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王鉷案】第三十回 寅时哪个是闲人

自古只有如孙膑般双腿被废的英雄,未闻有失了双手的豪杰。南霁云眼看就要双腕齐断,成为废人,忽听“嗖嗖”两声,两枚小石子破空而来。一枚打在了田承嗣的剑身上,他这次真的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一枚打在了薛嵩的砍刀上,寻常农家的刀哪里承受得住,登时断为两截。

田薛二人正惊疑不定,又听身后一人喝道:“住手!”他俩尚未回身,南霁云先叫道:“七兄!”

聂锋未理南霁云,向张通儒厉声问道:“张判官,这是怎么回事?咱们约在寅时二刻会面,你们来恁早,还要伤我义弟!”南霁云也叫道:“七兄,你先去瞧瞧老盟主!不知他们将老盟主如何了!”

张通儒低下头,躲开聂锋如刀锋般寒森森的眼神,不自主退了两步,强自镇定道:“聂盟主,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是点过头的。”

聂锋一拂袖,推开张通儒,进了竹屋。只见仆童倒在地上,脖颈有一处割痕。任海川脖子上缠了一道白绫,已被勒死。那床沾满污垢的被子也已被踢到床尾,显然是老盟主临死前挣扎蹬过去的。聂锋心中一惊,暗道:“老盟主一直昏迷不醒,焉能挣扎?莫非南八用甚么法子救醒了老盟主?他可不要听到甚么不该听的话,否则这场兄弟义气,唉。”

聂锋解下白绫,用掌力震碎,再将任海川放平,叹了口气出了竹屋。南霁云焦急问道:“老盟主如何?”聂锋仰天长叹道:“老盟主已经驾鹤西归,小韩也自刎殉义。”

南霁云刚“啊!”了一声,聂锋又鹗视众人,恨恨问道:“尔等给老盟主灌了甚么汤药?”张通儒适时笑道:“嘿嘿,咱们来时,老盟主已经毒发身亡。至于发生了甚么,张某是一概不知,聂盟主得问问你的好义弟了!”

南霁云怒道:“张司直,张判官,做人总要讲个是非曲直罢!”田承嗣踏前一步,冷森森道:“聂盟主,就由兄弟我替你大义灭亲罢!”

聂锋喝道:“哪个敢动!”田承嗣自知不是聂锋的对手,冷哼一声,又退了回去。

南霁云又关切道:“七兄,我盗来千金丹救醒老盟主,老盟主焉能骤然而逝!且让我进屋瞧瞧!”他怕一转身就遭田薛二人偷袭,便缓步后退,田薛二人果然步步紧逼。

聂锋一把按住南霁云,跺脚道:“八郎啊,老盟主久病身子弱,哪里经得住猛药!正是你那枚千金丹害了他哇!“南霁云一听,当即转身长拜,悲戚道:“南八行事不周,害了老盟主。”

田承嗣还想施袭,聂锋踏出一步挡在南霁云身前,说道:“田将军急公好义,聂某感念至极。如今已证实这是一场误会,就让八郎去罢。“

张通儒不想放人,又不知如何说辞,正自为难。田承嗣却怪声道:“聂盟主,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要再打马虎眼了。今日若是让他走漏了风声,我等如何在节帅面前交差。”

聂锋心中一惊,忖道:“我率京漂盟全盟分批投靠安禄山一事,若是走漏了风声,教圣人知晓,那可就糟了。圣人是何等人物,太平公主助他登基,他不念旧恩,竟杀之。三王被污谋逆,他不顾骨肉之亲,皆杀之。圣人未登大宝,受武氏、韦氏欺压时,王皇后之父拿衣服换了一斗面粉,才让圣人过生日吃上汤饼。韩信尚念一饭之恩,圣人却刻薄寡恩,废了王皇后。”聂锋越想越怕,不自觉搓起双手:“圣人如果知道,京漂盟投奔了一个节度使。安禄山或许还能钻营乞活,我非被五马分尸不可!”

南霁云一听田承嗣之言,忽地起身,背对着聂锋,恳切道:“七兄,求你同我说实话,老盟主究竟是死于千金丹,还是死于张判官之手?”

