倒正色气来。
“笑什么,没见过饿肚子的人吗?”
说完,莫霓就率先朝前走去,小蕊更是开心,冲着莫霓的背影嚷嚷。
“小姐,吃的我早就在您屋里备上了,不必去厨房啦!”
莫霓脚步一滞,当即像没事人似的调转方向朝着另一边走去,小蕊跟在她身后禁不住连连嗤笑。
而她们没有注意到,在祠堂的一角,一脸忧愁的莫震天走了出来,看着逐渐走远的主仆二人长叹了口气。
送信至何府三日都没有任何回音,莫霓终于急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一厢情愿了,守着少女的矜持痴等了三日,这已是她的极限,今日若是再没有回音,不管怎样,她都要跟何若讨个说法。
可不等她去找何若,何若却自己找上了门,他是来给莫霓授课的。
而随着他一同带来的,还有何若婚期取消的消息。
课堂上,何若神情如常,丝毫看不出半点像是遭遇了新娘拒婚的模样,莫霓旁敲侧击好几次,何若都视若未闻,急得莫霓心痒难忍,最后干脆挑明了说。
“先生,你为何取消婚约?”
正在收拾书经的何若神情不变,好似在谈论天气一般。
“错了,是我被拒婚。”
莫霓一听这话顿时上火了,虽然先前听说何若要娶亲时她心里头已久盘算了上千种毁婚的法子,天天盼着这中间能出点什么乱子,可今日听到何若被拒婚后,她却忍不了了,何若是什么人,那是她莫霓奉若神明般的人物,是放置在她心尖尖上连呵口气都得小心翼翼的人,那宰相府的二小姐又算什么人物,居然敢拒了他。
此时的莫霓浑然忘了,若不是这位二小姐的拒婚,此刻他心尖尖上的人,便是他人的夫君了。四年的相处早就让何若对莫霓了如指掌,眼下见她的神情便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何若心下觉得好笑却也不揭穿。
于他而言,婚姻不过是个必备的工具,娶谁都无所谓,可是莫霓那封信件却让他第一次正视起这个小姑娘,这个成日喜欢穿男装,留着稀碎的短发,说话做事都不拘小节的小家伙,原来,已经在他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个渐识情爱的大姑娘了。
想到这,何若心中突然慌乱起来,他意识到,或许,自己已经不能继续以先生的身份留在莫府了。
莫震天没想到何若会主动跟他提出离开,这些年何若的所作所为他自是看在眼里,女儿因为他的出现,确实改变了不少,因着对发妻的亏欠,他对这个女儿总是怀着几分愧疚,总希望能想尽办法多弥补几分。这个何若身为探花郎却不谋仕途,甘心在将军府做一个教书先生,虽然他自己坦言是淡泊名利,可他身上的才华,他不同寻常的行事方式总是让莫震天时时生疑。
奈何莫霓喜欢,如果能够让自己的女儿开心一点,即便是根还未发力的刺,他也只能先留着,更何况,他就不信,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还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翻出天来。
而自那日他在祠堂外明白女儿对何若的心思后,当即决定,将这根刺留下讨女儿一辈子欢心也未尝不可,当然,如果他有那个能耐的话。
于是,第二日,宰相府便收到将军府送上的一份大礼,因杀人被抓进大理寺的相府三公子一案突现转机,真正的杀人凶手落网,三公子乃无辜受冤,立刻被无罪释放。宰相大人自是懂得报之以桃投之以李的道理,第三日便以小女身染讳疾,不宜婚嫁,拒了跟何若的这门婚事。
但莫震天没想到,一切都照着他的安排进行着,何若却不听话了,他以远游求学为由,拒绝再为莫霓授课,莫震天先是好言相劝,后见何若去意已决,心中早已不悦,正待发作,门却被撞开了,却是一脸平静的莫霓。
“父亲,先生本是自由之身,女儿能得他四年教诲,已是荣幸,自古有言,尊师重教,如今先生想要离去,咱们自然该尊重他的选择。”
何若和莫震天都因莫霓的这番言论愣住了,好半天,莫震天才冷笑了一声。
“既是你做的决定,以后可莫要后悔!”
