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动身前往洛阳准备嫁给拓跋弘的时候,我带着整个黄道宫的神女,站在孔雀河边为她送行。夕阳如坠,血红的天空倒映在祖母绿的孔雀河中,是说不出的诡异。三公主稳稳地骑在骆驼上,袭着一身同样如血的嫁衣,缓缓地回头,看向我的眼神满是哀怨。
“为什么?”她终是不甘心,在这离别的最后一刻,轻声问了出来。这三个字,饱含着多少的不情不愿。
“该启程了,公主。”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做着我该做的事情。
不容拒绝地,驼队朝着东方缓缓前进了。沙漠地里,一步一个蹄形的脚印,就像是踩在了三公主的心口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坑,只差灌满火红的鲜血。
意料之中地,我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也丝毫没有尝到胜利的欣喜。我只是如那蠢笨的骆驼一般,目光呆滞,脚步沉重地领着身后的神女,慢慢走回了我的黄道宫。
我并不讨厌三公主。准确说,至少在前十六年里,我跟她的生活没有丝毫的交集。身为伊萨家族被神选中的女儿,我的一生,注定要抛荣华,弃富贵,断尘缘,所以,从我开始拥有记忆的时候,我就是被母亲整天关在暗房里,跟数不清的草药接触,等到大了一些,又被母亲领着上了塔楼,学习如何绘制星图,观测星象。这是伊萨家族的使命,为了守护整个楼兰和鄯善王朝,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在很久以前,鄯善家族就有和天生神通的伊萨家族签订了秘密盟约,他们守护楼兰,而我们,则负责传达神意,维护王权。
说的倒是好听。我心里默默的想。这一切说穿了,不过是鄯善家族与伊萨家族的一场交易,我用神通保你王权,你用王权保我世代袭爵富贵。可母亲偏不许我这么说,她一定要求我尊守正道,我一边调配着巫药一边心里嘲讽着这个充满着神性的女人,她的个性,她的灵气,早就被这些条条框框的正气给磨光了。
伊萨巫女,代表的是神,所以要求严格,无所不学。于是,我到了十六岁的时候,便被国王特许入宫,与王子公主们一起学习。那时黄道宫里住的还是上一个未过世的老巫女,我因为一时好奇,特地遣开了随行的宫女,溜进了黄道宫内,迫不及待地要看看未来属于我的宫殿。我就是在这时遇见了鄯善卓元——那个只比我小了一岁的楼兰三公主。
她那时虔诚地跪在金星的神像旁,一遍又一遍追问着,意中人的心意。我则在门口躲着,将她的话听去了大半,心里直嘲笑这个愚蠢可怜的公主。堂堂楼兰国的公主,竟然如寻常女子一般为情所困,简直是可笑至极,更要命的是,她还跪在了一切以国为先的黄道宫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三公主听见了我的笑声,警觉地住了嘴,掀了帘,我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被她发现了。没想到的是,她见了我衣服上的伊萨图腾,竟激动的热泪盈眶了,三公主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你就是伊萨巫女是不是?是不是?一定是金星听见我的祷告了,就派你来指引我,对吗?”
我略带嫌弃地弹开了她的手,甩了甩衣袖,忽然想逗弄逗弄这个傻公主,于是故作深沉道:“念你心感其诚,故来点化。”
“金星怎么说?”望着三公主两眼汪汪的杏眼里溢满了期盼,我忍不住使坏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答案自在你心。”
“答案自在我心……”三公主将我的话当成了神谕,傻乎乎地喃喃着,记在了心中。
“哈哈哈哈……你这不等于什么也没说嘛!”当我把这件事情绘声绘色地——当然,除了女主是公主的部分——讲给大王子的伴读侍郎午伦文渊听时,文渊笑得直在琉璃地上打滚:“也只有那个傻子宫女才会信了,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他忽然正色,坐起身来:“就你这样的水平,真的能胜任占卜国运的重任?”