聂锋垂首不语,南霁云素知聂锋乃果决之人,现在这般支支吾吾,便已是给出了答案。南霁云也不再问,拔腿就往竹屋里闯。张通儒赶忙拦在门口,叫道:“拿下这厮!”

聂锋猛然抬头,喝道:“哪个敢动!”所有人竟一齐止住。张通儒还想再劝,刚叫了声“聂盟主”,就被聂锋喝止:“住口!”

聂锋先走到南霁云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道:“八弟,京漂盟上下百来张嘴,不把他们都喂饱了,这京漂盟迟早散架子。安节帅身兼三州节度使,幕府上下空位置多的是,正当用人之际。阿兄并无私心,一是为了弟兄们谋个出路,二是随安节帅卫国戍边。此乃两相得利之事,求八弟勿要声张出去。”

南霁云回身牵着聂锋的手,诚挚道:“七兄,弟何尝不知京漂之苦。弟常因何处就食而犯难,多承七兄接济,才不至于离京回乡。”

“大家都是盟中好兄弟,互相接济本就是分内之事。”聂锋又叹气道:“唉。承平日久,本就差事稀缺,更有弄獐宰相(注:即李林甫)把持朝政,京漂众人难有出头之日。望八弟能够明白愚兄苦衷,莫再管这档事。”

南霁云皱眉道:“李林甫口腹蜜剑,嫉贤妒能。他四年前主持科举,竟不录一人,还腆着老脸向天子邀功,说甚么‘天下英才已入彀中,众正盈朝,是以无人可录’这等屁话。”

聂锋以为已经说动南八,欣喜道:“今日之事全怪薛田二位将军鲁莽,愚兄让他们过来赔罪。”南霁云却道:“不必了!”

田承嗣与薛嵩闻声,恶狠狠瞪着南霁云。但聂锋一挥手,他们二人尚不敢轻举妄动。聂锋微微摇头,以退为进道:“八弟,咱们兄弟一场,我就送你这桩富贵。你去告我私通藩镇罢!”

南八坦然道:“七兄,你说的这是甚么话,我南八岂是卖友求荣之辈。愚弟一是为兄长觉得不妥。七兄无官无职,谈不上私通藩镇,但官家为人,弟不便讲,兄亦知之。若是官家得知,京漂盟共赴幽州,必然震怒,到时雷霆霹雳,再难全身而退。”

聂锋笑道:“原来八弟是担心此事,实乃心思缜密。从古至今,做帝王的,都是如此。他可以不用你,但偏不许你另谋高就,真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八弟大可放心,愚兄已经买通陈希烈。将来京漂盟分批离京,陈相公亦可向官家报请疏通劝返之功,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陈希烈时任左相,依附李林甫,颇有权势。能得其庇护,聂锋此计可成矣。南霁云却道:“七兄有所准备,再好不过。但愚弟二是为兄长觉得不值。“

“不值?”聂锋疑惑道。南霁云解释道:“安节帅的手下,如此狐假虎威,桀骜不驯。他们敢对大理寺的人痛下杀手,是为不忠,又不放过久卧病榻的老盟主,是为不仁。现在就这般不忠不仁,他日难免为患。夫子有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七兄三思。”

聂锋的眼神突然狠厉起来,大声说道:“八弟你是有了一官半职,可盟里其他弟兄呢!一个人快要饿死了,也是会吃观音土的。一个人就要渴死了,一杯毒酒放在面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八弟,不错,你我兄弟一场。可我同盟内其他弟兄,就能不讲义气了吗!言尽于此,你若再劝,只有效仿管宁故事了!”

所谓管宁故事,乃东汉末年管宁与华歆相交,管宁一心归隐,华歆却贪恋荣华富贵,最终管宁割席分坐,与华歆绝交。此言一出,无人再敢插话,竹林中只剩几声清脆鸟鸣。

南霁云心中绞痛,望向聂锋,聂锋却别过头去,不敢相视。南霁云重重叹了口气,仍化不开胸中块垒,遂捂着胸口道:“我怕七兄上贼船易,下贼船难。不过官家既然说过‘勿以王夷甫识石勒’,幽州幕僚纵然凶悍,也是二三子之过,不能为此阻碍京漂盟一众兄弟的前程。罢!罢!罢!七兄要带众弟兄投身安节帅幕府,南某再无异议,也绝不会同任何人谈及!只是这老盟主的血债,他日必向张判官讨回!”

