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又又是林原的发小,他叫她柚子。
94年的秋天,他们在同一座棕红色的居民楼里呱呱坠地,一起度过了幸福而短暂的童年,你替我圆谎,我帮你写作业,柚子存在于林原记忆的起点,以一种自然的,毋庸置疑的姿态,就和常年放置在林原卧室窗台上的那只瓷兔子一样,他们被放置在各自的人生里,并且看起来不可否置又理所应当。然后像所有父母关系不错,又住的近的孩子们一样,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自修补课。
“她叫许又又,不叫许双。”从幼儿园起到大学毕业,林原无数次替柚子向别人澄清过这一简单又易错的事实。
“对,我叫许又又。”通常柚子会笑着把话接过去,像这样重复一遍,对林原为她的辩白给予肯定。这么多年来这已经成为他俩心照不宣的秘密与默契。它不断巩固着他俩从孩童时期因为一个毛绒玩具和一个汽车模型而建立起来的革命友谊,使它在漫长的青春里变得牢不可摧。
意外发生在向阳花社团填表格那天。那是一个阳光充沛的好日子,落了的叶子在他们脚下发出沙沙的脆响,云朵又轻又淡,好像随便咬一口都能在嘴里化出蜜意来。林原晃晃荡荡的走在柚子前面,时不时踩到她影子里的一小部分。
这真是个不错的秋天,林原抖落掉肩上一片黄成琥珀的银杏叶,回头跟她说。
那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秋天,后来,许又又这么跟林原说。
柚子把报名表递给许双的时候,转过头看了林原一眼,她抿起嘴,露出一抹林原不太熟悉的笑容,那个笑容形式简单,内容复杂,复杂到和昨天的高数作业一样难解。
“哈,这么巧,我也叫许双。”说话的人抬起头,又再一次看着报名表确认了一遍。
“一模一样诶!”他再抬头的时候,之前脸上的疑惑换成惊奇,笑容也加深了一层,把照着他领口到发梢的一小块阳光点亮了。
“她叫......”林原立马要习惯性的去纠正。柚子轻轻的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那轻轻一拉自然不同以往,那是一种他从没接收到过的来自柚子的暗示,林原识趣的闭上了嘴,于是他第一次失去了替她更正名字的权利,林原失落的心情一下子从心里涌到脸上,像是被热水泡发的茶叶,肆意妄为的伸展着。
柚子的反常从阻止林原替她更正名字的那一个小点开始,癌症细胞一样扩散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扩散到空气里,影响着这个秋天的氛围。她的日记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情诗,她把余秀华的《我爱你》给林原反反复复读了无数遍。
“如果寄给你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我要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多年以后林原把那首诗熟的几乎能倒背下来,都是当时拜她所赐。
“到底谁让你提心吊胆了?”林原一把抢过那本洁白的薄薄的诗集,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盯着她。心里还窝着那天她阻止他为她更正名字的无名火。那是多少年的默契啊,就被那样一个陌生的笑容扰乱了规则,就好像林原窗台上的那只瓷兔子本来一直放在右边,现在突然被放到了左边一样,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当它违背了经年累月的习惯,林原心里的不适感,竟像春草一样蓬勃着。
“我……我…”柚子白净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静默着,阳光也静默着,又一片银杏的叶子落下来,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打了一个圈,掉在地上的一瞬间那个细小的音节被无限的放大了。
“你还记得高中毕业那个假期,我们看的第一场电影吗?”柚子首先打破了这种静默。
“哪个?”