莫震天头一次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又看了看故作平静的莫霓,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寂静的书房,只剩下莫霓和何若的呼吸声,过了一会,何若拱手向莫霓。
“谢小姐美意成全。”
“先生以为我是在成全你吗?”
何若疑惑。
“先生敢不敢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那日送往何府的信件,不知先生可否看了?”
何若平稳的心忍不住摇晃了一下,可神情却依旧无半分波动。
“看了如何,没看又如何?”
莫霓听了这话顿时急了,却强压着脾气。
“若是看了,我便要跟先生讨一个约定,一年之后,咱们还在这桃林之中相见,那时,便不再是先生和学生,而是何若跟莫霓。”
何若心猛地一窒。
“若是没看,若是没看——”莫霓倒是没想过这个结果,当下竟气的要落下泪来。
“若是没看,那便回去看了,咱们还是要遵守那一年之约!”
何若先前见莫霓委屈的模样本有些心疼,后听她说出这番言论顿时哭笑不得。他沉思良久,忽的走到莫霓面前,直视她的眼睛。
“你可是认真的?”
莫霓想都不想便答道“当然!”
“那好,我答应你这个约定。”
“要是你实在不愿——什么?你答应了?”本以为需要再软磨硬泡一番的莫霓,没想到何若竟然这么快就答应了,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答应了可就不能后悔了!”
“这是自然,你当我跟莫家大小姐一般千诺一金。”
莫霓被调侃地不好意思起来,可一想到一年的时间见不到他,又忧伤起来,可素来倔强的她自是不愿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何若何尝看不出来,他摸摸莫霓的头发。
“一年之后,这头青丝可就及腰了?”
莫霓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他,眼睛因为激动都快挤出了泪花。
“傻丫头,等你长成傻姑娘之后,咱们再见吧。”
直至何若离开书房,莫霓依旧愣在原地难以回神,好半天才如痴了般喃喃一句。
“待我长发及腰,公子娶我可好?”
第六章:欢悲与共黄粱梦
在何若离开的一年里,莫霓好似变了个人,或者说终于变得像个女人,在这一年里,她最热衷的便是各种增发护发的药物,最痛惜的便是每日发现断发的时候,最惆怅的便是为何人的头发不能一日便长至腰间。
一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在莫霓又是惆怅又是期待的时日里,她那一头青丝终于慢悠悠地爬至腰间,也终于迎来了她跟何若重逢的日子。她早在一个月前便定制了几套新衣裳,头饰也是重新定制的,就连发型也让小蕊每日换着花样梳,一心想着以最精致的状态出现在何若面前。
可重逢第一日,何若没有出现。
重逢第二日,何若依旧没有出现。
接连一个星期,都没有打听到何若半点风声,更别提见到他半个影子。
莫霓失望了,她好不容易为他留长了头发,为了他去学了自己嗤之以鼻的女工,为了他把长安街各大酒楼的招牌菜品都学了个遍,为了他把一个新娘该做的准备都做足了,可她没想到,她认定的夫君,却失约了。
莫霓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脑海中却不断浮现母亲临死前的模样,那个可怜的女人死死地攥着自己这个女儿,泣血教导。
“霓儿,不要让自己沦为可以任人欺凌的人,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不要爱错人!”
自己,是爱错人了吗?眼泪顺着莫霓的脸颊流下,她却浑然不知。模糊的泪眼中,她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一个清淡的声音闯入她的耳中。
“小家伙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哭鼻子呢?”
莫霓心头一震,慌忙擦干眼泪,定睛一看,眼前这可不就是自己日盼夜盼的人吗?
“先生,是你吗?”
何若打开折扇,一副翩翩公子做派。
“怎么,在下迟了几日,小姐就不愿遵守约定了?”
“啊?”
“在下何若,浙江杭州人士,不知小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今可有婚配?”