聂锋闻言亦长舒一口气,哈哈笑道:“南八向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盟中弟兄有了着落,不再受淹留之苦,我亦无憾!八弟你放心,待众弟兄安置妥当,为兄必携张判官来向你请罪!”他又一扫田薛二将,抱拳大声道:“烦二位将军让出路来!”

慑于聂锋神威,薛嵩当即退开五步,田承嗣似不甘心,尚在犹豫。张通儒忽叫道:“何须等到来日!能为节帅促成京漂盟之事,我死亦何憾!聂盟主,请你两不相帮。南评事,动手罢!”

田承嗣正是等这一句话,一边劈剑一边叫道:“正是,正是!老子与张判官有过命的交情,不能不帮!”长剑刚到南霁云胸前,聂锋拂袖一卷,将剑势带偏。不待聂锋发话,田承嗣先嚷道:“聂盟主!兄弟此刻动手,可不是为了京漂盟北赴幽州的公事,而是为了南张二人的私仇!你若再阻拦,可就说不过去了!”

张通儒亦阴笑道:“聂盟主,无需管我,就让南评事手刃在下,以祭老盟主在天之灵!”他嘴上如是说道,却又挥手招呼薛嵩围过来。

聂锋心中甚是挣扎,张通儒摆明了是要杀南霁云灭口,自己费劲心力调停,纵然已经说动南八,也无济于事。一边是兄弟义气,一边是盟众前程,聂锋实难抉择。他不由得仰天长叹,但听晨风徐徐,修竹娑娑。聂锋心气渐平,闭目道:“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这几句出自嵇中散与山巨源绝交书,南霁云遂知聂锋心意。他向聂锋一拜,朗声说道:“祝七兄官运亨通!今日南八若有命出去,亦不会揭发七兄,请七兄放心!若命丧于此,也不求七兄报仇,免得七兄在安节帅那边难做!”

南霁云话音方落,忽地一招“眼花落井水底眠”,突然撞向田承嗣。田承嗣本以为,按照南霁云的磊落作风,他会与聂锋拜别后,再拉开架势堂堂正正对招,没想到他话刚说完,便冲了过来。

田承嗣也是剑术高手,反应奇快,提剑便刺。他见南霁云步法古怪,似醉汉一般无迹可寻,不可捉摸。田承嗣以诡诈度人,以为南霁云是声东击西,他便左晃一剑,画了一个弧,实刺右边。

岂料南霁云并未变换方向,趁田承嗣这剑刺空,便已将其拦腰抱住。田承嗣怒叫连连,声如夜枭,他倒转剑柄,就向南霁云背心刺下。但南霁云碗大的拳头已砸在了田承嗣腰眼,南八膂力非凡,若非田承嗣披甲,非得当即瘫倒。

田承嗣忽觉腰间剧痛,一怔之间长剑也脱了手。但他久居边疆,略知胡人摔角之法,马上抓住南霁云,奋力将其甩向一侧。哪知这又中了南八下怀,田承嗣力气极大,南霁云松开双手,脚下借势一蹬,便飞至两丈开外。

南霁云甫一落地,便向林中疾奔。张通儒急道:“快追!快追!”田承嗣这才回过神来,拾起长剑,捂着后腰追了上去。

一时间竹屋前只有聂锋与张通儒二人,聂锋一脸冰霜,步步踏向张通儒。张通儒忽地满头大汗,缓步后退,哆哆嗦嗦道:“聂……聂盟主,你要……要作甚?”

