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每次望见她,就像直视太阳。
一周后的今天,伤口没有恢复得更好,夏天很热,没有空调,光是电风扇没法阻止它们发炎流脓,我时常背对着镜子,默默注视着伤口的脓水与汗液同行。没办法,自己涂药又没法够到背上的部分部位,涂铜环上又是没用的。每天伤口都很痒,还只能趴着睡。每次想挠一挠的时候,都会立刻想象到被抓得血和脓分不清的伤口。如果抽回手闻一闻,或许新流下来的脓水味道是淡淡的,和自己的血液混合起来,说不定倍感亲切,可惜万一她知道了会不高兴。
房间里不可以有书籍、电脑、电视等等能吸收资讯的东西,听起来是挺无聊,但其实没关系,小客厅里有一台崭新的大屏显示器,连着最新的游戏机,都是她送的,玩都玩不厌。我每天还拿来抹布擦一擦,以免灰尘弄坏了机器。她真的很好,用不着主动问,买的都是我喜欢的。
无聊了就玩,玩饿了就吃些面包,或煮一些速冻海鲜吃,消化了就上厕所,累了就睡觉,睡前想着她的样子,耳边都是她的声音,总是能进入关于她的甜蜜梦乡。这真的说明梦境是可以被现实暗示的嘛!她没有骗人。
调出显示器上的时钟,终于到了五点。心跳开始加快,无时不刻想象着门外响起那串熟悉的脚步声,走得不慢,但就是给人不紧不慢的感觉,每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我总觉得她要么是不太想见我,要么在思忖着怎么杀了我。
灵魂已经站在门口观望。明明知道她没翅膀,不可能下班就赶到。但还好习惯了,每天都这样的,这个环节能让生活有更进一步的充实。
已经GAME OVER不知多少回,我握着手柄,都快睡着了。她开了门,柠檬酸汤鱼的香气首先溢进来。
她简直就像一个超爱自己宠物的主人,不然干嘛老带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她轻轻带上门,咔嚓之后总要停顿一下才放手,好像那种电影里剪了定时炸弹的红线后生死攸关无限紧张的一秒。
我跑过去帮着拿东西,她蹲下来解鞋带,神情恹恹,有点疲惫的样子。
她从口袋里掏出几条新的药膏。
“拿去拆了,等会给你涂,我先把菜切了。”
我猜她是因为怕挠过伤口的手,才不让我先准备菜。尽管我一直忍住没挠,也会好好洗干净手,但她肯定还是会觉得恶心死了。
酸汤鱼和一道蔬菜已经装好盘,她坐在背后打开膏盖,让我先开动。但我会等她一起。
先耐心把铜环都取下,观察伤口状况。左肩胛那一块的五个已经好了大半,往下渐渐严重了,因为还是最近装的。用医药棉花把脓水都擦拭干净,结果不够了,剩下的用纱布代替。那感觉疼丝丝的,感觉皮下组织都暴露在了外头吹凉风。药膏是啫喱状的,涂起来冰冰凉凉,她下手特别轻,每次扫过伤口,像冰水淬火,真是让人舒服得发麻。我不禁发出陶醉的呼吸声,突然反应过来,吓得用下腹部紧急刹住呼吸。
有这种舒服的待遇,还能增加与她的牵绊,何乐不为呢。
“这几天是工作不顺利吗?”
“嗯?”
“看起来不高兴。”我还没有适应说“您”,觉得很是别扭。
“挺好的。”她自顾边吃边看手机,贴了防窥屏的手机膜,只能从上方模糊辨认出是聊天框页面。
饭后仰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阵,她拿来挎包,抽出一个狭长的黑色盒子,扁扁的,纸盒的外表是细致的大理石纹路,细密而自然游走,带着一丝金色光泽。里面是三个直径相同的铜环,黄铜上浮着熠熠生辉的绯金色,外层包着一层薄薄的透明固体,一整片如她发丝般细的黑色游纹若影若现,看着挺高级的。
看来是费了心思找人定制的吧,这些还是实心的。用外行人的眼光看,色泽一点不含糊。但打心眼里说,其实不用那么为我费心思的。
“先订了三个试试效果。”
铜环直径跟她的半个手掌差不多大,环柄大约半厘米粗,她说我体重比较轻,可以不用选那么粗的。
“马上开始吧。”
她回头将电风扇挪至侧面,扎得高高的中长马尾咝过伤口。
“明天我去找家店,给你这装台空调。”
不是“我们这”吗?