“两个藤井树.......”柚子接着说。
“《情书》?”林原一下子想起来,他自然不能忘,在那个被无数电影淹没覆盖了的假期,唯独《情书》他们看了两遍,第一次看的时候,他们窝柚子家宽大的灰色法兰绒沙发里,窗外是京都酷热难耐的夏天,脑海里却是神户铺天盖地的大雪。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名字一样的人,讲述了一段雪一样纯白易逝似有若无的爱情,看到第二遍快结束的时候,林原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盯着屏幕里的大雪,心里想着外面炽热的夏天,被晒的升烟的篮球场和冰凉冰凉的可乐,可是柚子喜欢,于是他陪着她看,柚子常常盯着屏幕说,真美,真美啊,简直美的让人心碎。林原盯着她扎着马尾的后脑勺附和着她,嗯,真美,他在想柚子的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呢,小时候还是短短的,像秋天的一簇枯草,现在却被她高高的束起来,像一块熨烫妥帖的绸子一样好看。
“对,就是那部。”那一刻林原从柚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和电影结束时一模一样的神色,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那种心碎的无限神往,又充满了仿佛要掉进一个美丽深渊的决绝,她好像被催眠了一般,仿佛那个叫许双的陌生人之于她,就像电影里两个藤井树之于彼此那样,是一种美丽的绕不过去的宿命。
进入向阳花社团以后的柚子,没日没夜的写着稿子,她说,她希望社团的周刊里每一期都有她的文章,她不在乎那点微薄的稿费,她在乎的是许双,她的在乎已经到了一种让林原瞠目结舌的地步。她努力翻着他的微博,看他提到过的所有作家的书,听他说好听的音乐,她甚至不让林原在他面前叫她柚子,而是像所有向阳花的成员那样,为了区分同名的她俩,而亲切的叫她小双。她已经爱的失去自己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让林原连名字都感到陌生的人。
无数次她趴在图书馆米白色的书桌上,在改了无数遍的稿子里昏昏欲睡的时候,林原静静的看着她的脸,那张熟悉的脸就变得和任何一个分外熟悉的汉字一样,看着看着就不认识起来。此时,窗外面停留在树尖上的阳光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清脆感,风一吹又摇摇欲坠的落下来,它们在正午滚烫的地面上摔的稀碎,变成一地耀眼的光斑,晃得林原眼睛发涩。
“去表白吧!”林原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盯着桌上余秀华的那本诗集,坚定的吐出这几个字,话音还没落,她昏昏的睡意就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整个人从一堆稿子里弹起来,黑夜里烛火般的眼神也摇曳起来。
也许她就是在等着这样的契机,等着一个人去鼓动她,去旁敲侧击,去往她铺满干柴般期待的内心扔一豆小小的火星。
“我就索性成为那个人吧,既然她如此的期待。”林原想。
她把日记本递给许双的时候,正是一个静谧的午后,他一手彩色的粉笔灰,在一面即将完成的板报前走来走去,透过洁净的玻璃窗,略微皱起的浓眉和楼下的银杏叶一样脉络清晰。柚子的手忽然紧紧的握了一下林原的右手腕,那只手又凉又湿,像一片落水的月光一样,她的眼睛也晶莹的仿佛泛起淡淡的泪来。林原不明白爱情到底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它让诗人们发狂,让勇敢的人诚惶诚恐,让他阳光般的柚子一下子变成低落的云。他轻轻的推了她一下。
“多亏你当时推了我一下,想拿着那本日记逃跑来着。”后来柚子笑着和林原说,从小到大林原见过柚子各种各样的笑容,好看的微笑,俏皮的窃笑,又或者是不顾一切的大笑,但他第一次在柚子脸上看见那样的笑容,像是一片落了灰的干柠檬,紧绷疲惫,发苦酸涩。
她当然没有逃跑,她往哪逃呐,这声势浩大铺天盖地的命运。
她把日记递给许双,他先是一愣,然后掸了掸手上的粉笔灰,礼貌的接了过去。
“这是?”他疑惑的看着柚子,又看向林原。
“你自己看吧。”说着,林原拉着柚子往外走,再不走的话,柚子就要死掉了吧,她的脸正在浓烈的阳光下逐渐变的惨白,眼睛无声无息悲痛万分的看着林原。
他们走出那间教室的时候,柚子忽然疯了似的拉着林原一路狂奔,他们把一脸错愕的许双留在身后,留在那间空荡的教室里,也留在那美轮美奂的青春的尽头。在那座灰白色的楼宇下面,柚子停下了,她的眼泪开始劈里啪啦的往下掉,好像攒了好几个世纪,好像春天化开的河流。