聂锋虎目圆睁,忿忿说道:“南八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张判官今日苦苦相逼,置聂某于何地!”张通儒双腿一软,扑通跪下,颤声道:“聂盟主……大家日后都……都是为安节帅效命的……莫要……莫要自相残杀……”

聂锋又踏前一步,影子像山一样罩在张通儒身上,直压得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聂锋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张通儒,冷冷说道:“我既背弃得兄弟,你还敢信我不会自相残杀?”说罢聂锋出手如电,在张通儒头顶百会穴拍了一下。

张通儒但觉头晕目眩,气息絮乱。聂锋负手道:“你中了我的天阴手,每月服我的解药方能苟命。”

张通儒马上磕起头来,唯唯诺诺道:“从今往后,安节帅是主公,聂盟主是兄长。只要不违背主公之意,张某唯聂盟主马首是瞻!”聂锋这才放声笑道:“哈哈哈,好!就请你现在修书一封寄回幽州,表请我为行军司马!”

另一边,南霁云在竹林中头也不回地狂奔,田承嗣剑法虽高,轻功却不见长,自然追不上南八。眼看就要甩掉田承嗣,南霁云正盘算着下一步该去哪,忽觉身侧飙起飒风,竟是薛嵩已绕到此处,突然杀出。

半截砍刀罩头劈来,纵然南霁云反应奇快,赶忙缩脖,也被削开了发髻。南霁云赤手空拳,不欲和薛嵩缠斗,便以茂竹为掩护,边躲边跑。

岂料薛嵩刀法一般,步法却有独到之处,频频在林间穿插,总能挡在南霁云前面。南霁云左突右冲,始终闯不过去。天色渐白,但茂竹森森,遮却四周,也不知道太阳露头没有。每耽误一刻,圣人就危险一分,南八不免心浮气躁,一面撞向薛嵩,一面怒喝道:“尔若与刺客有干系,咱们尽管厮杀,若无,速速退开!”

薛嵩舞开砍刀,叫道:“甚么刺客不刺客!小将拿你,是为安节帅尽忠。小将敬你是条汉子,你自刎罢,免再遭罪!”

眼看薛嵩的半截刀就要劈在南霁云肩头,南霁云的右肘亦要撞在薛嵩胸口,忽听“嗖”“嗖”两声,竟是两截竹子破空而来,直射南霁云。

紧接着又传来田承嗣如鸮般的怪笑声:“嘿嘿嘿,薛将军,农家柴刀颇钝,我且投枪助你!”田承嗣以剑法著称,但其标枪的本领又在剑法之上,这点无人知晓,因为见识过的人都已经死了。这投枪本领,他平时不轻易示人,只在斗剑不胜时,才诈败使出,往往反败取胜,无不中的。

但见这两截竹子后发先至,刹那之间已飞了四五丈。薛嵩赶紧跳开一步,以免竹子将南八刺穿后误伤到自己。他甚是不平,心中暗骂道:“此獠为了抢功,竟将压箱底的杀手锏使出!他日与彼同侍一主,须得时刻提防啊!”

南霁云见薛嵩避让,只愣了一下便回头望去,却见一截竹子已到面前。竹子虽然普通,但削尖了头亦能杀人,何况来势汹汹。南八反应也快,当即使出铁板桥的功夫。他仰面望天之际,忽然觉得蒙蒙亮的天色就像武霜儿的脾气,殊为可爱。

这截竹子却似算好了一般,待南八刚一后仰,便头上一沉,又向南八胸口扎去。另一截竹子也跟着飞来,直指南八小腹。南霁云自知避无可避,但他不愿闭目等死,因为天空中忽浮现出一位曼妙少女的身影。

南八奔走一夜,激斗数场,早已疲惫欲死,此刻猛然仰身,头部充血,不免头昏脑涨。他心知这抹倩影只是临死前太过思念武霜儿所致,但还是不禁轻声呢喃道:“霜儿……”

“霜儿是谁?”那少女“幻影”忽然问道。南霁云忙眨了眨眼,只见这倩影一身蓝裙,身法极快,正从一根高耸的翠竹上荡下,如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倩影秀手一扬,两片竹叶倏然飘出,如流星飞坠,直击那两截竹子。