Ⅱ
简单来说,我想把自己吊起来。不是那种拿条白绫随意一吊,虽然性质是一样的。我的上吊是个麻烦事,吊之前还得清干净身体,然后用钩链子勾上所有身上穿的铜环,然后把自己升起来。升起来之后呢?之后就是那么吊着,不吃不喝,直到死。
你一进门,发现有具发白且爬了苍蝇和蛆的尸体背上扣满铜环,稳稳当当地被古朴的锁链吊在半空中,有什么感觉?当然是震撼啦!
对我来说,这件事不难理解,原因也没什么好说的,归根究底,就是想死,就是想死得特别一点儿,好看一点儿,艺术一点儿。最主要是帮我做这件事的人,一想到她和她愿意为我做的一切,我就好激动啊。
其实一直很怕这种较细的铜环会无法承受重量,毕竟自己为了这事已经吃胖不少,好让皮变得更厚。事到如今,接下来只能采用不同尺寸大小的铜环来均匀受力,到时候不至于让地球的重力把除了背上的皮之外的身体给扯下来,皮还在上面拼命兜住,而自己要么惨叫引来邻居围观,警察还要来逮捕她;要么直接痛死,脸部会极其扭曲,长得再好看都没用。那种场景真的怪可悲的,千万不能让她看到那样的丑态,不然我宁愿自刎。
穿孔枪瞬间透过了皮肉,疼得我身体一阵扭曲,抖得像神经系统错乱。
她曾问,为什么不拿一些大小不一的环套上全身,这样才是正常做法,并且毫不痛苦。
我说,毫不痛苦,那只是庸俗的娱乐体验,况且,还不是得死,不介意痛苦得彻底一些。
这可是人生最后的事情,也希望让自己爱慕的人来帮忙,所以去听从她的命令,做一只属于她的、听话又可爱的低级哺乳动物作为交换,这也很符合她的爱好。对我个人来说,这简直是巨大的,足以砸得人头脑发昏的双重幸福。为了这些,当然愿意做只最卑微的动物。爱情本来就该是奴隶制,这恐怕只有我们两人懂,其他人的爱情那叫感动自己,自导自演,根本不明白怎么互相看待,以及制定相处模式、做真正属于两个人才会做的浪漫事情,只不过是两个无趣的灵魂在市侩的大街小巷窜来窜去,最终只能解散或一同消亡于悲哀的人世间。
她有时候抓起我的项圈锁链,拽到跟前,一脸不耐烦地凶人,因为伤口,我害怕洗澡。也是,难得来看我,却进门就是闻到汗臭味,别提多恼火了。
不过这时候就能看见她脸上的所有可爱的细节。生活是那么完美。
又一次剧痛。没法看到时间,痛苦让人度日如年,上一次与下一次的间隙又是那么漫长,人就是不能被满足,否则欲望根本没有上限。我敢打包票,她一样很上瘾。一根一根半厘米粗的钢针穿过皮啊,脂肪啊,血肉啊。也不给麻药,都快痛死了。
“想到了一个新图案,怎么说呢,现在这个只是排列,太无聊了,不如来点花样。”她的声音很冷静,其实内心很是激昂吧。
倒开十几个铜环,她不等钢针让我的洞痊愈,一个个拆下来,再以散发光芒的铜环扣上去。
我数次疼得呜咽或痛哭,或者大声嚎叫,也不堪痛苦对体力的消耗而好多次不得不趴在地上,她不顾我的感受,趴下去多少次,就拽回来多少次。我想扑到她的怀里求取怜悯,但都是被狠狠推开。最后能怎样?一边被钉出无数个洞,一边自己抱着手臂哭。
屋子里只剩铜环的碰撞声,和电风扇的金属轴带动叶片的声音。这个声音老让人联想到绞肉。
楼下的狗吠声又开始了,肯定是对面炒粉店那只懒惰又肥胖的黑色母狗,真悲剧,一只狗天天吃又咸又辣的剩炒粉。叫什么叫啊?身体鼓得那一个个乳头都要发射出去了,那种样子还好意思来凶好看的我。
今晚她打算睡这儿,说要照看我。她是愧疚了,毕竟已经半个月没来留宿。大部分时间,我与自己的体液相处。
求求自己不要再疼了,不然哪有精力去享受难得的一夜?疼痛的喘息声也会烦扰了她。还要认真洗一次澡,洗去汗臭味,最好再香一点儿。她会给我洗,每次都洗得非常仔细,可谓是面面俱到。我站在镜子前,默默看着她在背后挽起袖子,摆弄我身体的专注神情真是帅死了。之后我会照样给她洗,面面俱到。我会故意拖慢动作,或好色地多搓揉几次某些部位,反正她没有介意过——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平静到听不见呼吸。这样一来一去,通常会耗上两个多小时。
她终于不堪困意,合上睫毛,在璀璨的星夜之下进入梦乡。床边只关了一道纱窗,晚风带着未知的清香与蚊香味,钻进她纤薄的睡衣,与我一同感受枕边人轻柔平稳的呼吸。我丝毫不困,白天睡了很多,疼痛也帮助我保持清醒,她的轮廓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不论谁看到这样的脸,都会难以想象它的主人做过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那些觊觎她的人估计会吓得逃跑,要么跟我一样陷入更加无法自拔的迷恋,当然,我希望没有。月光抚过她脸颊上又细又白的小绒毛,非常可爱,看上一夜都不会厌烦。
