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王鉷案】第二十八回 子时大地黑漫漫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是日后诗圣杜甫观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器后,回忆自己年幼时曾有幸目睹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舞而写下的诗句。这几句诗说的是公孙大娘剑光璀璨夺目,有如后羿射落九日;身法奇矫雄健,好似天神乘龙飞翔;出剑迅猛无比,恰比一道雷霆霹雳;守势恬静怡然,正是日暮江海凝光。

其实公孙大娘的剑法,远比诗句还精彩。天下武功套路,或求刚猛,或求和柔;或求机巧,或求古拙;或求灵动,或求寂静。此六维相生相克,不可得兼。深研一路者便已能称作好手,能兼顾二维者便是一流高手了,但公孙大娘的武功已并有六维,天下罕见。

西河剑器是如此的玄妙,乃至公孙大娘的三个弟子只各学会了两路,武霜儿学的正是动与巧。只见武霜儿使开双剑,如飞燕投林,抢攻黑衣人。双剑泛着星光,直刺黑衣人背心。黑衣人“咦”了一声,显然没想到有人能追上他的身法。他前脚一侧,顺势扭腰回身,左臂在身前一扫,撞开双剑,右臂紧接着四平八稳打出,正是江湖武师惯用的通臂拳中的一招冲拳。

武霜儿莺声叫道:“贼獠,安敢负隅顽抗!”同时双剑回削,一招“洞庭木叶”,便如漫天秋叶般席卷黑衣人的右臂。黑衣人低吼一声,嗓音既粗且讷,并不收拳,继续攻向武霜儿。

但听一阵“叮叮当当”之声,双剑将夜行衣划得稀烂,黑衣人右臂上数个铁环露了出来,将剑招全部防住。在铁环下隐约可见“生不怕京兆尹”的纹身,武霜儿惊道:“‘花臂太岁’张干!”

张干狞笑道:“正是老子!”他比武霜儿高一头,这一拳正正打向武霜儿面门。武霜儿变招也快,双剑迅速插入一道铁环,用力向上一抬,便将张干的右臂顶高一尺,堪堪从头顶错开。

可是武霜儿虽然招式变化快,气力却跟不上。张干右臂再度压下,同时左拳一招崩拳,直打武霜儿下颌。但武霜儿身法亦快,左剑一旋转,刮伤张干右臂,迫其下压之势缓了缓,然后右剑抽出直迎张干左拳四指。同时她右腿也一并踢出,直蹬张干右膝,一招“春秋代逝”,上下交攻。

张干看了看右臂的鲜血,眼神如同饥汉看见了食物。他吃吃笑着,猛地扬起右臂,铁环夹着武霜儿的短剑一并上扬。武霜儿怕短剑脱手,死死握着剑柄,左手也被拉高。趁武霜儿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上面时,张干左拳错开武霜儿的右手短剑,变拳为爪,直抓向武霜儿踢出的右脚。

“小擒拿手!”南霁云此时也追了过来,提醒武霜儿大叫道:“霜姊小心!”武霜儿闻言,左脚当即连环踢出,足尖在张干左手手背踢了三下。张干的手背未见红肿,武霜儿的左脚反倒吃痛了,看来张干还练了铜锤手这门功夫。

踢开张干的左手,武霜儿的右脚直蹬其膝盖。她已双脚离地,全凭张干提着她,武霜儿右手短剑同时顺着提势,由下向上直刺张干下颚,势要将这谋大逆的刺客一举击杀。

张干吃吃笑声不减,很是渗人。他右臂一振,竟将卡着短剑的那道铁环震断,武霜儿登时直直坠下。张干同时收回左拳,再以一招崩拳打向武霜儿胸口。

武霜儿惊呼一声,双腿赶忙夹住张干左臂,柳腰一用劲,借势直上,双剑改劈张干双肩。哪知张干哼哼一笑,左臂上的铁环兀地旋转起来,打的武霜儿双腿吃痛。

武霜儿不得不松开双腿,无处借力,向后摔去。张干的右手却似熊掌般拍下,直击向武霜儿的天灵盖。武霜儿忙将双剑交叉在头顶,剑刃向上,若是张干不收招,便能废了他的右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南霁云在旁瞧得真切。这一招“陇头秋月”就算能削断张干的右手,但他拍击之势如泰山压顶,这一对双剑非得砸入武霜儿头中。