那两截竹子无声无息,便偏了方向,落在南霁云身侧。南霁云也暂得周全,噗通一声躺倒在地。他早已力竭,又在大悲之中,全凭一口气吊着,现在这口气散了,便一时动弹不得。田薛二人暴怒而起,一齐攻向那倩影,他本想出言提醒,但终究只是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田承嗣先行跃起,挺剑直刺。薛嵩哪甘心被抢功,也乱舞半截刀跟上。岂料这回田承嗣先发后至,身形在空中缓了一缓,让薛嵩先迎上了那抹倩影。

南霁云躺在地上,瞧不真切,只见倩影手中一闪,但听一阵叮叮当当之声,待田承嗣迎上去的时候,薛嵩已经落败下来——砍刀离手,肩头中剑,甚是狼狈。

田承嗣大吃一惊,虽然薛嵩不擅刀法,但一照面就被击伤,可知对方武功之高,自己恐怕也非对手。他使出一招“元海归巢”,直刺倩影,正想着如何变招时,那倩影忽一扭柳腰,根本不与田承嗣缠斗,飞扑之下。倩影手足并用,手上精光一闪,挑飞了正朝南霁云落下来的砍刀;纤足一点,踢中刚落地的薛嵩,将其踹出半丈远,动作之快,一气呵成,煞是好看。

南霁云双眼模糊,望着倩影,悄声期盼道:“霜儿……”那倩影回身笑道:“霜儿是谁?”南八这才看清,这人不是幻觉,亦非武霜儿,竟是唐遗珠。他这才知道,这唐姑娘的武功远胜自己,方才在东宫药园相斗,实是让着自己。

田承嗣以为唐遗珠分神,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斜剑划向唐遗珠。唐遗珠耳朵微动,娇叱一声,拔地而起,便与田承嗣平齐。只见她左手忽在田承嗣面前一晃,一道蓝光乍现,旋即消失。

唐遗珠落地笑盈盈地一背手,仿佛从来没有出过手一般。田承嗣却怪叫一声:“这莫不是东宫药园的孤芳奇葩——蓝述香!”说着他随手抓过一根修竹,借着弹力荡到了三丈开外,跌跌撞撞,几乎摔倒。

田承嗣眼花缭乱,好似被十几面镜子围着,只能看到重重镜影,却看不见镜子后面是何物。他心知着了道了,却强自镇定道:“此事是阁下要管,还是东宫要管,请姑娘留个名号,小将好向主公禀告!”

唐遗珠昂首道:“本姑娘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南海派唐遗珠是也!此事与东宫无涉,你尽管回报罢!”田承嗣一惊,随即释然,心道:“原来今晚双剑宴要与聂锋比剑的便是此姝,想不到还是一位绝色美人儿。败在伊手,想必张判官也不会责怪!”他又转念一想:“不如我将聂锋引来,教聂锋与此姝相斗,我趁机拿下姓南的,岂非大功一件。”

见田承嗣不战不走,唐遗珠嗔道:“尔要打便打,要走便走,本姑娘可没留你!”田承嗣脸上堆笑道:“聂盟主就在左近,请女英雄稍等片刻,小将请他过来,你们认识认识可好?”

唐遗珠哼了一声道:“本姑娘要是怕他,就不会约他决斗了!你尽管去叫罢!”田承嗣闻言大喜,拱手道:“女侠稍候!”便在薛嵩的搀扶之下走了。

南霁云挣扎着想要起身道谢,唐遗珠先蹲下来扶住他,并揉搓南八后心,助他喘息理气。柔荑沿着背脊轻轻游走,南霁云甚为受用,气息渐顺,脸却越来越红。唐遗珠又凑到南霁云耳畔,笑道:“霜儿是谁?与我孰美?”

南霁云惊叫一声,赶忙爬过一边,喘着粗气道:“多谢……多谢……”唐遗珠久居南海孤岛,不太懂男女之防这等中原礼仪,见南八此举,不禁嗤笑道:“不说就不说呗,你怕甚么!”

南霁云扶着一根粗竹起身,作揖道:“唐姑娘救命之恩,南八没齿不忘!”唐遗珠笑吟吟道:“你可知我为何到此?”南霁云摇头道:“南某实不知。”他心中猜想,莫非是太子知道了自己盗药之事,命唐姑娘前来捉拿自己?