我用力打了他的脑袋:“信不信,我让你走不出这间屋子?”“行行行,算我说错话,可千万别这样!”文渊闻言,立马吓得跪地求饶,我转过头,嘴角勾出一个满意的弧度。文渊读书厉害,整个皇宫里,没几个人可以辩得过他,可他偏偏就怕了我,倒不是我也有着一肚子墨水的缘故,而是因为,我不讲道理。每每当他搬出那些文章里的长篇大论时,我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使起了小把戏,一会儿让桌子撞他的腿,一会儿又悄悄隔空移走了他的椅子,一会儿又布了迷局,让他困在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怎么也走不出去,到了这个时候,他就会褪去了平常那副儒雅得模样,气急败坏地对我说:“吉娜,你又使巫术!”“我是巫女,使巫术是我的责任。”我自以为漂亮地反击道。
虽然整个皇宫里,或者说整个楼兰城,只有我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欺凌他,可他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只有我。那些自以为是的皇子们,总是嫉妒他的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夺去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赞赏,就连大王子也常常在私底下埋怨着文渊的光彩夺目,而公主们,无一不嫌弃着他出身,似乎一旦挨近了,都有损自己的尊贵。在他们眼中,只有鄯善家族的人,才是真正的血统高贵,什么带有神通的伊萨,保家卫国的赫满,学识渊博的午伦,这些在平民眼中可望而不可及的姓氏,统统都不属于贵族,只不过是吸着鄯善的血,享受着世袭爵位罢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靠近形影单只的文渊,看着王子们扬长而去的背影,在心里嘲笑着他们的狂妄自大与无知。
“伊萨吉娜,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文渊严肃的神情,像极了当年训斥我的母亲:“我们的使命就是维护鄯善王朝,维护整个楼兰国,我们注定是要为他们效力的。”
“为什么呢?”我不屑地反问道:“你有他们没有的学识,我有他们不会的巫术,而赫满家族,常年征战沙场,以武力著称。我们哪一点比不过他们?他们鄯善家族,又会些什么呢?”
文渊微笑着,不紧不慢,在孔雀河边慢慢踱步起来:“吉娜,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要推翻鄯善王朝,那么哪一个家族,能胜任王权,肩负起整个楼兰兴衰的责任呢?”
他小心地留意了四周,一半是怕隔墙有耳,一半是怕我又冷不丁地对他使巫术,直到确定四周无异以后,才放心道:“伊萨善巫,却文武不通,赫满善武,却有勇无谋,至于午伦,空有墨水,却手无缚鸡之力。只有鄯善,精于调配,通于管理,我们四大家族,各司其职,才能守得楼兰太平。吉娜,你明白了吗?”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我和文渊的差距了。他继续沿着孔雀河走了几步,于是盘腿坐在一方沙地上,吹起那支碧绿的笛,那绿总能让我想起皇宫以外的孔雀河,也是我从小那条熟悉的孔雀河。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皇宫外的孔雀河,与皇宫里的不一样?”我坐在他身边,侧过头问。
笛声断,他睁眼:“说过。”
说过也没关系,还可以再说一遍。我笑道:“我从小就在皇宫外的孔雀河边长大,河边开满了数不清的野花和野草,母亲说,他们都是极好的巫药药材……”
“皇宫里的孔雀河与皇宫外的不一样,皇宫里的是天空一样的湛蓝色,皇宫外的是翡翠一样的碧绿色。”文渊接过我的话,看向了我:“吉娜,我都要背下来了呢。”
“是呀,因为,我说了太多次了嘛。”我笑着,突然发现这话不对,悄悄捏了个决,让文渊腿边的野草狠狠对着他的屁股抽了一下:“诶,文渊,你竟敢嫌我烦!”
“哎哟,我错了,我错了,吉娜……不,伊萨吉娜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文渊的五官挤在了一堆,哭笑不得的求饶道。
“谁是姑奶奶?本姑娘芳龄十六,有那么老吗?”我插着腰,逼上前,却是越抽越起劲了。
午伦文渊从小进宫,伴随大王子身边,所以很少见到皇宫以外的世界。我却相对自由,每天下了学,便可以回家,这一点,总是让文渊羡慕不已。也正是常年生活在皇宫的缘故,文渊身上的君臣观念,早已植根于他的骨髓里,这辈子,都拔不出来了,而鄯善家的傲气,总是不将他放在眼里,于是他在这独特的环境中,练就出一股隐忍的气质,说好听了,是隐忍,说穿了,是奴性。文渊每日最为自由的时间,便是独自守在这湛蓝如镜的孔雀河边,或坐卧,或研读,或吹笛,直到我的进宫入学,扰了他的宁静。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离孔雀河最近的,是三公主的寝宫。
“文渊,你有梦想吗?”我采了一篮子的沙地罗,在出宫之前特地走到了孔雀河边,学着文渊的样子盘腿坐下。
他放下那卷写满草书的黄麻纸,眼睛里透出一股我从未见过的坚毅:“我的梦想便是做楼兰城里最智慧的大臣,成为鄯善国王的亲信。”
“这个梦想好,有出息!”我放下药篮,拍手叫绝道:“等你位居高官,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样,没有谁会瞧不起你了!你的爵位会比那些自大的王子还高呢!以后他们见了你,还要敬你三分。”
文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笑嘻嘻地靠近了他:“文渊,你不觉得还缺了些什么吗?”
“什么?”他终于认真地看向了我。
我清楚地感觉到,此时,我的脸颊一定浮起了天边那朵玫瑰红的云朵,它们一点一点地绽放开来,灼烧了我的心灵,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吞吞吐吐道:“都说男儿到了一定年龄,要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文渊,你只说了立业,那成家呢?”