一般来说,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看对方一晚上吧?再好看,太久也会无聊。而我可以,谁叫这个女孩就像一场甜美的梦境?欣赏她的面容,眼睛跟随她全身优美的轮廓与轻抚丝绒般的皮肤质地,一边想象她在我的世界之外都会如何生活。连衣服的褶皱与摆动的弧度都能为她增添吸引力。她用什么语调说话,用什么动作来摆弄物品,用什么眼神看别人,又有什么人对她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有人可能会约她吃饭逛街。或者做些更可恨的事情,路过的人都可能会回头看她,诸如此类,一晚上都想不完。原因无他,她像一颗美丽又沉稳的星球,拥有强大的引力,多少行星围着转都不奇怪,我清楚自己不过是幸运地成为了暂住居民。
趴着睡和看她都会让心跳陡然加快,难受又不能换姿势,铜环的磕碰可能会惊扰她。
那只狗又开始叫,加速了早晨的到来。她快醒了,可我还要观察她的脸在不同光照下都有什么不同的魅力,以及还得给她驱蚊子。
“昨天忘了说,我去问了,主管说你的离职结算工资流程出了点问题,让你再等等。”
她边换衣服边说。
“别发呆了,没什么好看的,问你话呢?”
“他肯定就是看我走了,就一直拖延,迟早要进他口袋里。”
那个主管也是喜欢窥视她的其中一个。她的办公室就在隔壁,经常偷偷摸摸晃到门口偷窥,猥琐得很,一想到这人会想她些什么就让我无比抓狂,真是恨死他了。
于是我总是一有机会就当众呛他,到处散播他的丑事,然后他就会反过来给我使绊子,有时候还会先发制人。这坨行走的脂肪,我早晚要把他大卸八块。
“放心,肯定给你拿回来。”
“我不要了,只要你不和他说话,好不好?”
“你别管。今天会约装修师傅来装空调,我帮你把这些卸下来,等会去穿件衣服。”
今天没有锁上门。我目送她,然后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倒头就睡。
粗鲁的敲门声叫醒了我,慌忙套上第一天来这穿的T恤去开门。橙黄底色,中间一只蓝色的熊娃娃,特别可爱,在她送我的一大堆衣服里,我总是要穿这件。
一整天都在担心新的伤口会愈合,再扣上铜环会撕裂愈合的组织,非常痛。
真是的,她应该把钢针穿进去,至少就不会愈合得那么快了。
屋里几乎没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连电视柜和茶几也没有,也不能藏床底下,那里都是灰,我可不要。
师傅大大咧咧地问那些铜环是什么,我支支吾吾,说那是艺术家居装饰品的零件。
晚上她拿出了离职工资的现金递给我,我没要,于是钱被放在枕头下面。新买了两大袋食物,一袋都是零食和饮料,一袋都是各种速食餐。她给我处理好伤口,扣上铜环,再试了试空调的使用效果,便放心地离开了,任我怎么求她都充耳不闻。
一连十几天都浸没于灼热地狱,简直快要被溺死在脓水漩涡之中了,一不按时吃东西就瘦得很快。我不得不努力自己清理难以够到的伤口。
她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做着各种事,各种事,穿着我认为最好看的那套衣服,有时是我想象出来的。她若有所思地踱步于我的每一道脑沟之间,如果还不赶紧出来抽我一顿,我想她想到连下巴都得哭脱臼。
连睡觉也不踏实,连连做着她与别人亲密的梦,我急得要死。
什么也不想做,东西几乎没怎么吃。一想到哪首她喜欢的歌,我便认真练习起来,可能由于没吃东西,唱得脑袋缺氧;就是玩游戏,对面的角色也是她的模样,唯一的不同是穿着中世纪的裙装,随便想象一下,真是漂亮;小心把她睡过的枕头摆在我的身边,衣服拿出来重新叠好,都有她身上的香味。
Ⅲ
思绪已经满得要爆出来了,它们在整个房间内游走。
废了好大的劲,才得以把所有铜环取下来,一共二十四个,最后两个实在够不到,借助了门把,半天才拆下来,伤口被扭来扭去,痛得要死。