谁知唐遗珠却跑过来挽住南霁云的胳膊,笑道:“君在东宫药园处处维护令兄,这等深重义气,兄友弟恭,令小女子折服。小女子久居海外荒岛,不知忠义为何物,甚为心羡。故一路跟踪,盼君怜惜,收为义妹。”唐遗珠出生后,父母英年早逝,她与祖父唐敖相依为命,从不知兄弟姊妹之情为何物,见岛民兄妹挽手携行,一向羡慕不已。

南霁云抽出胳膊来,大笑道:“好!能得如此九妹,南八三生有幸!”唐遗珠却噘嘴道:“不!我只要当你的义妹,可不要当甚么九妹!”

南霁云不解道:“唐姑娘何出此言?”唐遗珠气道:“其实我早就跟过来啦,刚才我都瞧见了。你对你七兄仁至义尽,你七兄却要与你割席断义,此人不配为我兄长!”南霁云闻言也豪情大发,双手搭在唐遗珠的秀肩上,凝视着她,坦荡说道:“好!不带他们!咱们这就行结拜之礼!”

这次倒是唐遗珠脸红了,她嫣然一笑道:“只要情真意切,行不行礼,又有甚么分别。倒是阿兄该走了。”她望着南霁云疑惑的双眼,继续说道:“那厮去叫聂锋,必然想撺掇小妹与聂锋激斗,他好再拿阿兄。阿兄再不走,小妹怕不能保阿兄周全。”

南霁云弯腰拾起半截砍刀,挥了两下说道:“岂有妹子为兄长挡着追兵之理!”唐遗珠一推南霁云,笑道:“阿兄自己说的,要为成千上万人的安危奔走。若是耽搁于此,岂非因小失大。阿兄放心去,小妹若是不堪一战,也就不会向聂盟主挑战了。”

南霁云想了想,心道:“我这新妹子武功远在幽州二将之上,自然不惧他们。以聂七兄的为人,自然也不屑于和他们围攻唐妹子,唐妹子要走还是不难。我宜速去,不可再耽搁了。”他遂深拜道:“南八何幸,能得如此好妹子!咱们江湖儿女,不急一时。待今日事了,愚兄同妹子痛饮一番!”

唐遗珠扶起南八,牵着他的手说道:“阿兄今晚来看双剑宴不?”南霁云笑道:“自然要去,我还要为妹子击鼓助威!”话刚说完,南八忽然怅惘起来,今晚一边是新认的义妹,一边是数年的七兄,自己实在不想看见一方有所损伤。

唐遗珠闻言畅快大笑,而后轻轻推了推南霁云,说道:“阿兄快去罢!”南霁云再拜了一拜,小跑而去。

唐遗珠目送南霁云跑远,忽听身后有娑娑声,赶忙回身,但见田薛二将引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冷峻青年,走向自己。那青年见到唐遗珠,便站定在两丈外,田承嗣刚想开口,他却抬手止住。青年上下打量起唐遗珠,并点头道:“芳姿灵秀,英气勃然,可堪一战。”

唐遗珠亦打量着青年,问道:“傲然独立,锋芒不露,阁下可是聂锋聂盟主?”那青年微微一笑,点头道:“正是聂七。唐姑娘是想要此刻比,还是今晚再比?”唐遗珠道:“自然是今晚。”

聂锋笑道:“英雄所见略同。那唐姑娘请回罢!”说罢回身便走。田承嗣大为不解,追上问道:“聂盟主,来而复返,何也?”聂锋道:“田将军乃行伍之人,行兵打仗自然讲求一个先发制人。但剑客比武不同,要堂堂正正,磊磊落落,在天下人前胜了对方,那才是侠义之道。”田承嗣虽然连连暗骂“迂腐”、“虚伪”,也只能跟上聂锋步伐。

南霁云跑出竹林,不敢停歇,一路又奔到坊门。两名坊吏见他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还拿着一把破砍刀,赶紧抄起棍棒迎了上来。南霁云无暇解释,举起金牌就向外冲。一名坊吏不谙世事,仍然叫道:“站住!”另一名坊吏赶忙拽住他,小声道:“这是圣人御赐的金牌,金牌一亮,如见天子,你不要脑袋了么?”