南霁云连忙一扬手,将那只镔铁判官笔掷向张干脑袋。他同时快步冲上,去接武霜儿。张干嘶嘶道:“美人头,好。我之头,不好。”说着右臂收招,用铁环一格,将判官笔挡飞。

张干右臂方收,左拳紧接着又是一招“黑虎掏心”向前抓去。南霁云刚接住武霜儿,将她抱入怀中,眼看背心大开,就要中这一爪。

南武二人似乎心有灵犀,他们并未说话,便已有了应对。南霁云微微一错身,武霜儿靠在他怀里,双脚迅捷踢出,全踢在了张干左手食指上。

一个拳头能承受的力道,一根手指头可承受不了。只听“咔嚓”一声,张干的食指便折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干不仅不收招,还趁机抓住了武霜儿的右足。

张干的眼神里满是饥饿,盯着武霜儿的蓝色绣花鞋,吃吃道:“美人足,好吃!”武霜儿吓得面色发白,连忙蹬脚,奈何张干死死抓着,挣脱不开。

南霁云见状,抬腿猛踢张干的大嘴,并叫道:“吃我的脚罢!”张干右手横在面前一抓,怪笑道:“老子来者不拒!”说着他手一用劲,本想捏碎南霁云的脚掌,却忽然发觉手里抓着的只是一只靴子罢了。

南霁云的右脚已趁机砸下,直撞在张干左臂臂弯。张干痛呼一声,便松开了武霜儿。南霁云也被震得踉跄几步,赶紧放下武霜儿。

武霜儿娇呼一声:“看剑!”人刚落地,双剑便向张干左臂臂弯斩去。张干嘶声道:“来日再取尔命!”他突然从右臂褪下一道铁环,套住双剑,急向后退。

南武二人异口同声道:“休走!”但张干已将双臂的铁环一股脑全部甩来,霎时间如流星乱坠。武霜儿护在南霁云身前,双剑飞舞,将砸向他们的铁环全部挡开。可是二人再想追张干时,他已经逃入夜色之中不见了。

南霁云穿好靴子,拾起一道铁环端详起来。这些铁环大小相同,乃上好的材料所制,通体光滑,没有一丝凿痕,显然是用模具浇成。长安城里的铁匠不少,但有如此手艺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待到天明或可一一排查。

武霜儿在地上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只判官笔。她兴高采烈地奔到南霁云身边,递回给她,一脸柔情道:“你这双判官笔和我这对短剑是一起打的,可别弄丢了。”

南霁云接过判官笔,武霜儿忽又问道:“对啦,南八。另一支笔呢,怎么未见你用?”南霁云道:“跟钱知微交手时,被他打断了。”武霜儿咒骂道:“待找到此贼,我非要狠狠揍他一顿!”南霁云劝解道:“霜姊莫恼,明日再叫老孙头打一把便是。”哪知武霜儿却跺脚道:“同一锅铁汁打出的四把兵器,现在断了一把。无论新打的如何精良,也不算一对了。”

南霁云轻轻搂着武霜儿的肩膀,正要安慰,一队武侯赶了过来。南霁云赶紧放开手,武霜儿板起脸迎上去,向武侯的队长下令道:“不良人办案。现有凶犯逃匿,尔等速去把住坊门。明日开坊后也要严加排查。”说着她又将张干的高大体型描述了一下,但方才张干身着夜行衣,武霜儿并未见过其真容,只能讲了些道听途说的,诸如什么双下巴、大眼睛、络腮胡之类的。

武侯们不情愿地领命而去,武霜儿一回头发现南霁云不见了。她四下张望,见南霁云又伫立在了客栈二楼那扇破窗前。她虽然可怜那个女子的遭遇,但是一想到南霁云今晚和这娼户在一起,就有些生气。她奔至客栈下,施展轻功,在一楼窗棂上一借力,飞身上了二楼。

武霜儿如秋燕般掠进案发的房间,见南霁云并未搭理她,仍是坐在两具尸体边,一言不发。武霜儿重重一拍南霁云的后脑勺,嗔道:“在默哀红颜知己么!”