柚子说,这个世界上唯有得不到和已失去最珍贵。林原一直以为可能正是因为许双两点都占了,他真的才成了她生命里无可替代的部分吧。那天晚上许双给她发了一条的短信,林原没问他说什么了,柚子也没说,他们用这么多年积攒的默契在这件事上保持了应有的缄默。
柚子再也没去过向阳花,她再也不拼命的写稿子了,她再也不给林原读那首让他心烦意乱的《我爱你》了,她又变成原来的柚子。只是眼睛里,多了一些难以掩盖的悲戚,忧郁像红血丝一样爬上她纯净的眼白。
毕业后的第二个秋天,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林原因为工作的原因不得不重新找回了一个好久不用的邮箱的密码,发现里面有一封毕业那年的来自柚子的邮件。
“我想念北京的秋天了,想念学校里澄黄澄黄的银杏的叶子,你还记得高中毕业的那个假期我们看的第一场电影吗?你窝在我家的沙发里,穿着一件棉麻的浅灰色衬衫,后背的部分被你窝出许多的褶皱,你说这是你躺过最舒服的沙发,说的时候,眼睛盯着屏幕里的大雪和同样穿着衬衫的藤井树,我认真的看着你,阳光滑进你的领口,那一刻我的心竟然砰砰的跳起来,我甚至祈祷着这部电影永远不要结束,你好永远像现在这样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瘫坐着。最近我总是想起以前,记忆从心里涌起来,卡在喉咙出,大口的喝水也咽不下去,我想起小的时候,我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玩着我并不喜欢的你们男孩子打打杀杀的游戏,想起长大一点,因为帮你写作业,被语文老师罚抄书,想起上大学的时候,义无反顾报了和你一样的学校,想起在图书馆的楼梯上,为你念了无数遍那首名为《我爱你》的情诗,想起我下定决心去努力爱一个别的人而最终无果,大概是这些,让我更爱你,有时候是你在感情里的投入让你反而难以放弃,就像豪赌输了的人最难收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吧,最开心的时候,是你抢走我手里的那本诗集,目光灼灼质问我的时候,最难过的时候,是那天站在许双面前,你轻轻的推了我一下的时候,那一瞬间,绝望达到了顶点,我的目光沉静泪水奔涌,我的肉身完整灵魂支离,那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秋天……”
林原的视线渐渐模糊掉,浮现出柚子的脸,笑着的柚子,哭泣的柚子,电影结束时捂住眼睛的柚子,给他读诗的柚子,紧紧的握了一下他右手腕的柚子。他在那一刻不由嘲笑起爱情的荒唐,毒药一样蛊惑着人的心智,让人坦荡的人也学着隐藏,让人勇敢的人也变得懦弱。他盯着电脑的屏幕发呆,眼睛变得无比的酸涩,上司的文件发过来有一会了,他却噼里啪啦打出一封辞职信来。窗外的月亮大大的挂着,他的内心突然冒出一个荒唐又决绝的想法,他要去找柚子。那个本来就让他心心念念的人啊,那个参与了他全部青春的人,那个拐着几个弯爱他的姑娘。
见到柚子的时候正是一个阳光十分明媚的下午,在她公司的楼下,柚子穿着鹅黄色的毛衣拿着一个文件夹给身边的小姑娘讲着什么,林原走近的时候渐渐听得清,柚子的嗓音还和记忆里一样。
“你叫许双啊?姐姐,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双字诶!”女生咯咯的笑着说。
“她叫许又又,不叫许双。”林原说。她们回过头来,眼睛里带着惊奇,但是柚子的眼睛还要更亮一些,一种充满水分的晶莹感。
“喏,北京的秋天。”林原说着把背包里银杏叶子的标本递给她。
那一刻阳光从天空斜斜的落下来,照亮了柚子带泪的笑脸。
那些太早在你人生中出现的人,因为彼此的笨拙总会更容易错过一些,一起走了太多的路反而不知道要如何更加靠近,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呐,如果你心里的爱足够多,你就能越过所有的障碍去到他的身边,不放弃的话,弯路的尽头也会是你想要的终点啊。
此时林原晃晃荡荡的走在柚子前面,时不时踩到她影子里的一小部分,那情景和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人生里以后的所有秋天,我都陪你度过吧!”林原心里想。他回过头,看见柚子手里的那片银杏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正发出柔和的琥珀色,美丽如同过往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