我不太清楚今天是几月几号了,甚至几点也不晓得。太阳是不是要砸下来了?像彗星一样。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身上出了汗,温感却是冷的,或许是日夜颠倒的作息,加上没完没的伤。
在地铁上,有几个人拿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可能是太过蓬头垢面,身上发臭,怪不好意思的,要是她觉得丢人怎么办?于是我匆匆赶去理发店,躺着洗头的时候背上又疼得不行。又去了一趟饰品店,蹭了一点儿试香,然后像一缕又香又臭的孤魂野鬼飘往她的公司。
原本避之不及的那栋大楼,如今成了我眼中的圣地。越是想念,越是嫉妒所有能够每天见到她的人,当然不包括主管和其他几个人,那些人形猪猡根本不配,我很喜欢吃内脏,但他们的我是不会吃的。
日照当空,应该在午休前后了,我坐进公司对面的麻辣烫店,一边吃一边盯梢。
她终于走了出来,那身影瞬间激起我所有的迷恋。不幸的是,后面跟着一个男人。
我伤心极了,嘴里美味的番茄乌冬面成了泡沫胶。
看着他们过了马路,进了这边的一家西餐厅。我顿时头脑发晕,什么关系才会去西餐厅这种地方吃午饭?恨死这个男的了,总有一天把他大卸八块。
她也真是的,根本没弄清楚谁对她才是最最忠诚的。
她还是一如既往,端着令人感叹的冷静神情,有可能是在谈公司的事,但那个男的可是笑开了花。有什么好笑的!怕是还没见过自己四肢分家的样子,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吧?
难道真的只是想吃西餐而已吗?还是因为关系疏,反而选择了拘谨的西餐厅呢?怎么想都还是感觉有问题。
盘子里那块带血的牛排,舍我一点也好。
我跑到对街的超市里继续观察他们。
她突然侧过头,眼神精准锁定了我。
我们两相无言,走在落满余晖的街道上。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先闭嘴。”
我真喜欢她波澜不惊地说任何事,包括夸我穿这件小熊T恤很可爱。
在拥挤的下班地铁里,我几次想要触碰她,并很猥琐地假装是旁人挤过来的。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么饥渴,因为她太近了,却刻意不碰到我。
这一站又拥进许多乘客,车厢被挤得水泄不通。旁边的人更加靠近了,后背一处伤口被手机抵得生疼,我忍无可忍,正要回头发作,手却被轻轻握住。
我侧头打量那只手,虽然骨节分明这个词已经用烂了,但原谅我想不出更加贴切的词语。那只纤长的、温暖的、带着一丁点汗水的手此刻牵着我,简直让人呼吸不畅,大脑不断颤抖,有几秒不得不紧闭眼睛,关闭思考,以求得喘息。我愿意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
“还不至于,但跟我要求的不一样。”
“可你已经好多天没有来了,我好担心你不要我,真的,你今天可以来吗?明天来也可以。”
“我最近很忙。”
“你一分钟班也没加呀。”
“策划部的部长晚上总是来找我商量剧本,最近新的企划就要开始了,剧本到现在还没定下来。”
“那个坐你隔壁的肥猪?你不要理他,他没安好心的,你相信我。”
“最近换成了一个女领导,那个男的跟小三在车里亲密,被他老婆拍得清清楚楚,直接捅到了纪检。”
“真好呀!不过他长成那样,小三下得去嘴吗?”一想到要亲上那个还不到四十岁就又黑又胖的挫男的嘴,可能还得把舌头放入其中,不辞辛苦地捣来捣去,我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这你得去问问那个小三。耐心等我,再过几天我就来。”
她先给我涂了药,安装所有铜环。应了我的要求,她站在镜子前给我弄这些。
我问起今天那个男人,她语气满是无奈的诚恳,说那只是一个同事,跟他走近些,有利于策划部长对于剧本想法的付诸实现。
我问凭什么那个部长不亲自接近他。她承认我的工资是新部长帮忙解决的。
“就这么点事?”我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些钱。
“这些钱归她处置,以后接近男人的任务就交还她吧。”
“就因为你这种过于天真直白,才会被针对。”
“明明是我自己辞职的呀!”