南霁云被从沉思中一下打醒,揉着脑袋道:“霜姊,你这是作甚?”武霜儿指着李秀兰的遗体道:“你今晚见了六姐还不够,还想再寻一个七姐么!”

南霁云知道李秀兰不是庸脂俗粉,对她有些怜惜之意,而且两人本就正大光明,却被武霜儿这样奚落。他也不悦道:“霜姊,咱们在洛阳一案共历生死,我所立誓言绝不反悔,请你不要如此猜疑。”

武霜儿虽然好强,但也是通情达理的奇女子。她听到南霁云这么说,没有对着发火,反而柔声道:“南八,我未恼你。我知道你是在想案情,下一步怎么办?通知万年县彻查平康坊吗?“

南霁云摸摸胡须,沉声道:“张干不可能是刺客。”武霜儿疑惑道:“为何?”南霁云指着地上的尸体,解释道:“这位是李秀兰女史,那个应该是岭南新府的门客。他们与圣人有何交集么?”

武霜儿道:“咱们不知道,未必说明没有。可能圣人曾经临幸过这个李秀兰呢。至于那劳什子新府门客……”她想了半晌,实在编不出什么关联。

南霁云反驳道:“就算圣人临幸过李女史,张干是个男人,又不是妒妇,为何要杀她。你瞧瞧她们的死因。”武霜儿并未俯身,瞟了一眼便道:“都是喉咙被臂弯夹死的,这有甚么奇怪。”南霁云道:“你再瞧瞧。”

武霜儿这才俯身查看,惊道:“尸体颈部有好几道压痕。啊我知道了!因为张干手臂上带着铁环,所以他用臂弯杀人时,会压出这些痕迹。”南霁云含笑看着武霜儿,她继续说道:“韦会韦驸马的尸体上有这些压痕,那个阿拉丁的儿子身上也有。难怪阿拉丁那么肯定凶手就是张干,看来张干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犯!”

“没错,张干犯下了连环凶案,所以他才不可能是刺客!”南霁云斩钉截铁道。武霜儿也恍然大悟道:“刺客都要尽可能隐姓埋名,岂会如这般四处作案,弄得满城风雨。”她又想了想道:“莫非真是钱知微瞎编的?”

南霁云摇摇头道:“李女史也见过钱知微,据她所说,那就是个藏不住话的大嘴巴。这种爱出风头的人,有可能添油加醋,但绝不可能无中生有。”武霜儿叹气道:“那现在怎么办,都不知道钱知微藏在何处。”

南霁云笑道:“我逼卫旷交出钱知微,此刻或许已经送到京兆府了。”武霜儿喜上眉梢道:“你办成此事居然不早点说,害我白白担心。”南霁云亦道:“霜姊,你问到了大秦黑油也没有早点说啊。”

武霜儿辩解道:“这不是一直没机会说嘛。”说到案件,她便收敛笑容,正色道:“我问了波斯胡寺的住持,他说所谓大秦黑油,用他们的话叫作希腊火。说是这玩意儿一经点燃,遇风更盛,遇水不灭。住持还说,当年大食舰队百余艘船,围困大秦都城,被一把希腊火烧的干干净净。“她并未提及遇见邢縡与龙骑都尉李景云之事,毕竟她疏忽大意,被李景云一招拿住实在不光彩。

南霁云一听,大叫“不妙!”武霜儿也道:“得赶紧劝万年县彻查东市!”南霁云又望了望李秀兰失去光泽的遗体,心中默哀片刻后说道:“咱们先去趟李女史的院子。”