莫霓愣住了,心中却涌出巨大的喜悦,眼泪已经不自觉流了出来,她终于忍不住,猛地扑进了何若的怀里,轻轻地叫出了那个她在梦里唤了无数次的名字。
“何若。”
自何若归来后,莫霓的喜悦便怎么也藏不住了,见了谁都笑嘻嘻的,连着笑了三日之后,莫震天终于受不了了,干脆领了兵符出征了,这倒让准备跟父亲提婚事的莫霓有点愣神无措。
何若倒是十分平静,他跟莫霓约定,等莫震天归来,便主动跟莫府提亲,迎她入府。
于是在莫震天出征的日子里,莫霓即是欢喜又是忧心,欢喜自己终于可以喜得良缘,忧心此次父亲远征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但让莫霓没想到的是,在她喜忧参半的日子里,等来的却是一场惊天噩耗。
当朝饱受隆恩的威武大将军,竟野心不轨,枉顾圣恩,串联敌军,试图谋反篡位,幸得圣上英明,及时察觉,将谋逆贼子及时斩杀。莫氏一族,罪责深重,株连九族!
当莫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跟小蕊从裁缝店挑了布料回来,两人还因是否在新娘服上多缝上几朵牡丹争执了半天,却不想当她们走进莫府的时候,迎接她们的竟是如铜墙铁壁一般围得死死的士兵,曾经父亲手下最得力的将领吴唯此刻却好似不认得她们一般,只冷冷地扫了一眼,便冷喝一声。
“都给我抓起来!收监入牢,即日处斩!”
莫霓顿时浑身一震,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位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将领。
“吴将领,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小兵立刻怒喝一声“大胆罪臣余孽,吴将军可是你能称呼的,贼子莫震天谋逆在先,圣上仁慈,诛你九族已是网开一面,还不快快谢恩!”
“谋逆?”莫霓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你在胡说什么?我父亲呢?”
吴将领眼神微变,终于看向莫霓。
“证据确凿,贼子已被斩杀于马前!来人,把这些贼子余孽都抓起来。”
众士兵立刻毫不客气地将莫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抓了起来,听着平日里那些嚣张跋扈的姨娘此刻哭得梨花带雨,嘴里却还试图极力撇清跟莫府的关系,本想前去救助的莫霓顿时不再上前,眼见一士兵前来抓捕,当即身形一闪躲避过去,吴将领见了,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涌上一群士兵,这些都是精兵精卫,纵然莫霓再厉害,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几番车轮战下,终于被扣押在地。
当莫霓被押着离开莫府的时候,莫霓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这座府宅,这座曾经被她视作牢笼的府宅,此刻却被贴上封条,如一个被打满补丁的龙钟老人,好似风一吹,便散了。
“娘亲,我错了了,原来不想被人欺凌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些儿女情长在权势争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先生,这一次是我违约了,霓儿做不了你的新娘了。”
牢房的门被打开了,狱卒将一碗素面抛在莫霓面前的草垛上。
“来,吃了这碗面,路上做个饱死鬼!”
莫霓看着面前的碗却一动不动,她抿了几下唇,看着狱卒无神问道。
“晌午了吗?”
狱卒嘿嘿一笑“怎么,自己死到临头的时辰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莫霓低下头,从入狱到今日斩首,七天的时间,何若都不曾来看过她,也是,自己一个重罪死囚,谁又愿意让自己多受牵连。
可是,这个人,是先生,是,何若啊!
狱卒开锁链的声音响起,莫霓缓缓抬头望去,恍惚中,她看到娘亲的微笑,她也笑了。
别了,何若。
莫霓好似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里,她回溯了自己的一生,这其中充斥着酸甜苦辣,蕴含着不舍、不甘和遗憾,那些记忆如一个个蜉蝣在她脑海中游荡,最后落在一个翩翩少年身上,那是她认定的夫君。
“何若”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在这”那个清淡的声音竟然回应了她,莫霓努力睁开眼,却见那个在她脑海中定格的男子就坐在她的面前。
“何若,你也死了吗?”
面前的何若听了这话淡淡一笑。
“不, 是你还活着。”
莫霓听了这话精神一振,她环顾四方,见自己处在一间茅草屋里。
“这是哪儿?”
“我说过要迎你入府,怎么,现在嫌这简陋可就来不及了。”何若故意打趣,莫霓却无心开颜。
“是你救的我?”