“就此打住吧,只是替人牵个线而已,为了还个人情。真是大惊小怪。”
她再一次无视了我的挽回,离开公寓。
关门声敲开一座地狱。房间又黑又冰冷,成天只有铜环清脆的磕碰声。与它们相处久了,甚至能够在摆动或碰撞时,分辨出具体是哪一根。
背后的铜环是一对蝴蝶翅膀的形状,现在增加到了三十五个,幸好除了那三个各位于翅膀顶端与身体尾部的绯金色铜环,其他都不是实心的,否则连坐起来都困难。
我要夸一下成天挂在客厅天花板的那些漂亮的链条。记得那家店名叫“另类家具小天地”,我们定制了三十条悬挂锁链,选了古铜色做旧的款式。看似是个低调的小店,却有专门人员上门安装。所有锁链垂下来的一端都有牢固的钩子,样式看起来像杰克船长手上的钩子,特别古老。
每一条精致的钩链顶端都安装了小轮轴,可以控制总体升降,也可以单独控制一部分,但不能只控制一根,没必要,也太复杂。这都是她一手包办的,对此我很喜欢,我们想法很是契合。不是我刻意强调什么,从一些小细节上来看,比如锁链的风格吧,只有我和她才能长久地生活在一块。
还有几天她就能来了。
不幸的是今天下午,游戏打得好好的,手开始莫名地发热,压着手柄的地方感觉肿肿的发疼,脑袋像喝了烧酒,腿像被打折了一样站不起来。
她没有给我买除对付伤口之外的药品。只好煮上热水不停地喝,才能得到缓解,但事实告诉我没有那么简单。
过了一天,连热水也没法煮了,看任何东西都是重影,身体像面条,被渐渐煮烂。只能裹着被子,调高温度,可还是浑身发冷,出冷汗,被子内这里湿一块那里湿一块,湿的地方还是冷的,只好又把它翻个面盖上。
没有手机,无法联系任何人,只能缩在被窝里,像一坨喘着粗气的烂泥,脑门上写着“被抛弃”、“快死了”、“悲剧”......
我好困好困,无法再撑下去,只好任凭自己睡了。
Ⅳ
让我看看这是哪里?天花板搭得老高,嗯,像那种厂房一样,灯光很明亮,但不知是从哪里照来的。我还没辞职时常往这种类似的地方跑,因为公司的剧组都在那里搭特技棚,塞满黑乎乎的仪器和白花花的人,当然,都穿着衣服。这里很像食堂,桌椅不多,目测四五十来张吧,都坐满了人。我大学食堂的桌椅就是这样一体的,挤得很密,每次都得张开腿跨进去,有点不雅观。
中央横着一行大冰柜,一共四个,摆着一桶桶各色口味的冰淇淋。
“服务员!”
我反射性地回头,才发现自己穿着黑白色的西式服务生服装,手里捧着一套叠得老高的纸筒,右手是一盘饮料。
总之,我穿着算得上有格调的服务生装,在工厂一样的简陋大板房里忙碌地走来走去,就是为了用不锈钢圆勺把指定口味的冰淇淋捞进纸筒,给这些邋里邋遢的人送过去,真荒唐!关键是我还有点不亦乐乎。
一个怎么看都是个老外的女孩叫住我,她的皮肤有些泛蓝,一边的头发剃出了一个不明所以的图案,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女孩长得很好看,发型也很酷,让人很有好感。但是这人点单方式与众不同:给了我一个用过的纸筒,里面画了好多道与杯沿平行的圈,貌似是用铅笔画的。每一根线上边都标注了颜色,分布不均匀,需要的分量和口味顺序提示得清清楚楚。倒数第三条标注了黑白色,估计是想要盛很多芝麻味的。
筒壁上的冰淇淋都融化了,纸筒捏起来软软的,看了这些让人头大的线,我火冒三丈,几乎要开始骂人。我开始寻找她要的口味,还生气地想一定要给我小费才行,但是不知为什么,总也找不到。嘈杂的环境让人烦躁,我像无头苍蝇一样,看似很忙碌地转来转去,终于发现有个宽敞的走道,好像通往新的食堂。
但还是没有找到,有很多近似的颜色,但我知道它们不是。
最后我迷了路,回不去女孩那边,只好出了厂房,它呈一个非常标准的长方体,壁白顶蓝。天已经黑了,路边是一排各式各样的西方雕像,延伸至远方。这些雕像好像兼职路灯,有些眼睛发出白色光束,要么是手指头、脚指头、嘴巴、头发、腰带扣、乳头、屁股等等。形态位置均不规则的光束毋庸置疑地照射下来,不断交织,要么独立,割出分明的各色形状的黑。路边和远处的所有人字屋顶的建筑都沦入黑暗,像是吸走了所有的光,足以覆盖半个天空的圆月映出它们的剪影。我打开园区的地图,发现只有一座厂房。隔壁那座冰淇淋食堂是哪来的?