这次武霜儿没有发作,但还是有些不高兴道:“去干嘛?”南霁云道:“我留张兄在那看着卫旷,得喊张兄一起走。”

两人奔到李秀兰的宅子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既无卫旷,也无张光晟。南霁云担心燖娘武功高强,不利于张光晟,赶忙检查了一圈,发现并无打斗的痕迹,心道:“看来是张兄得小猴子报信,按约定先回去了。”

武霜儿指着外墙上横七竖八一串新涂的笔迹,说道:“放心罢。小猴子说龙四已放人,他们怕卫旷有救兵,就先撤回万年县了。”南霁云盯着那堆乱画的笔迹,笑道:“你这密文术真不简单。”武霜儿得意道:“我这不良副帅可不是白当的。密文术也就这样罢,更厉害的是大舆图术。”

原来武霜儿有一个堂叔,名叫武攸绪,是武则天从父的孙子。武则天执掌朝政后,武氏一门鸡犬升天,人人富贵。偏偏这个武攸绪恬静寡欲,推辞掉武则天的封赏,躲进嵩山隐居二十年。他日夜研读《易经》与奇门遁甲,创下了“密文术”与“大舆图术”。

所谓“密文术”,便是事先约定好密码的排列与含义,旁人看不懂的一撇一捺,一圈一点,其实都蕴含着消息。而“大舆图术”,则是令聪明能干的人背熟地图,再给此人配以指北针,则他无时不刻都知道自己在地图何处。这个人如果去跟踪他人,无需时刻紧跟,只要脑海中浮现出地图,就知道哪条路好走,哪条路难走,从而预测出他人的路线与方位。武霜儿之所以说“大舆图术”比“密文术”厉害,正是因为后者只需要死记硬背即可,前者非有过目不忘之才不能学。武霜儿从武攸绪的遗物中翻到了这两门奇术,便带进了不良人中,侯彝正是她所培养出的人才。

南霁云附和道:“然也,然也。我今日正用到了小猴子的大舆图术。”武霜儿听南霁云说了如何安排侯彝跟踪燖娘,也拊掌大笑。

两人又折返坊门,见两名武侯正靠着坊门睡觉。武霜儿将他们一一踢醒,气道:“我让你们堵着凶犯,你们倒睡起懒觉啦!”武侯们唯唯诺诺拾起兵器,站回岗位。

两人出了平康坊,南霁云担忧道:“张干武功不在你我之下,他若要闯门,一队武侯都拦不住。他若是不走坊门,逾墙逃走,那更无从查起。封着平康坊也只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要抓张干,只能我们去找他。”

武霜儿道:“可是这偌大的长安城,张干究竟会藏在何处?”南霁云道:“他从一个普通武师,成为如此高手,全赖拓跋寒猊。或许他师父知道其藏身所也未可知。”他说完似乎怕武霜儿又去找拓跋寒猊,赶紧加上一句:“不过张干应该不是刺客,先不要为他分神。”

两人说着回到了万年县衙,薛荣先与柳半夏正候在大堂。薛荣先见两人回来,急忙迎上,还未说话,南霁云先道:“张光晟与侯彝回来没有?”

薛荣先道:“他俩先你们一刻回来,我让他们去补觉了。你们查出甚么了吗?”南霁云放下心来,激动道:“快请明府,咱们同去京兆府!”

薛荣先却道:“京兆尹召唤明府,他已经去了。”南霁云喜道:“莫非是要开审钱知微,咱们也速去!”薛荣先疑道:“南兄要到钱知微了?”南霁云道:“正是。”

四人正要向门外走去,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大喊:“去哪呀!”一个身穿绯色官服的长须中年人在几名从吏的拥簇下进了县衙大堂。四人迎拜道:“明府。”这人正是万年县令薛播。

薛播挑了挑眉毛,一脸不悦道:“大半夜不睡觉,是不是白天的活不够多啊。”薛荣先赔笑道:“大理寺三大金刚都是来帮忙查案的。”南霁云也凑上来道:“明府,这么快就审完钱知微了吗?不知京兆尹有何指示?是否可以下令搜查东市了?”