何若不答,举着手中的粥喂她。
“来,先吃点东西。”
“你怎么救的我?”
莫霓心中疑惑更深,何若干脆放下碗,冲着莫霓,声音格外温柔。
“现在先别想这些,我在厨房熬着汤,我去看看,你乖乖地把这粥喝了。”
何若推门离去,莫霓却顿时慌了起来,她在这时才发现,原来她一直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这个男人。
莫霓在床上修养了七日,这七日里,何若不说,她便也不再问了,两人都很有默契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似真把这儿当做了新婚蜜月的府宅。
第七章:莫霓莫霓奈若何
这夜,正要熟睡的莫霓,突然听到一阵吱呀声,她忍不住起身跟了过去,却见何若悄悄出了门,快步走到丛林处。
“出来吧”
紧接着一个头戴斗笠的女子走了出来,虽然天色暗沉,但莫霓自幼习武,眼力不同常人,当女子把斗笠摘下的时候,她整个个人却如坠冰窟,眼前这个女人,正是莫府那位深得莫震天宠爱的将军夫人——叶芸。
何若见了叶芸,很是不悦。
“我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来这里。”
“怎么,怕你的小美人发现了?”
何若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我倒是很好奇,你这个小美人要是知道你就是害死她父亲的凶手,还会爱你么?”
“叶芸,你最好适可而止!”
“怎么,怕了?如果你怕的话当初就不该答应圣上的要求去莫府教书,更不该跟她坠入爱河。哦,我忘了,你一个暗哨,又有什么资格做决定呢?所以你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心!”
莫霓听到这,整个人都失去了反应,她最深爱的人竟然是害死自己父亲的凶手,而自己居然在父亲死的最后一刻,还在想着如何嫁给他,多么讽刺。
“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亲手杀死自己夫君的滋味好受吗?”
“他只不过是我众多任务中的一个,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你还三番四次放走机会,直到最后才引人射杀他,你不也是爱他了吗?”
“笑话,他从始至终只把我当做他那死鬼妻子的替代品,我会爱上他!”叶芸顿时气急败坏起来。
莫霓听到着收回了一丝神智,原来,父亲对母亲并不是完全无情。至少他还惦记着娘亲,可自己呢?娘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爱错人,自己却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小人
“我不关心你爱不爱上谁,你来这到底有什么事?”何若打断了叶芸的话。
叶芸听到这立刻收敛了情绪,换上一副勾人的表情,这是莫霓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别说我不讲义气,主子已经知道你偷偷将她换了出来,特派了我来寻,就你这小茅屋,我只能保你三日。”
何若神色顿时一凛,却依旧疑惑地看着叶芸。
“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叶芸无奈一笑,似是自嘲。
“怎么,我叶芸什么时候骗过你?我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后若再让我找到,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叶芸说完转身就走,何若看着她的背影禁不住发问。
“为什么?”
叶芸脚步一顿。
“……他在临终前求我,放她女儿一命。”
叶芸说完,便越上树顶,几个来回便已不见踪影。何若正要回屋,忽听一阵声响,他立刻警觉寻去,却见莫霓已经倒在了地上,心下一凉,慌忙将她抱回屋。
何若一脸忐忑地守着莫霓,他不知道莫霓知道了多少,可他也清楚,以她的聪明劲,不管知道多少,都瞒不住。就在他纠结如何解释间,莫霓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神情很平静。
“霓儿……”
莫霓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好似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何若的心顿时如针扎一般。
“你是皇帝的暗哨?”她终于开口。
何若知道瞒不过,干脆点头承认。
“你进莫府也是设计好的。”何若点头。
“叶芸也是皇帝安插进来的?”何若点头。
“你离开莫府的那一年不是去远游吧?”何若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
莫霓自嘲一笑,努力握拳控制情绪,深吸一口气,问出她一直疑惑却又不敢去探查的问题。
“我父亲,真的谋反了吗?”
何若抬头看向莫霓,她的眼里蕴满了悲伤,竟激得他不忍开口。
“这是真的吗?”