门吏马上放行,南霁云出了开明坊后反倒踌躇起来:“此案涉及之大,京兆府若然作反,再回报万年县也是徒劳。若是上报大理寺,寺卿乃李林甫的心腹,当年李林甫授意大理寺,借着杜有邻案铲除异己,上百人受到牵连。京兆尹王鉷虽说羽翼已丰,但毕竟是李林甫一党,大理寺岂能自决,还不是由李林甫操办。这样看来,上报大理寺也不是办法。自己的品阶又不够上殿告御状,这可如何是好?

南霁云摩挲着金牌,忽然想到武霜儿,又道:“或许可请霜儿入宫,觐见天子,以陈案情。”他想了想又摇头道:“官家如今宠爱杨贵妃,不知是否还念武惠妃旧情,若不能及时召见霜儿,岂不误事。”

南八想着武霜儿,突然唐遗珠也挤进了他的心中,他遂暗道:“或许可托唐家妹子面陈东宫……”他想到这突然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赶紧擦了擦额头,打消了这个念头。原来自从玄武门之变后,大唐每朝天子就没有对太子放心的,生怕东宫有样学样,也生变玄武门。所以皇帝非常忌惮大臣擅自朝见东宫,若面陈太子,这案子能不能破尚不可知,自己这条命怕是八成保不住。

南霁云边想边走,不自觉间已奔了数里,到了宣义坊外。他凝视着宣义坊门,猛然击拳道:“只能如此了!”原来他想的是,既然李林甫不能找,那就只能找李相公的对头杨相公——杨国忠了。正巧,杨国忠的宅邸便在宣义坊,何不面陈杨相公,由杨国忠来警告天子。

主意既定,南霁云高举金牌,便冲进了宣义坊。此时晨鼓已过两百下,时近点卯,太阳微微露头。宣义坊虽非北城喧哗大坊,此刻也已喧喧嚷嚷,但看街上奔走的,哪个是闲人?

着急备货的商贾见面互相寒暄两句,便匆匆告别各自挤出坊门,生怕落后了生意就被对方抢走了。菜贩也扛上了扁担,告别妻子,出城收菜。他们不紧不慢,并不慌张——长安城有百万人,哪个不需要吃菜?

街边的食铺坐满了人,灶中的火光跳动不已,比初生的阳光还要炽热。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正赤裸上身,使劲打着烧饼。汉子的胡人老婆打开炉子,取出刚烧好的芝麻胡饼,分给抢着买的食客。这些胡饼金黄酥亮,又香又脆,是正宗的西域风味。汉子打烧饼打累了,甩了甩汗,欣慰地看着老婆,心想讨这个胡人老婆虽然花了十几两,但花的真值。胡姬与汉子相视一笑,她的家乡在身后,在万里之遥。

几个绿衣官员来到食铺,他们或是出身寒门,或是来自京漂盟,总之他们很穷,穷到买不起马,住不起靠近皇城的房子。但他们必须在半个时辰内跑到皇城,才不会迟到。几个稍微年轻的官员与民同乐,也吃的是胡饼。但有一位年长者,吃不了那么干的,遂喊着胡姬给他下碗馎饦。胡姬回过神来,赶紧扯面下了一碗汤饼。几位小官就这样边吃边走,还要随时提防御史,告自己一个行为不端。

以往南霁云也是这些忙人中的一员,并没有注意到这么多。他现在明明比这些人更急,但在其他人的眼中,南八反而成了一个闲人——一个会去观察别人生活的闲人。南霁云走着走着,忽然攥紧拳头,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百姓这忙碌而又安稳的日子。不管刺客是谁,他都要揪出来,就算要面对邢五兄,他也不会退让!哪怕要他卑躬屈膝也在所不辞。

于是南八跪下了,跪在了杨国忠的深深庭院前。杨国忠只是御史中丞,但因杨贵妃的关系,极受恩宠,可与李林甫分庭抗礼,虽无宰相之名,已有宰相之实。不过他纵然身居高位,却备遭仕林群贤白眼,盖因杨国忠实无才学,只擅长两件事——钻营与聚财。南霁云这一跪,必遭天下士子侧目,日后仕途升迁,再无可能。不过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他又有何选择?