薛播斜睨南霁云一眼,冷冷说道:“你就是南评事罢?”南霁云赶忙拱手称是。薛播又道:“你不要再查了。王相公已经修书一封,送往大理寺,估计大理寺来寻你的人很快就到了。”说罢他丢下一脸困惑的南霁云,径直走回后堂去了。

薛荣先赶紧拉住一个从吏,问道:“怎么回事?明府发甚么火?”那个从吏叹气道:“有人将一具尸体吊在京兆府门口,京兆尹大发雷霆,才召唤明府去挨训的。”

薛荣先疑惑道:“京兆府在光德坊,属长安县,为何要训示明府啊?”从吏瞥了瞥南霁云,吐吐舌头没敢讲。薛荣先再三催促,他才说道:“因为南评事在平康坊惊扰了李相公,他差人问责了京兆尹,京兆尹遂训了明府。”

“哎呀!”薛荣先摊手道:“南评事,你怎么就招惹到了李林甫呀!”南霁云也不知道,他去娼户找卫旷,怎么就被李林甫抓到把柄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了——李林甫的耳目众多。六姐能为他劝下来一个李秀兰,却拦不住其余告他的人。

南霁云不去考虑自己的官位,却问从吏道:“钱知微人呢?”从吏茫然道:“谁是钱知微?”南霁云心叫不好,又道:“那具尸体是何模样?”从吏想了想道:“一个瘦得跟猴子似的青年道士,左脸颊还有一颗大痦子。“

南霁云哇呀叫道:“正是钱知微!他被灭口了!”当时他看着卫旷写信,要龙四先生把钱知微送到京兆府而非万年县,想的就是省去一步步汇报,好让京兆尹直接下达搜捕命令。没想到对方反倒利用他这一心理,趁钱知微的案子还未到达京兆府,先杀人灭口。

武霜儿也吓了一跳,说道:“南八,线索断了全断了,如何是好?”柳半夏打着哈欠道:“薛公都不让咱们管了,咱们还掺和甚么。”南霁云没理他们,径直跑向一间别室。

晚上当值不回家的不良人,都在这间别室休息。南霁云打着火折子进去,寻到侯彝的床位,推了推他。侯彝正做着春梦,梦里他左手搂着燖娘,右手抱着李秀兰,忽地一阵摇晃,他喃喃道:“小娘子,地震了吗?别怕,有侯爷在。”梦话说完才慢慢醒过来,他揉了揉眼,一瞧是南霁云,也不敢发作,皱着眉头道:“南评事,你回来啦。”

南霁云扶起侯彝,焦急道:“小猴子,你将跟踪卫旷侍妾的经过再说一遍。”侯彝记性很好,没怎么回想便说道:“我按照南评事的吩咐,一路跟踪那个小娘子。她的轻功还真不错,直接从坊墙翻出去了。我出平康坊的时候,差点跟丢了。幸亏她躲避南衙禁军,在墙角耽搁了,这才让我追上。她几次想甩掉我,多亏我会大舆图术,都算出了她的路线,终于在青龙坊赶上了她。“

“龙四的藏身所就在青龙坊么?”南霁云立即插嘴问道。侯彝点了点头,南霁云心道:“是了,对于这个长安城的影子王来说,没有比青龙坊更适合的了。”原来长安虽说有一百零八坊,也不是坊坊繁华。总体来说,城北诸坊较兴旺,城南诸坊较凋敝,兰陵坊以南三街诸坊,更是空旷之地。青龙坊在城西南角,其荒芜可知。此坊没什么人住,只有两间荒废寺庙,一是普耀寺,乃隋朝独孤皇后为其外祖父所立;二是日严寺,乃隋炀帝登基前所建。这二寺都是前朝皇族的私庙,本朝无人打理,自然就荒废了,沦为乞丐窝。龙四先生将藏身所设在此坊,自然可以掩人耳目。更何况此坊直通曲江水,一旦遇事,方便遁走。