只好再次回到食堂,铅笔的痕迹化成了波浪形。冰柜不见了,那个女孩回头看着我,眼神读不出任何情绪,右臂搭着同伴的肩膀。
直到许多人开始陆续散场,才找齐了所有口味。严格按照铅笔线的指示,把它们按顺序勺上,压得紧实,最后抱着沉甸甸的冰淇淋筒放在女孩面前,有点嫌不够,于是自作主张,送了一大瓶汽水。
我为自己盛了一整桶巧克力味冰淇淋,不是用的纸筒,是用冰柜边的不锈钢冰桶装的。顺便把圆勺也带走,因为既没有看见老板,也没看见有顾客付钱,相信顺走再多东西也没人管。拎着冰桶走出厂房,漫步在路灯缭乱的街道上,一边观赏着不重样的雕像,一边悠哉地吃着冰淇淋。壮丽的月球散发着数不清的白色光粒,如同温柔的白色幽魂拥着我向前走。
她站在一座黑漆漆的房子前,好像在等我。我跑过去,嘴里的冰淇淋还没化,只好赶紧吞了,冻得大脑直哆嗦。
旁边站着那个肤色泛蓝的女孩,我现在对她没有好感了。她挥了挥手,女孩消失不见。
她背对着月光,光边依附着身体轮廓,看不清表情。
“喜欢这里吗?”她问。
“喜欢,但怪怪的,比如这么大一个月亮,雕像路灯,不收钱的冰淇淋食堂,还有,走出食堂的人都消失了,除了我。”
“想一直住在这吗?”
“你会和我一起吗?”
“有时候吧。如果你喜欢这个冰淇淋食堂,随你怎么吃。如果你厌烦了这个,还有很多好吃的。你看,这样的月亮,多美啊。”
“可是它太大了,我有点害怕。有时候才来,和在公寓里有什么区别?”
“你总爱吃我的醋。所以我想,给你一个没有别人打扰的我们的世界。”
“那那些吃冰淇淋的,还有刚刚那个女的?好眼熟。”我决定不管她开不开心,只要不问清楚,就不会停嘴,吵死她。
“你说她?她?还是她?”她身边陆续出现了几个一模一样的皮肤泛蓝的女孩,她们姿势不一,都一脸酷酷地看着我。
“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如果想要她,多少个都有。我能从你的表情你的动作你的语言读出你所有的情绪和需求,你的表达能力非常好,需求简单明了,和狗摇尾巴一样明显易懂。我还知道你最想要我,但不能,真的。”
“假的,否则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做这些事?”