“成家?”被我这么一提,文渊这才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对呀,成家!”我一激动,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沙地罗,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又向文渊凑近了几分:“你需要一个配得上你的妻子与你共度余生。等你当上楼兰国里最智慧的大臣时,她会以她的才干,家世,为你锦上添花……”
“妻子……她会是什么样的呢……”文渊的眼神伸向了遥远的未来。
“她一定拥有美貌和智慧,她会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伴你度过所有狼狈而又艰辛的岁月,而不是只会拽着你的衣角,对你哭哭啼啼!”我自以为是地替他描摹出他的妻子应有的样子,眼睛里跳动着喜悦,似乎那也是我的未来一般。我甚至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为他成家的那个女人,应当是我。
午伦文渊这时站了起来,他嘴角带笑,面朝着我的方向将我扶起:“伊萨吉娜,谢谢你。”他将两手搭在我的肩上。
“谢我什么?”我与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羞答答地低下了脑袋,明知故问道。
“谢你让我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说了出来,一点也不羞怯。我在心里不由对他又默默地多佩服了几分,不愧是午伦文渊,就连告白也是如此的大方自信,和那些扭扭捏捏的男孩不日而语。
于是那天晚饭时分,我回到家里,兴致勃勃地跪在了伊萨祖母的面前,神气地向每一个人宣告着:伊萨吉娜,即刻起,不再是奉献王朝的巫女。
母亲惊地打碎了琉璃盏,慌忙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她的神情依然是那么温柔,甚至还多了些怜惜:“吉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骄傲地把头一扬,完全不顾虑母亲难堪的脸色:“我就要嫁给午伦文渊了,我要安安心心做他的妻子,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伊萨巫女了,你们选别人吧!”
“放肆!”伊萨祖母气得用力一拍桌,满桌的银器都震得弹跳起来,我那可怜又脆弱的傲气也经不起她这么一拍,瞬时便泄了气,吓得我重新跪在了她的面前。母亲也跟着跪下了。
桌上的兄弟姐妹们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只见伊萨祖母胸口剧烈的一起一伏,她在佣人的搀扶下艰难地起了身,缠着绿珠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了我,言语间是数无尽的气愤:“伊萨巫女是由神指定的,怎由得你如此胡来!今后,皇宫你也不用再去了,省得你又惹上些孽缘。”
“我不,”我继续倔强道:“你们说,伊萨家族的姓氏传女不传男,神通亦是如此。可是长这么大以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神,我看,什么伊萨巫女其实不过是个笑话,不过是为了骗取国王的爵位罢了!”
“伊萨吉娜!”这时,就连母亲也忍不住厉声训斥我了。
而伊萨祖母,这会已经被我气了个半死,她痛心疾首地喊道:“来人,上家法!”于是,空中便多出了许多的藤条,它们就如一群忽然见血的饿狼,发了疯地在我身上乱舞着撕咬起来,抽得我的身上一条条,一道道,不顾我撕心裂肺的喊叫。
教训未来的伊萨女巫,这在整个家族里,是头一遭。
母亲一边将紫色的药膏涂在了我的伤口上,一边慢慢地劝着我道,成亲,这辈子对我来说,是想也不要想了。
这对初尝爱情果实的少女来说,是多么的残酷。
可是我只能不甘心地流着泪道:“伊萨姓氏,只不过是牺牲一个少女的幸福,来保住整个家族的荣华罢了。”
母亲皱了皱眉:“吉娜,你可不许胡说了。”我忍不住回头问道:“母亲,你有见过神吗?”母亲哑然。
“你也是伊萨家族的,为什么你活了半辈子,都没有见到神呢?”
“吉娜,早点睡吧。”母亲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退出了房。
我趴在窗口上,看着楼兰城里一盏盏的灯,次第熄灭了。只留下碎银一样的星星,缓缓流动着望着这片荒芜沙漠里的王国,就如千年流动的岁月一般。
不管了。
我坐起来想,让我入宫读书,是国王的意思,谁也拦不住的,伊萨家族不敢把我强行禁足,如果这样,等到国王问起来,她们为了自己的颜面,也不敢说出真实的原因。所以,我还是大大方方地闯入了皇宫内,我迫不及待地起了个大早,带着一身的伤,跑到孔雀河边找到了文渊,我要他现在就向午伦家族昭告,他爱的人,是至高无上的伊萨巫女,他的妻子,是聪明美丽的伊萨吉娜!
可是他却怔怔地放下笛,对我说:“可是吉娜,我爱的人,她是三公主啊。”
有鸟从镜面般的河边轻轻掠过,风过无痕,而我,却听见了羞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