侯彝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说道:“我看见小娘子进了废普耀寺,便躲在寺外草丛中。果然不一会儿,几个乞丐抬着一个身穿道袍的家伙出来,绑上板车,向坊外推去。我怕那小娘子回去,不利于老张,便没有接着盯下去。”南霁云又问道:“那人运出来的时候是生是死?”侯彝道:“是活的哩,他还挣扎来着。但嘴里想必塞了东西,叫不出声。”

南霁云给侯彝盖好被子,小声道:“接着睡罢。”便又踱步回到中庭。武霜儿一直在月光中等候,见南霁云出来,赶紧迎上去问道:“怎么样?可有甚么新线索?”南霁云道:“龙四的一个藏身所在青龙坊废普耀寺。”

武霜儿马上说道:“龙四要杀钱知微灭口,说明他与此案绝对脱不了干系。咱们就去普耀寺查他一查!”南霁云却道:“不。”

“不?”武霜儿疑惑地看着南霁云,问道:“难道你要放弃了?”南霁云哈哈大笑道:“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个案子我管定了。”见他豪情大发,武霜儿眼中尽是倾慕。

南霁云接着解释道:“还不能确定普耀寺是不是龙四的大本营,贸然闯入,只会打草惊蛇。万一扑了个空,再要找龙四可就难了。”武霜儿不禁问道:“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做?”

南霁云道:“京漂盟任盟主带钱知微去给王銲看相后,任盟主便中风不醒,钱知微也脱离了京漂盟,此事必有蹊跷,我要去问问任盟主。”武霜儿不解道:“可是我听说任盟主一直昏迷不醒呀。”南霁云道:“我自有办法。霜姊,你将圣人的金牌借给我便是。”

武霜儿眨眨眼道:“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吗?”南霁云道:“我还有别的忙要托霜姊去办。请霜姊去查一下钱知微的遗体,看看是怎么死的。”

武霜儿解下金牌,递给南霁云,担忧道:“你可不要太鲁莽,又让那个大官找到把柄。”南霁云接金牌的时候,与武霜儿四手相触,恰巧柳半夏走了出来,武霜儿慌忙松开金牌,故意将手背在身后。

柳半夏佯装没看见,语重心长道:“三妹、四弟,可商量出甚么吗?要我说这事就不要再管了,你们找到了钱知微,也把他送给了王七郎(注:即京兆尹王鉷),可是七郎重视了吗?不还是嫌你们在平康坊闹了太大动静,叫你们安分些么。七郎是什么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坊间可是有顺口溜‘不畏独夫,但畏哥奴(注:李林甫小字哥奴);哥奴尚可,七郎杀我’。”说完他又盯着武霜儿,好似不经意道了一句:“三妹,尤其是你。将来的王妃,那可是千金之躯,不要把自己搭进去。”

武霜儿闻言,不由得退了一步。夜风吹入她和南霁云之间,两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原来皇帝喜爱武霜儿,想把她嫁给皇室宗亲。虽然她一直想尽各种借口推辞,但她也明白,等皇帝失去耐心的那一天,就是她不得不出嫁的那一日。

南霁云固然感念柳半夏的劝诫,但他岂是轻言放弃之人。他拉着柳半夏的手,说道:“二兄,我进大理寺时,你时常跟我说,要以大兄为榜样。现在圣人的安危,全城百姓的祸福,都在旦夕之间,如果大兄遇见此事,难道会坐视不理吗?”

