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神潭
（三）盟会的内涵
然而不管怎么说，天下争霸第一阶段的特征是：群雄逐鹿，但形势逐渐明朗。终究会有至少一个“顶尖”国家剩下来的，其领袖将会在天下的舞台上大放异彩。
就好像刚打赢了城濮大战、又听说楚将子玉被楚成王赐死的晋文公那样，霸业已经无可辩驳地成为了事实。以后姬重耳可以随意传唤中小国家的国君远道来见自己，也可以像处置自己的家臣那样任意处置他们。
顺便说一句：城濮大战的参战双方是北方阵营（晋、齐、秦、宋）和南方阵营（楚、曹、卫、陈、蔡、郑、许），仿佛是一场今天的世界大战。而不仅仅是晋楚两位盟主之战。
所以晋文公并不认为指挥有方、作战得胜的元帅先轸居首功，而是将最大的奖励颁给了母舅狐偃---表彰他及时提出的“退避三舍”之策。
这完全揭示出了姬重耳的内心：表面上是晋军后退90里地对楚军确立道德优势，其实是将两翼原本打算起辅助作用的齐、秦两军给晾在了前面。
因而在晋楚中军决战之前，先让左右两军的齐（主要对手是郑、许）、秦（主要对手是陈、蔡）去打头阵。由此，晋文公所打的主意终究还是遮掩不住：不仅要击败南方阵营，北方阵营中的潜在对手也应该被削弱！
这可能就是一颗真正的“霸主之心”吧。
当然，有些人可能会奇怪，诸侯中的霸主为什么不试图去统一天下呢？就好像后世的秦始皇那样？但其实这是另一个命题。涉及到王道、霸道和帝道的区别，也即春秋和战国两个时代的区别。
春秋（行王道与霸道）、战国（过渡到帝道）、到秦朝（行帝道与黑道）是中国文化的一次大转折。当时的文化即蕴含了以下的定义和特征：
图表3封建运转规则的定义
图表4封建运转规则的特点
国人必须明白：在春秋时期，王道和霸道是同时存在的---天子行王道，诸侯行霸道。两者一道运行，形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
没有王道，霸道也是不存在的。因此周天子必须长存，作为基本规则的象征（周礼）；同时有诸侯争霸，让有力者成为维持天下体系的“执法长老”。
如果有强者不“尊王攘夷”、不愿意做“执法长老”，那他的霸业也就无从谈起。
因为如无掌门的认可，执法长老的地位只能是自封的。如果强者想召开一个盟会，天下就不会有几个国家派代表来参加。
然而等到了战国时期，只有“帝道”盛行---唯一的规则就是：吞并一切对手。不需要任何人认可。
只要能够吞得下，绝对没有共存之一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分析争霸案例之时，只能看春秋、不能看战国。
至于欧洲的中世纪、日本的战国时代，也可以拿来分析争霸案例，因为他们当时的情形类似于中国的春秋时期（从内涵来看，日本的战国时代接近于中国的春秋时代，不要被他的名字误导了）。
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没有经历过帝道的经验，这就是他们没有“秦始皇”、没有大一统的原因。
而在同时，所有国家都愿意（至少在名义上）通过联合国、或在《国际法》的框架下解决一些国与国之间的纠纷和冲突。还没有哪个国家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顶替联合国，或对整个地球施行类似于《郡县制》的管理。
当然，美英等国声称要建立一种“基于规则的秩序”，但他们无力以对待郡县或者殖民地的态度来“管理”其它强国，例如中、俄、伊、沙、印、巴、阿等等。
毕竟地球比较大，拉拢再多几个国家进入北约也无济于事。于是，所谓的基于规则也就成了昂撒国家的自娱自乐而已。
反过来说，普世人民也倾向于、接受一种基于“周礼规则”的秩序，而不是一种基于“秦朝规则”的秩序。前者代表“霸道”也需要接受”王道”的认证，而后者只代表“帝国主义”和任意薅别国羊毛。
好吧，那么接受现实。当今的地球既然没有一国具备绝对实力，帝道也就行不通；那就只能以类似春秋时期的特征来运转，王道与霸道也就必须共存。
这才是一种可行的“基于规则的秩序”。
然后，国与国之间也就出现了各种联络，大家各自加入了各种各样的组织，来满足本身的利益和诉求。这些各式各样的朋友圈子，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并占领了各国的新闻头条，比如说北约、上合组织、金砖国家组织、G7（G8），G20，APAC，TPP（CPTPP），RCEP等等，还可以列出许多许多。
不论是已解散的、新增加的，还是经过重组的组织，每年都会举行很多峰会。于是乎，许多国家的领袖不停地在各大论坛里发言，不惜从从年头旅行到年尾、争相恐后地“刷存在感”。就算遇到了疫情，也得在线参加会议。
