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村里来了一头狼。
附近通常是没有狼的,因为周围地势都很平坦,没有大山可供狼藏身。可是,再往西近十里路,便是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山。
那只狼,便是从那些山里被猎人们追赶着跑出来的。
大约是午饭的时间,村子里忽然嘈杂了起来。
这也许是一头蠢狼,也许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许是慌不择路,它冲进了村子的正中间,而且,跃进了一户人家低矮的猪圈。
猪在圈里撕心裂肺的嚎叫,村子里的人迅速的聚集,男人们拿着锄头棍棒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猪圈。
狼的脚上有些血迹,看出来已经受了伤,它虎视眈眈的盯着众人,双方僵持着。
那只没受一点儿伤的猪不停地嘶叫,听的人心烦。
我远远的趴在隔壁家门楼顶上,看着猪圈里的那只狼。
我那时没听说过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之类的精致词语,但还是忍不住为这只狼叹息。在爷爷的故事里,狼可是很厉害的东西,怎么就被人这么团团围住了呢?
小叔趴在我旁边,兴高采烈的说:“你说他们把狼打死了的话,狼肉是不是每家都分一点儿?我爹也扛着锄头凑在那边呢!”
“狼肉好吃吗?”我也有些神往。
“肯定好吃!”小叔信誓旦旦的说道,“狗肉你总吃过吧?狼肉比狗肉还好吃!”
“你吃过?”年幼的我对小叔充满了崇拜感。
“还用真吃过,想想就知道了!笨蛋!”小叔很鄙视我缺乏想象力。
我定睛再看那只猪圈里的狼,便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
猪圈内外,人群和狼都蓄势待发。
最终先动手的还是人。
一个小伙子,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不知道是对上了狼的眼睛有些害怕还是头一次经历这么大的阵势过于兴奋,总之,还未等到统一指令,手里的木棍就向着狼抡了过去。
有一个人先动了手,后面的人也就没法抻着了,各种农具向着狼身上招呼而去。
那狼却极为敏捷,知道自己不是众人的对手,也不瞅准时机反攻,而是左腾右挪,抽了个空子就从人群的腿下钻了出去。
狼从男人们的包围中钻了出来,吓得周围看热闹的一干妇孺们尖叫逃奔,我和小叔坐在门楼上,很是欣赏了一番众人的鸡飞狗跳。
大家很快再次追着瘸狼的脚步奔向了隔壁的村子,不光男人们挥舞着农具跟着,连刚才受到了惊吓的妇孺们也不甘人后,好像刚才吓得吱哇乱叫的不是她们。
整个村庄的人浩浩荡荡的向着隔壁村子涌去,第一眼无比热闹,第二眼就像是去打群架的。
连过年村里的人也不曾如此齐刷刷的集合过,这种类似狂欢的阵势一下子就点燃了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骨子里的不安分。
小叔从门楼上一咬牙跳了下去,拍拍屁股站起来,示意我也跳下来,我们继续追着去隔壁村看。
我脑袋一蒙也直接跳了下去。
结果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把脚崴了。
关键时刻小叔亲情友情都不顾了,让我自己坐在地上等,他一溜烟儿跑邻村去了。
我在地里哇哇大哭,其一是因为疼,其二则是无比的失落: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去享受那场狂欢,独独缺了我一个。
后来,村人陆续回来了,我爸把我抱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买了些药酒膏药,但我注定有很长时间只能一瘸一拐的走路。
那只狼最终被两个村子的人合伙打死,可是,狼肉也得分开,一村一半。
小伙子们把狼肉带了回来。村里的老人却说:不能吃狼肉啊!谁家煮了狼肉味道就会留下,其它的狼定是会来报仇的!解放前那个某某村庄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事情自然无从考究,但村人还是有些害怕。
至于狼是不是保护动物,如此打杀了吃掉是不是违法的问题,在当年乡亲们的认知里,是不存在的。
反正不煮了这狼吃?怎么想怎么憋屈。
东家的锄头砸断了!西家的铁锨翻翘了!南家的脚被误伤了,北家的胳膊都出血了!
不吃这狼,何以泄民愤?
于是村中央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座大锅。
我因为脚伤,大多数时间都躺着,小孩子自然是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等到醒过来知道村里分狼肉吃的事情赶到村中央时,大锅都撤了,只余下一地灰烬。
我再次大哭了一场。
爸妈说,哭什么?小孩基本都没给吃!那么多狼肉,大人们都分不着!去了也不过喝碗汤。
我哪儿听得进这样的劝告,自顾自哭了好久。
总之,我没看到那狼死分尸的壮烈,也不曾分享到一口狼肉盛宴。
这种不曾得到,将永远补不回来。
这种缺失对我人生的改变,会不会就想在南美洲振翅的蝴蝶?这个答案,别人永远不知道,我自己也糊涂。
当年很多村人离开家乡,外出打拼,几乎都曾笑着讲过:爷可是吃过狼肉的人,怕什么!
他们后来都过得不错。
这一切是不是跟狼肉有关系?谁知道呢?
上小学时未曾得到的彩笔,六一汇演时未曾念到你的名字,春游时没求来最爱的那件新衣,心仪的男孩在你经过时没看你一眼……
这些不曾得到,这些年长后也许只会笑着提起的“趣事”?将会怎样影响着我们的一生?
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知晓了。
就像那年春天里死掉的狼,时至今日,都只是老人们拿来打趣我“馋嘴”的引子,而我,压根儿已经断了想吃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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