她走过来,捏捏我的耳朵。我从未见过如此幽深的瞳孔,那里没有任何光,两抹黑洞。雕像路灯和月光照得眼睫毛闪着粉粉的白,替我矫饰了这双无法直视的眼睛。
“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害怕到不行,动弹不得,快要死了。别搪塞我,如果你还不来救我,我......真的会死,生病很难受,心里也好难过。如果我就此死去,地铁上你牵了我的手,就会成为最后的美好回忆。但是谁能在爱人那里得到知足?牵无数次手,一起吃无数次好吃的,一起洗无数次澡,无数次夸我可爱,直到最后我死掉,这可不就是一场完美的人生?如果你说爱终究会变成厌烦,还是说不够喜欢我,那你快趁现在和我撇清关系吧,我要是病死了,就是你规避责任的好时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能吃多了冰淇淋,脑子冻坏了。我不会问什么爱不爱我,喜不喜欢我那种问题,但希望你有一天能问问我。我想这个字其实没有多么高尚,没有多么严格的标准,全靠感觉。我会超级高兴地回答我爱你,百分百是爱。如果你感到孤独,把我拿去陪着你,我需要你的占有,你需要我的服从。”
她一如既往,在我说完一堆胡话后沉默了一会。
“我也爱你。”
那轮霸占了半边天的月亮突然落下无数金闪闪的东西,伴随着极为密集、分贝极大的金属碰撞声轰然袭来。霎时间,如此庞大的月亮再也露不出一块坑洼,彻底沦为挂件,数以千万亿计的精致绯金锁链如星球般广辽的瀑布一样垂挂下来,发出的声音像流动的金属之海。其密度和厚度无法窥见其哪怕一束柔弱的月白。周身均是黑洞般深不见底的夜,唯独这超级巨大的金锁轮月拥有最绚丽的光芒,清脆的金属敲击声被碾得细碎,犹如一曲宇宙级的独奏乐,响彻四方。
我看呆了,她默然,直到金属瀑布的声音逐渐消解。
“你快看背后!真的好好看。”
“我知道,很漂亮吧。”
望着这样震撼的景象,一时间着了迷,竟没注意她浑身湿透了,黑洞般的眼眸依旧平静地看着我,小口喘着气,嘴角丝毫没有上扬,但在笑。
绯金瀑布忽然全部炸开,满天闪烁的粉末飘零而下,弄得我和她一身都是,恍惚闪烁之中,月光重现了。
我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但用鼻子闻,又什么也没有。
那是一只极为华丽的蝴蝶,对角长度几乎达到月球直径。以月球为画板,一条条锁链细致地还原了一只蝴蝶的所有细节,连柔软的绒毛、斑点的异色也呈现得相当逼真,嵌入月球表面。
冰淇淋上被洒满了金色粉末,没法吃了,我把它扔在一边,牵过她的手。
手湿漉漉的,黏黏滑滑,不稳定地挪来挪去,好像皮肤快要脱落一样。我松手,她手掌的皮被整片撕了下来。
她全身越来越湿,头发都湿得滴水了。水像被蒸发了一样汽化,立刻又重蹈覆辙,从毛孔里渗出来。
“留在这里,和我一起。”
“可是......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我还是想先醒过来。”
她的脸强烈扭曲,大吼一声,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闭嘴!”
“你干嘛呀!不要做那种表情,好吓人,都不像你了。”
“白痴!我他妈的叫你闭嘴!”
那只超级庞大的蝴蝶立体图,看起来和一只真实的蝴蝶没有两样。它全身逐渐泛出红光,逐渐被愈来愈浩大的火焰所熔化,全身的金属像水滴形粘液一样倾泻了下来,远离了火源后凝结在那里,无数的金属粘液前赴后继,向地面坠落。满天的金色粉末化作点点火星,以更快的速度飘摇、坠落,掉在她的身上,身上的所有液体居然与火一同燃烧。
我也无法幸免,周身滚烫,上前抱住她。两人的衣服片刻间就烧断了,燃烧的碎片落在地上。我们的皮肤被火舌牢牢黏拢在一起。
“以前因为总是说错话,被那个老猥琐踢出了公司,现在我又说错了话,弄得我们俩都要死了,对吧?”
她叹了口气,只剩肌肉组织的手环住我掉光了皮的肩膀。
“都是虚假而已,没有那么重要了。”
“既然什么也不重要了,那你可以把之前那句再多说几遍吧,好不好?”