这种选班站队的抱团现象与春秋时期常见的“盟会”十分相似。据可考的史书，春秋至少有二百余次时间、地点、人物非常明确的盟会留下了记录。
下面简单地列出了一些、发生在晋楚百年争霸期间的盟会，可以带给大家一些感受：
图表5晋楚百年争霸期间主要会盟
首先声明一下，真实发生过的盟会数量、远比列表上要多得多。即使是一个同名的“扈地之盟” （在河南新乡），前后就发生了8次，分别在前671年、前620年、前612年、前610年、前608年、前600年、前575年、前515年。每次的主题都不一样。
其次，连续几次诸侯会盟的主题往往是相关的。例如：
（1）前632年的践土之盟是为了确立了晋文公的霸主之位。但是秦穆公因嫉妒而没来参加，处于观望和不认可的态度。于是晋国通过外交，让他迅速认清楚了形势，在几个月后又补办了一次温之盟，给秦国一个台阶下：加入北方阵营、但需要认晋国为盟主。
第二年又举行了翟泉之盟，协商以晋、秦两国为主，六国联军准备攻打郑国的计划。原因是郑国一向认楚国为盟主---虽然郑文公前一年作为地主，刚屁颠屁颠地主办了践土之盟（践土在郑国），出钱出力讨好了晋国；但是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新任盟主晋文公并不打算放过这位意图骑墙的老滑头。
（2）前620年的扈地之盟与下一年的衡雍之盟又是相关的---晋国君位更替，年幼的的晋灵公即位，同时正卿赵盾打算代行盟主之职；然而鲁国国君觉得身份有别，不愿亲自来扈地参加由晋国大臣主持的盟会。毫无疑问，鲁国很快就受到了“再教育”，于是鲁君不得不亲自来到衡雍、表态愿意接受晋卿赵盾的领导。
（3）前582年更有意思，在蒲地和邓地接连发生了两次盟会，郑国都参加了。然而前一次的盟主是晋国，后一次的盟主是楚国。这表明在一年之内，郑国至少发生了两次政治上的180度大转弯，在北方阵营和南方阵营之间反复横跳---这也暗示了郑国内部斗争激烈，一年内经历了至少两次政变。
（4）前546年的弭（mi）兵之盟是划时代的。在宋国的主持下，晋楚两国的代表罕见地同时参加盟会，意味着南北两大阵营正式讲和，“晋楚百年争霸”告一段落！14国代表在宋国的西门正式一起宣誓，签订的内容是：“晋、楚之从，交相见也！” 意思是：“晋的仆从国要朝贡楚国，而楚的仆从国要朝贡晋国。”
这次“弭兵”盟约比前一次更加认真，南北两大阵营都打算严格执行，但是却将与会14国除晋、楚以外，分为了a/b/c三等，执行三种待遇：
（a） A等是齐、秦二国。齐国作为晋的盟国，不朝拜楚国；秦国作为楚国的盟国，亦不朝于晋国。
---这既是说，齐、秦作为强国得到了两大阵营盟主的尊重，所以他们只须朝贡于一方。齐只朝贡于晋，秦只朝贡于楚。可见东西两大强国的老二地位得到了认可，但也休想成为老大。同时也白纸黑字地标记出：秦国已经正式放弃了“秦晋之好”，站队到了南方阵营一边。
（b） B等是鲁、卫、陈、蔡、郑、许、宋七国（包括缺席的燕、杞、胡、沈等国）。这一等是中等国家，他们必须同时朝贡于晋、楚两国。
---两大阵营对此都表示认可。意味着这些国家以前只须准备一份贡品给本阵营的盟主，但从弭兵休战开始、他们每年都得出两份。因此，虽然战争的劳役是省下了，然而上缴的税银很可能更多！
（c） C等是邾、滕二国。邾国为齐国的附庸，滕国为宋国的附庸，不参与盟会。
---这一等代表“跑龙套”的小国。他们没有资格说话，就算君主亲自来开会了，在两大阵营里连签字宣誓的资格也没有。附庸势力平时按照宗主国（齐、宋）的吩咐，及时做出贡献也就罢了。
……
怎么样？跟当今世界一样，面对着盟主的影响力，地球上绝大多数国家无法置身事外。各种政治站队，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一个都不会少，而且随着信息科技的提高，各国所参加的“盟会”或“峰会”绝非一年1~3次，而是至少3~6倍的频率，并且都是不能不参加、不表态的聚会。
然而，结果呢？谁能从中获益？
反观春秋的众多盟会，得利的一般只有盟主。既然大多数时间存在两大阵营，则盟会的受益人肯定是晋、楚两国。这个没跑了。
至于其它国家，参考一下经典的“弭兵之盟”就明白了。
强国如齐、秦，也都被迫向盟主做贡献，只不过略少一些、只需一份。中等国家如曹卫郑许陈蔡宋鲁，在春秋早期也很有存在感的；但是在众多的会盟之后、逐渐走向了疲弱。小国就更不必说了，很快就会彻底消失，真正达成了在历史上跑龙套的效果。
更有甚者，当双霸成为现实，被套入各种圈子的中等国家，其实都面临着被两面盘剥的结局。俄、乌、欧、英、日、韩、越，可看清楚了将来的命运了么？