柳半夏抽出手,拍了拍南霁云的肩膀,潇洒笑道:“圣人的安危,自有北衙禁军与龙武万骑操劳。倘若龙骑都尉都不顶事,我们能有何作为?至于说全城百姓的祸福,未免太过夸张,又没有外敌攻城,怎么会威胁到全城百姓。”

南霁云焦急道:“那所谓大秦黑油,可以燃火!据波斯胡僧说,大秦用这玩意烧掉了大食人一整只船队!纵然阿拉丁的进货不足以焚城,烧掉一坊半坊总还是能够的!”

柳半夏这才重视起来,但也为难道:“京兆府根本不信,徒呼奈何!”南霁云道:“二兄别再管甚么规矩了,请速去阿拉丁商栈,带回来一瓶大秦黑油,由不得他们不信!”柳半夏想了想,终于肯点头了。南霁云长揖道:“多谢二兄。”他又转头对武霜儿说道:“既然万年县已经不欢迎我们了,我们等下在大理寺见。”

三人主意既定,正要分头行事,薛荣先匆匆从大堂出来,叫住他们。南霁云拱手道:“薛县尉,既然明府已不让管,我们也不能连累你。”薛荣先道:“南评事可别这样说,倘若真出了甚么乱子,我一个县尉难道就能置身之外了吗?”他说着递上三枚不良人的腰牌,又道:“我现在帮不上甚么忙,你们拿着这些腰牌,也就无需顾虑宵禁了。如果能查到甚么确凿证据,我一定尽力劝说明府。”

三人接过腰牌,向薛荣先拱手道谢,便匆匆赶向坊门,而此刻子时已经过了大半。

花开三朵,各表一枝。武霜儿告别南霁云与柳半夏,匆匆赶至光德坊京兆府。门吏认得武霜儿,正要进去禀报值守的法曹,武霜儿一把拉住他,小声道:“我不找王府君。”她看着困惑的门吏,又道:“今晚那具尸体停放在哪?”门吏道:“暂放在府狱。”

武霜儿放开他,疾奔京兆府狱。两个看门的狱卒却死活不让她进,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朝廷自有法度在。”武霜儿无奈,只能向侧面叫了声:“王相公!”而后她趁两名狱卒分神张望之际,点倒了他们,下了地牢。

这地牢有如迷宫,传出阵阵哀嚎,犯人们不是被锁了起来,就是被穿了琵琶骨。监狱里还有狱卒不分昼夜巡逻,说固若金汤可能有些夸大,但犯人若想越狱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武霜儿忽然有些好奇,为什么拓跋寒猊只是关在了县狱,没有上交到府狱。明明以他犯下的罪——身负八十一条命案,还将受害人的脑子烤了吃——理应押在府狱,秋后问斩。

那个食人魔儒雅礼貌的样子又出现在武霜儿脑海里,她摇摇头将其赶走,专心去找钱知微。幸而她曾经参观过地牢,遂避开巡逻的狱卒,直奔停尸间,才点着火折子。承平盛世,新尸体并不多,她很快就找到了钱知微的遗体。

这个大嘴巴到死还张着嘴,半吐着舌头,却永远说不出话了。武霜儿将火折子凑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钱知微的脖子上也有一道道压痕!

“又是张干!”武霜儿暗自骂道:“看来那个贼獠在遇见我们之前,已经杀了这厮。可见张干纵然不是刺客,也是龙四的手下。而且钱知微离开龙四窝点的时候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幸好我们没去废普耀寺,好一招请君入瓮!”

武霜儿灭了火折子,又蹑手蹑脚出了京兆府,一路疾奔回位于义宁坊的大理寺。当夜值守的是狱丞姚汝能,他正伏案疾书,写了又涂,涂了又改,并没有看见武霜儿。

武霜儿轻轻走到姚汝能背后,一把夺过他写的文书,一看可气坏了。他写内容的竟是命南霁云即日南下寻找侯春,不得逗留。姚汝能几处涂改,都是在斟酌语气,将请托改成了命令。

姚汝能嘴上说着:“武姑娘,三更半夜你怎么来啦?”手上却去抢文书。武霜儿一把推开他,不高兴地问道:“你这写的甚么玩意?姚汝能啊姚汝能,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伪造文书!”

