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又叫胡豆,从西域传来。家乡什么时候种植,无从考察。红土高原上的小盆地,土地肥沃,一马平川,适宜种植蚕豆。春日的原野上,到处是蚕豆,绿海茫茫,豆浪滚滚,一眼望不到边。
初春,蚕豆还在冬的阴影里挣扎,显得瘦弱而无力,元气尚在积蓄。到了季春,蚕豆成熟,叶子和枝干枯焦,没什么好看的。看豆浪最好时间是仲春。过了元宵节,仲春接踵而来,蚕豆急速拔节,突突生长,生命进入了旺盛时期。肥力好的田块,长到齐腰深,肥力差的也长到齐膝深。豆花次第开放,一派粉白。逐渐,豆荚开始生出来,像细小的鼠尾一样,隐藏在叶片下面。早晨和中午,是看豆浪的两个最佳时段。
风从柳树梢上缓缓滑过来,像个悠闲的人,怀着份好心情,度着方步,不紧不慢。我是逆风站在阡陌上看豆浪。豆苗轻轻伏下去,又立了起来,伏下去,又立了起来,一次又一次,极有耐心地重复这个俯仰的动作。只要风不停息,豆浪就生生不息,仿佛一面大大的绿绸在飘呀飘,仿佛一只大大的绿船在摇啊摇。按照万物皆有灵性的说法,我想,晨辉中的豆苗,一定是昨夜做了个好梦,在鸟歌中慵懒地醒来,此时嘴角挂着一丝甜蜜的微笑,正在对着镜子,慢理云鬓。我眼前缓缓滚来的豆浪,就像她手中的梳子,正在秀发上移动,一下,两下,无数下。
中午的春风,像个猛男,活力四射,呼啦啦,呼啦啦在苗尖上奔跑。大方向是朝前,但有时也左右摇摆。在这个强势者面前,豆苗要想静息修养是做不到的,只能任凭大风摆布,一下低眉折腰侍权贵,一下又朝着身后仰去。就是这两个动作,制造了一波又一波的豆浪。在我眼前,翻呀、滚呀、卷呀、撕呀、扯呀、争呀、吵呀。只是,豆苗仍然立定脚跟,顽强着,倔强着,不屈不挠着。被风拽下去,又昂起高傲的头颅,奋力抗争。在这个过程中,我看见了豆浪动态的美丽。
春天的最后一个月到来了。高速公路人行道两旁的枫树,长出碧绿的叶子。骄阳下,路旁的麦子金黄金黄。白云在天上无拘无束地飘,小河奔流不息。水汽蒸发,形成淡淡的热雾,笼罩在麦田上。显然,有些小昆虫热得耐不住了,躁动不安,隐约中能看到它们明艳的翅膀。一群燕子飞来,背负灿烂的阳光,在这里追逐觅食。
忽然起风了,还不小,杨树朝着北边低头,柳枝朝着北边摇摆。河堤上空,一只风筝快速地向上窜去,挂在树枝上的塑料袋子灌满了风,圆胀着肚子,发出震耳的吼声。看麦浪的时机到了。麦田是那样宽广,麦浪是那样巨大,一大波,一大波,从北边翻卷着,朝南边奔跑而去。前浪刚刚拔腿,后浪就听到发令的枪响。像孩子们玩的奔跑比赛那样,一个个跑得脸蛋子红扑扑的,热汗直流。风仍然嫌麦浪跑得太慢了,鼓起腮帮子,好像要把肺囊里的气全部吹出来。又好像手执一条长鞭,狠狠地,恨恨地抽打在麦浪上。只要风还有力气,麦浪的滚动就歇不下来。
春雨贵如油。但有时候也不是这样,一大块乌云飘了过来,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的,接着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惊雷在云端炸响,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把云层撕破。有这样好的机会,风如何沉得住气,赶紧冲来凑热闹,青面獠牙,满脸狰狞,狂暴异常,又喊又叫,又跳又闹,失去理智,完全疯了。
在如此非常时期,麦浪一下向前滚去,一下向左滚去,一下向右滚去,一下倒着滚来,滚成大大小小的漩涡,仿佛洪水袭来时的一片汪洋。此时的麦浪不叫浪了,是完完全全的乱成一锅粥。有些麦子实在抵抗不住了,折断脊梁,倒伏在麦田里,再也爬不起来。有的麦子,倾斜着,像个驼背,再也挺不直腰杆。余下一些坚强有力的——麦中之王,她们仍然立在田里。只是,从此以后,即使有风袭来,麦浪失去了往昔的威势和壮观。
在海南博鳌十里银滩上我看过海浪。天阴沉沉的,雨线斜斜密密落下来,风撩动着我的衣襟,阻拦着我的脚步。大海灰蒙蒙,一片浩渺。就从这浩渺里,浪翻腾起来,有的像草垛,有的像倾塌的房舍,有的像山峦,它们链接着,连接着,手牵着手,挨挨挤挤,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仿佛千军万马在这里厮杀呐喊,还夹杂了军鼓齐鸣,向着银滩涌卷而来。还没等这一浪砸完、杂碎,另一浪又撞了上来。就这样,前赴后继,夜以继日。如果这银滩是一道悬崖,早就被海浪砸出窟窿和凹槽来了。好在银滩以自己的柔软和温情,接纳和拥抱了海澜的狂野。
在我家乡的挽澜桥上,我看过河浪。河岸两旁的迎春花,旁逸出细密的枝条,把河面隐去了一些。绿色投进水中,让人想起那句美好的唐诗,“春来江水绿如蓝。”河浪比起海浪来,小多了,真有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河水在流动,浪花在卷起。这些浪花,小的如榆钱如碗口那么样,大的也就一个荷叶一个面盆那般大。有风的日子这样翻卷,无风的日子也这样翻卷,晴天雨天也还这样翻卷,就这样翻卷到岸柳深处去。
夏日,我在公园里赏过湖浪。一大片水面,像明镜似的,镶嵌在杂花丛中。没有风的时候,湖面像个睡美人,神色是那样地安详,这当然不适合看浪。微风吹来,湖浪如丝如缕,像涟漪那样扩散和推进,不急不缓,踏着碎步向岸边走来。湖浪永远好脾气,总是这样,在风中滚来,又在风中消失,完成一个短暂的生命周期。然后酝酿着,下一个周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