当中国历史进入下一阶段的战国时代，曹、卫、郑、许、陈、蔡、宋、鲁，还有几个剩下来？
（四）双霸的竞争
说了这么半天，只谈到了双霸竞争的一些表象，还没有详述其中的实质性进程。其实很多人最关心的是，双霸之间会直接动刀子吗？这将成为各国人民如何“去风险”的依据。
答案是：不排除，但是可能性比较小。而且次数不会多。
回顾晋楚百年争霸期间，双方直接大打出手的机会也是寥寥无几，主要也就城濮之战和邲之战两次---直接结果也就是确立了晋文公和楚庄王这两位老大的“世霸”根基。
能战然后能和。这两次影响深远的大战已经让双方充分意识到，对方阵营的盟主不是好惹的，同时也让其它强国歇了争霸的心。
除此之外，双霸之间似乎“王不见王”，与对方对峙比较多，但尽量避免发生直接冲突，算是成功“管控了分歧”。
这是因为，直接冲突会造成直接损失，而且无法转嫁成本。万一本方战败，则有失去“世霸”地位的风险。在盟主的思维里，好处就应该是自己的，坏处则应该转嫁给仆从国---无论是我方的还是敌方的。
这样才能实现“双霸”越来越强，双方仆从国越来越弱的“双赢”局面！无论是战是和，就算是“弭兵”休息，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因此战争也还是必需品。如果没有战争，就无法把众多的仆从国卷入进去，迫使他们出兵出粮出保护费。盟主也就没有足够的理由对仆从国进行各式各样、花样翻新的不断盘剥。
从这一点来讲，双霸之间也是互相需要对方的。没有对手就没有压力。两大盟主一阴一阳，孤阴不长、独阳不生。若共存的话，则“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其它仆从国就自然变成了炉内之铜，被阴阳之力不断“炼化”。
或者打个比方，双霸就好像是具有灵性的黑、白两大血肉磨盘，不停地相向转动。而仆从国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只要落入了两扇大磨盘之中，就被不断磨损、付出代价。磨碎的血肉，反过来又可以作为养料、维持这个系统的运转。
但是两扇磨盘中间总得有一丝间隙，黑磨盘不会直接磨到白磨盘，反之亦然。否则就会是磨盘本身干磨、系统空转耗损，可能会导致双霸崩溃的局面。
所以，一定要有一个机制，让黑白两扇大磨盘保持适当的距离。
历史证明，晋、楚两国深谙此道，双方的想法不谋而合。
于是，他们的决定是：
吃饭、睡觉、打郑国！
并且是混合双打！
正如下表所示，晋楚百年争霸的过程、几乎就是双方轮流攻打郑国的螺旋式进程。
（南方盟主）自前666年-前546年，楚国五君接力，在120年间连续伐郑、大约25战。平均4.8年一次。
（北方盟主）自前632年-前546年，晋国五君接力，在86年间连续攻郑、大约21战。平均4.1年一次。
所以，郑国接受两大盟主的反复鞭挞，平均2年1次，1次至少管半年。
图表6楚伐郑之战（120年25战）
图表7晋攻郑之战（86年21战）
看到以上汇总，郑国都要冤哭了：我招谁惹谁了？被两强痛揍了超过一百年！
当年我的祖上也是号称中原第一霸主的郑庄公小霸呀！而我，早就把位子给腾出来了，你们谁爱当盟主谁当。
干嘛老是揉我搓我，不时大兵压境、投降了还不行，不是刮地三尺、出钱迎接，就是朝贡被扣、关小黑屋。或者煽动我国内乱、年年发生政变，每次都要死几个公子。老是逼我选边站队，不光要表态，还要交投名状、出兵攻击旧的老大，这我哪敢啊？！
然鹅，郑国怎么想并不重要。因为伐郑是晋、楚两大盟主的共同需要。
所以，晋楚百年争霸，一定要战斗到最后一个郑国人！
俄乌战争（2022年2月起）已经进行一年多了，恐怕很多人已经逐渐开始明白这个道理了。作为前苏联最重要的两个成员国，俄、乌双方的交战既标志着苏联的霸主梦一去不复返，也体现了当今地球上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对峙正在成为现实。
当然有人会争辩，美国并没有直接参战，中国更是与俄乌战争无关。而且不同于美国，中国从未表态过要称霸，也不是中国让俄罗斯对乌克兰动手的。
这些都对。
然而透过现象看本质，霸主的地位并不需要自封，而是看实力的。俄罗斯也是自愿跳入了两扇大磨盘之中的，但在客观上也从此只能背靠中国了。
正如G2这个概念，虽然从未有人正式认可过，但恐怕在许多国家人民的心中都知道，这在实质上已经成为现实了。并且以后会越来越清晰，指引当今世界上的许多行为，所以早一点掌握这个大趋势是十分要紧的。
（三段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