姚汝能抢不过武霜儿,垂头丧气道:“我能怎么办!南八在平康坊搞出那么大动静,李相国大发雷霆,王相公更是把告状信都连夜送过来了。不畏独夫,但畏哥奴;哥奴尚可,七郎杀我。李哥奴和王七郎现在都在气头上,我能怎么办?”

武霜儿道:“你伪造文书,就不怕裴寺丞怪罪嘛!”姚汝能狡辩道:“我不出这文书,裴寺丞也得自己出。我替他出了,他不仅不会怪我,说不定还会奖我哩。”

“李林甫与王鉷的权势真是大到可怕,大理寺明明不归他们管,一个狱丞居然怕他们怕到主动伪造文书。”武霜儿心中不禁暗暗感慨。她不动声色,伸手道:“王七郎的告状信呢?我瞧瞧你说的是真是假。”

姚汝能一边说道:“这我哪敢造假。”一边翻出告状信递给武霜儿。武霜儿看都没看,直接撕得粉碎。姚汝能吓得面色惨白,失声叫道:“武姑娘,姑奶奶!姚某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害我!”

武霜儿拍拍手笑道:“好啦,你没收到甚么告状信,我也没见过。”说罢她就在一边的床上躺下,奔波了大半夜,终于累得睡着了。姚汝能知道她武功高强,以为她还在盯着自己,迫于她的淫威,也不敢继续写了。不知不觉到了丑时,姚汝能撑不住,也伏案睡着了。

另一边,柳半夏用不良人腰牌叫开了东市坊门,骑马在东市内转了一圈才找到阿拉丁商栈。商栈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柳半夏点着火折子,推门而入。前厅布置得富丽堂皇,地上铺着一整张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各种琉璃饰品,桌上的油灯还镶嵌着红宝石。

柳半夏当差六年,也从没买过这些玩意儿,不禁拿起一盏油灯把玩起来。他刚搓了搓油灯,忽然屋里响起一个磕磕巴巴的声音:“他们都说……柳主簿做事……从来都是一半一半……刚刚好。主簿喜欢的话……就把这盏油灯拿走罢!”

柳半夏一惊,倏地放下油灯,警惕着喝问道:“是谁!三更半夜不回家,不知道犯了宵禁吗!”他举着火折子向出声的地方慢慢移去,那是一颗硕高的赤松盆栽,躯干歪扭,虬枝盘曲,甚是怪异。

“搓油灯还能搓出来一个树精?”柳半夏嘴上这么说,心里当然不信,他又喝道:“是哪个道上的朋友,快快现身,不要装神弄鬼!”

话音刚落,只见那颗赤松竟然扭动起来,盘绕的树枝伸直了,歪曲的树干摆正了,赫然显现出一个干瘦的人型!那人说道:“柳主簿何不……挑些宝贝回去……大家日后……都好相见。”

柳半夏笑着点点头,又走近两步,忽然在腰上一解,一把软剑已在手中。他大喝一声:“我拂柳剑成名多年,想不到有人比我的剑还软!”当年上官无咎还在京城的时候,与柳半夏并称“软剑双雄”,上官无咎以快著称,柳半夏则以柔闻名。

只见拂柳剑似蛇一般,曲行向前,直刺那人。那人双臂竟也跟着扭曲伸长起来,与拂柳剑相向并行,好似三只小蛇。任柳半夏如何挥动软剑,那人双臂始终跟着摆动,简直就似没有骨头一般。

软剑碰不着那人,那人双拳已到面前,柳半夏忙得一招“回风折长草”,剑身猛然弹直,长了数倍,一下就到了那人胸前,这是攻敌之所必救。

哪知那人能够随意扭曲身体任何部位,胸口一陷,竟然凹入一尺,躲过了剑尖。柳半夏如果继续前刺,势必撞到那人双拳上,他这才想到此人是谁。

除了精通金刚瑜伽母拳法的迦逋比丘,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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