“莫将军在朝着一人独大,自是圣上不愿见的局面,他虽没有跟敌军勾结,但这次出征,确实是野心勃勃。”
莫霓听到这,强撑着的半边身子顿时跨了下去,何若正要去扶,莫霓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何若轻轻点头。
“十岁那年,在洛河边,咱们的初次相遇,也是你精心设计的吗?”
何若温柔地摇摇头。
“不,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将军小姐,只是偶然。”
莫霓听到这浅笑了一下。
“那可真是幸好。”
“霓儿……”
“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何若看莫霓的神情,也不敢多说,默默起身出门,而在他把门关上的一瞬间,莫霓强忍已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可她只能死死地咬着被单,不让自己泄出半点呜咽之声。
门外,听着莫霓隐忍哭声的何若更是心疼不已,他强压下心中的担忧,故意加重脚步,离开了。
这一夜,莫霓哭了一宿,何若也一夜未眠,可翌日清晨,何若却不得不再逼莫霓做一个决定,三日时间短暂,何若必须劝阻莫霓随他一块逃离,可他没想到第二日见到莫霓的时候,她好似因为巨大的悲痛除了自己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何若虽然心有疑虑,但时间紧迫也顾不得其他,心中还十分庆幸莫霓在这关键时刻失忆了。
莫霓虽然失忆了,可脾气却一点都没变,她可不管何若的心急,满门心思想要去寻美食喝美酒,何若无法,干脆去买了一堆吃食回来,只等莫霓心满意足便立刻走人。
可他没想到,本是要将莫霓灌醉的酒,他只喝了一杯就觉得头晕眼花,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而此时原本嘻嘻闹闹的莫霓却异常冷静,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剪刀。
“何若,不管我父亲犯了多大的罪,他终究是我的父亲;不管我多么爱你,也躲不过你是我杀父仇人的事实。我不怨我父亲,我也不怨你,我只怨为何我们相识相爱却不能相守,我只怨命运捉弄我却无力反抗。曾经,我为了嫁给你,留长了这头青丝,如今,我把它们还给你,也算是偿了咱们相识相恋的一厢情意。先生,莫要怪我,若有来生,我还愿做你的学生,只愿那时,你不是皇家暗哨,我不是将军小姐。”
何若心中焦急不已,他知道莫霓今日一去,必死无疑,他想了无数个理由劝阻,偏生莫霓从一开始就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不知莫霓从何寻来的药物,药效极为显著,不足半刻,他便已经支撑不住,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只听几声清脆的剪刀声响,一缕缕发丝掉落在他逐渐模糊的意识中。
祭坛,富丽堂皇的华盖在众人的簇拥下停在天坛前的台阶下,天子从台阶上走出,一步一虔诚地走上天坛,为国家昌盛祈福。祭坛下无数百姓都以手触地,高呼万岁,好一派帝民祥和之态。
突在这时,一支红缨枪朝着正在朝拜的天子刺去,立刻被护在一旁的护卫挡下,只见行刺之人穿着宫女服装,抬起头时,天子暴怒。
“莫霓!”
莫霓冷笑,却不多言语,举枪就刺,立刻被众精兵护卫围攻,可莫霓拼死一搏,一时半会众人竟然近她身不得。天子怒气更甚。
“拿弓箭来,给我将这罪臣余孽乱箭射死!”
数千名弓箭手蓄势待发,只听一声“放”,数千枝箭密密麻麻竟如雨幕一般,莫霓抬头看着漫天飞舞的箭雨,蓦地想起了跟何若的相遇,那时候,她是个乳臭未干的假小子,而他却是一身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
只是一眼,他便成了她心尖尖上不能抹去的痕迹。
后记
江南水榭,几个女子好奇打量着一条素色船只,只间船头坐着个饮酒男子,虽外貌潦倒,却难掩风采。
男子举杯临江,一饮而尽,手持空杯,喃喃自语。
“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
男子念着念着竟是痴了,酒意朦胧下身子一歪,竟栽倒在船头,耳畔却恍惚响起了女子清脆的声音。
“待我长发及腰,先生娶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