杨府家仆牵着一匹宝马候在门前,这马通体雪白,四蹄金黄,端的是千金难买的好马。家仆向南霁云喝道:“哪来的邋遢汉,别把断刀也装刀客?去去去,别挡道!耽误老爷上朝,要你满门抄斩!”

南霁云纵然跪着,也是昂首挺胸,磊落坦荡。他并不看家仆,只是向杨府内朗声叫道:“大理评事南霁云求见杨中丞!”

家仆益怒,对看门的家丁嚷道:“别光看着呀!耽误了老爷上朝,大家都担当不起!”四名家丁收起讥笑,围了上来。一人骂道:“瞧你这邋遢样,还大理评事?那小爷还是大理司直咯!”说着就抡起长棍,敲向南八。

南霁云也不辩解,掏出金牌挡在额前。四个家丁见状,赶忙放下棍子,退开半步。那家仆又嚷嚷道:“尔等怕甚!”

众家丁指着金牌,不知所措道:“御赐金牌……如见官家……”家仆嗔道:“谁知是真是假?大伙吃杨家饭,哪管什么金牌不金牌!”说着甩起马鞭,想要抽向南八头顶。

岂料家仆抬起胳膊,却抡不动马鞭。他惊恐地回头望去,却见一名青袍客站在身后,左手两指漫不经心地夹着马鞭。

家仆吓得当即丢掉鞭子,与众家丁上前参见道:“薛总管。”南霁云闻声也不禁侧头看去,但见这青袍客身型算不上高大,也算不上矮小;年纪算不上中年,但也绝对不是青年;相貌说不上英俊,但也说不上丑陋;既没有浓密的胡子,也不是白净无须;毫无特点,泯然与众;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忍不住多看几眼。南八听说过这个人,此人乃峨眉派大弟子薛定恶,武功高强,尤擅无相神功,自杨国忠由川入京时就追随之,是杨国忠的左膀右臂,心腹爱将。

薛定恶将马鞭卷起来,冷然道:“这金牌是真的。”接着有一位修着精美山羊胡的公卿,迈着盈盈公府步,在仆人的簇拥下走出朱漆大门。众家丁与家仆都跪下相迎,口呼:“老爷。”此人正是杨国忠。

杨国忠道:“定恶,怎么回事?”薛定恶躬身道:“杨小乙冲撞御赐金牌。”杨国忠笑着说:“杨家素来克己奉公,岂能容忍?把他打死罢。”

那叫杨小乙的家仆一听,吓得瘫软在地,呼喊道:“舅表叔饶命!舅表叔饶命!”杨国忠理都不理,那四名家丁遂将杨小乙拖了下去。

杨国忠瞟了一眼南霁云,轻蔑道:“汝是何人?所求何官?”南霁云双手高举金牌,不卑不亢道:“下官大理评事南霁云,并非求官而来。实乃有要事相报,求杨相公一听。”

一名仆人跪在宝马前,杨国忠踏在仆人背上,一边翻上宝马,一边淡然道:“何事?”

南霁云只得长话短说道:“户部郎中王銲内养刺客,外结龙骑都尉,更谓相士,自言有王者之相。求杨相公报与朝廷,严查之。为保天子安危,请相公劝解官家,取消今晚双剑宴。”

杨国忠眼睛滴溜溜一转,忽而哈哈大笑,吩咐仆人道:“速去给薛总管准备一辆马车!”而后他指着南霁云,对薛定恶道:“定恶,你以南评事名义,写封举报信。我要带入朝中,面呈圣上。此去皇城,不过一刻,能写就么?”薛定恶拱手道:“足矣。”

杨国忠忽俯下身子,微微一笑,在薛定恶耳边说道:“能与太子扯上干系否?或与王鉷、林甫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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