“我也爱你。”
“去掉也字。”
“我爱你。”
那轮广阔无垠的月亮耗尽最后的生命,背负着巨大的燃烧蝴蝶,连同火光一起,将耀眼的血色月辉全数抛洒在大地上。
她顿了一会,说了很多遍,然后问我满意了吗,我说还可以,就是有些肉麻。
“什么还可以,看你笑成什么样了。你好天真,容易被好听的话骗住。”
“现在开始不停地说我可爱吧。”
“你超级可爱。”
她轻轻地说了很多遍。然后回头,看着不断熔化陷落的蝴蝶与漫天金火。
“哈,真是莫名其妙。”
Ⅴ
策划部长每天都很忙,因为最近开启了自己决定的企划,工作上精神力集中了不少。刚调到这个城市,人员协调与沟通什么的还不够默契,也未得人心,本来就有堆成山的事情要讨论,这下更加费精力了。
最近与一个同事聊得很来,她知道不大好,但私心很珍惜有人一起唠唠嗑的机会,只要把握好度,应该没有问题。
这个女人能力不算突出,胜在工作认真负责,做事稳重有条理,独具个人魅力,大部分人对她抱有敬畏态度,在团队协作中起到很重要的协调作用。单看这位同事的相貌,只能想到“很符合民族传统审美的端庄秀丽”这句话。不过在个性与举止上,和“端庄秀丽”让人自然联想到的温柔、淑女等等词汇毫无关系,不用追寻多少线索,单从她偶尔流露出的神情中就能略见一二。
她们偶尔约出来吃个饭,谈工作或闲聊,感觉总是恰到好处、亲切,又不适合太过接近。
不适合太过接近。当她从餐厅洗手间出来,不小心瞥见此人手机屏幕上的监控录像时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感觉。
部长的耳朵非常灵,关着门也能听到门外职员的闲聊。前策划部长把一个前职员逼出了公司大门,还拖欠工资,最后还是那人委托她帮忙要回来的。那位前职员看她的眼神总是透着赤裸裸的迷恋。“和一只哈巴狗一样”,这是他们的原话。令人惊讶的是,整件事都是这个女人撺掇前策划部长做的。行吧,也能理解,或许是那个前职员对她进行了骚扰什么的吧!
不过她好几天没来公司了,电话也拨不通,人事也摇头。
短信来了通知,门卫室来了一件同城快递。
是一个U盘。她带回家,插上旧电脑的USB接口。
一大堆视频文件,时长从半年多前直到前几天,并且全天监视,从不间断。将视频一个个点开察看,她逐渐认出,这就是那人手机上的监控视频。
被监视者从入住之日起,几乎没有出过门,整日在房间里晃晃悠悠,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那个女人有时会来到这里,一般情况下都是做些生活琐事,有时与被监视者进行较为亲密的举动,与情侣无二致。但如部长所感觉的,这个可靠的同事对谁都表现得很亲切,但同时与任何人拉开的距离也不会少,她与被监视人作出亲密的举动,却看不出有恋爱中的那种开心幸福的感觉,反而比不熟悉的人距离感更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间面积很小的房子逐渐增加了几件东西,虽然有些让她感觉很迷惑,不过总算有了一点点生活气息。最令人迷惑的是,被监视者背上增加的东西。
从视频上只能看出,像是金属圈。她给其背上皮肤打孔,再把金属圈都安装上去,每次都看得人一阵幻痛。
后来的内容都比较重复,大部分比较无聊。于是她决定从一个月前看起。
被监视者终于出门了。她发自内心感到高兴,看着这种生活都感觉很压抑,更别说当事人了。
继续跳着看,直到最近一周,事情有了一点变化。
这个人生病了,神志不清,走路踉踉跄跄,扶着旁边的墙走路,还能撞上前面的墙,最后只好裹好被子,基本没下过床。
她看了一下视频显示的时间,二十点三十二分。最近半个月整个公司非常忙碌,不时加班很晚。
到了第二天的二十一点四十六分,在病人神志不清时,厨房那块突然发出一阵火光。
不好!她不禁着急起来。
火光理所当然地点燃了洗衣机那的窗帘,它毫不掩饰地开始迅速蔓延。
起火点偏偏在厨房,随着火势增大,液化气罐理所当然地着火了,新生的火苗从桌底窜出来。床上的人还是一无所知。
厨房离床很近,火都蔓延到了被子上,床上的人早已昏迷。她这时开门进来。
不论谁见了这架势,都会不知所措。她迅速脱下T恤,打湿后直扑向床上的火,把那人拽下床,可身上也已经着火了。
昏迷的人开始做一些无谓的动作,做了噩梦一般。
即使把燃烧的裤子都脱了,也无济于事。
整个房间都是火光。
已经不忍再看下去。
她忽然站了一会,然后躺了下来,环住那个人的肩膀。两人的脸贴得很近。
火势覆盖了所有东西,整个房间正在崩溃,天花板上那堆锁链连着大块墙皮轰然掉落在他们身上。
来不及了。
部长平静地看着爆炸前的最后画面。
那赤裸的背上,蝴蝶形状的金属圈与压在身上的团团锁链,在大火中闪烁着太阳般金色的光芒。
而她紧紧拥住对方,好像欣然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